李明之很悲观。从他知道万青出任闵县城隍一职时起,他对万青的前途就抱以极度悲观的态度,认为万青不可能成功地把闵县发展起来。孤寡坊存在已久,若真有法子,哪里可能让诸县城隍们个个都束手无策,早就解决了。可见这些孤魂野鬼都多难安置,而万青此时竟然要聚合十二县的孤寡坊,单独立县,光是这些孤魂野鬼身上背的阴债。就是个天文数字,没有祭祀就没有进项。孤魂野鬼们大多心智都有些问题,不能像普通阴魂那样自立谋生,赚钱还债,万青怎么能还得清立县的费用,更不用说治理县务了。
如果能找到献寿盏就好办多了,万青的脑海中,盘旋着这一个念头,有了献寿盏。就有忘忧消孽果。化解怨气开启神智,说不定能从孤寡坊中挖出更多可用的人才。
一时沉默不语,气氛便渐渐有些凝沉。李明之便也没了心思再问其二其三。
“夜已深,齐老,明之兄,你们先回吧。”甩开脑中的纷乱情绪,万青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还是先顾眼前,献寿盏不易找,急之不得,只能慢慢去寻。
李明之是修炼之人,自是驾风便可离去。齐老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万青就把马给齐老骑了,交代小马一定跑稳了。送走齐老,他自己却又在这片荒野里徘徊了许久。
就这块地了。
拿定了主意,他才举步离开,却在行出十余步后,忽觉不对,蓦然抬头远眺,只见对面高处,隐约有一道黑影伫立,不是槐影,而似人影。夜深天暗,瞧之不清,可是万青为了选址,已经在这片荒野里来来回回勘测过七、八回,他记忆又甚好,已将这片荒野的环境记在脑海中,丝毫都不会有差错。
那道看上去像人影的黑影,在此之前,绝对没有。
“谁在那里?”
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那黑影一动未动,万青慢慢拧起眉,难道自己记错了?或是树影?一边想着,一边便走了过去,近了,再近,终于看清楚,那竟是一尊石像。
“这是”倒抽一口冷气,万青脸色变得十分凝重,“地藏王菩萨”
静静地伫立在高岗上的,正是一尊地藏王菩萨石像,尽管没有见过天宁寺里的那一尊,但是万青此时却半点也不怀疑,这一尊石像,正是妻子照娘曾经对他提过的,天宁寺里受了她三柱香又莫名消失的那一尊。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万青背心上一片发凉,只觉得冷汗岑岑,沉吟许久,他自袖袋里取出一小块白如玉膏的香火,因这几日忙于先址,他身上一直带着几块香火备用,此时身上还剩这么一小块。
“菩萨若真灵,也请受万青香火。”
如果说受了温照的香火,就是认她为母,那么受他的香火,便是认他为父。否则,万青是怎么也不敢让这尊石像留在他即将立县的县址上。
白如玉膏的香火,在供奉之后,并无变化。万青眉间拧得更紧,认母不认父,岂能容这等逆子。
“菩萨既然不愿受我香火,请恕万青无理,闵县之地,亦不供养菩萨。”说着,他指尖一掐法诀,迅速招来五小鬼。这一招五鬼搬运之术,自他转为书吏之后,便再也不用,但此时他已是城隍之身,自然又有了支使五小鬼的资格。
正待用五鬼搬运之术把石像运走,却蓦然听到一声梵唱不知自哪里传来,随即那石像身上,散出圈圈金光,五小鬼惊呼一声,砰地一声化为阴气消散得无影无踪。
“佛光”
万青大惊,连忙向后退去,他也是阴魂之身,沾之必然重伤。但退出几步后,却又讶异地停住脚步。那佛光并没有四散开来,而是落在了那一小块白如玉膏的香火上,香火得了佛光滋润,开始以肉眼可见的迅速膨胀。
“这、这”
万青惊骇,却又莫名所以,半晌后方才醒悟,这是佛光中的愿力在凝聚成香火,需知香火,本既为愿念之载体,香火之所以珍贵,正因为其内承载了来自亲人、朋友的美好愿念,这尊石像也不知曾经承受过多少香火供奉,化为愿力,凝为佛光,如今反哺,自然便又成了香火。
而在这阴间,香火便是硬通货,比之阳世之中的黄金更为珍贵值钱,一小块香火当然不算什么,可若是一堆可以塞满十间屋子的香火呢?
现在,这堆香火就摆在了万青的面前,白如玉膏,美丽之极。羔羊跪乳,乌鸦反哺,地藏王菩萨不是不认他为父,而是特地来助他的。
“多谢菩萨!”
这才是真正怀有普渡宏愿的佛陀,万青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有了这么多的香火,他就不再是两手空空,无论是招募吏员,还是立县分坊,都要好办多了。
这个儿子,他喜欢。
拜过之后,再抬头时,菩萨石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万青搜索半晌,未再见其踪影,不由得心生感慨,果然是未到降世之时,佛陀见首难见尾。不过随即他却犯了难,这些香火如此之多,要如何搬走?无奈之下,只得又召唤出五小鬼,以五鬼搬运之法,通通搬回去。所幸此时阴间正值深夜,如此众多的香火,倒也不曾引起注意。可万青那一间小院,又如何放得下这许多香火,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把香火通通运到了城隍司,连夜请见城隍爷,借了城隍司的库房,这才装下了。
“老夫原不看好你万贤侄哈,现在要改称万城隍了这些香火,将抵蔚县城隍司一年赋税了,你从哪里弄来的?”城隍爷被如许多的香火震慑住,忍不住冲万青竖大拇指。
万青但笑不语。
福州城,比温照想像的还要繁华热闹,若说丰城富足安定,而这福州城,便是宏伟昌盛了,光是那一座开了八个门的巨大城门,就震得她目瞪口呆,完全就是一副乡下土包子进城的感觉。
“妹妹,看来你是嫁到好地方了,福州富足,远胜丰城”温照趴在马车窗边,看着外面整洁宽阔的街道,感到十分兴奋,“福州如此富饶,若万家在此,只怕也称不上财神了。”
陆婉仪不由轻笑,道:“嫂嫂可莫小看了万家,福州富豪虽多,却无人敢称财神,万家虽居于丰城,却被称为财神,非是因其富可敌国,而是因万家数代,广种善业,行善所费钱财,足以再建数做丰城,这才称之为财神爷。”语中,颇有自豪之意。
温照愕然,这才明白,为什么她总觉得万家的家业,与万老爷财神之称并不十分相符,听陆婉仪这么一说,她才了然,感情万家大部分家财,都拿出去行善了,所积之财,居然足以再建数座丰城,难怪人称万财神,唔会赚钱的不算财神,能赚又能花的,才是财神,看来百姓心中果然是自有一杆枰,若论钱多,谁比得过皇帝去,可又有谁见过把皇帝称做财神的。
“还不都是爷的庇佑,否则十个万家也早让人抢光了。”小青狐但凡要开口说话,必然会施结界挡住三个丫环的耳目。
陆婉仪冷冷瞪了它一眼,并不搭理它。这一路上,小青狐没少在她耳边说狐十一的好话,开始她还忍着,并不想得罪这位狐祖,可是小青狐不知收敛,越说越离谱,居然又说什么搞死了施若愚之类的话,这清冷女子终于大怒,指着小青狐的鼻尖狠狠骂了一句:“畜牲休作人言!”(未完待续)
第一五四章 福州
好吧,捅马蜂窝了,指着小青狐的鼻尖骂它是畜牲,跟施若兰想当面扒它的皮做狐皮袄子也差不多了,温照骇然失色,连胡绯都不敢吱声了。
小青狐被骂得回不过神来,钻进温照的怀里还挺委屈,道:“爷这不是说说女娃儿太凶”
温照瞧得清楚,小青狐的委屈之下,正磨着牙根,显然是琢磨着要怎么报复陆婉仪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瞅着陆婉仪满面愤怒之色,她干脆抱着小青狐下了马车,以防擦枪走火,再起冲突,她可不敢保证小青狐能忍多久。
“喂,你也不给爷评评理,爷家的娃子,哪里配不上她了,爷还没嫌弃她是女道士,这是世仇,世仇啊,爷都不计恩仇了,她矫情什么”小青狐很不满意,冲她挥爪子。
温照想了想,道:“狐祖,妾身有话直说,若有不中听的地方,你可莫记恨妾身。”
小青狐斜着眼睛,拍胸口道:“爷是不知道你们女娃儿怎么想的,你给爷说说,爷听着,这点儿肚量爷还是有的。”
鬼才信。
温照暗哼,不过别人怕狐狸,她可不怎么怕小青狐,也知道狐狸不通人性,小青狐已经算是狐狸中比较懂人事的了,可是终究不能指望它做人事,所以她觉得这话还是要说得明明白白才好,否则对陆婉仪来说,被狐狸缠上,以后绝难安生,说不定一桩好姻缘也会被搅黄了。
“婉仪妹妹是怎么想的,妾身不知道。但妾身却知道,这姻缘之事。讲究的就是两情相悦,十一公子是极好,但婉仪妹妹不喜欢,便是狐祖你有通天之术,终是不能改变她的心意。”
“爷瞧她也没多喜欢姓施的那小子,再说,十一的好,她还没瞧见,怎知就一定不喜欢。”小青狐眦牙咧嘴。自家的儿子,绝对是最好的。哪怕狐十一是一众狐狸精中最没出息的那个。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婉仪妹妹已认定自己是施家人,又岂会轻易改变,尤其狐祖你方才说什么搞死施若愚,亏得还只是说说,若是真这样做了,杀夫之仇。不共戴天。莫说是改嫁给十一公子,只怕从此婉仪妹妹与西山狐族,便是死仇。狐祖你究竟是想结亲呢,还是结仇呢?”
“凭她?也配!”小青狐冷笑,这样不成气候的女道士,爷吹口气就能灭一群。
“确是不配。”温照也不跟它拧着来,依旧慢慢说着,“若妾身是婉仪妹妹,相公被仇人所害,妾身弱小,自不配与仇人为敌,妾身在这世间无依无靠,也没有龙虎山做靠山,便只能含垢忍辱嫁给那仇人,等到仇人最得意时,再趁他不备,制住他,亲手剜他的心,放他的血,将他碎尸万段”
她的语气不温不火,却听得小青狐蓦然炸毛,道:“女娃儿好狠!”
温照嫣然一笑,道:“狐祖见多识广,莫非不曾听过‘最毒妇人心’一语么。女子心,最是难以琢磨,你若能得之,自是让她千依百顺,百死无悔,可若是强迫于她,若是那等性子软弱的便也罢了,但凡稍有些烈性,便是不死不休。妾身这性子,还算是软和的,不比婉仪妹妹性烈如火,心冷若冰,若是换了婉仪妹妹,怕是比妾身做得还狠。”
狐狸是不可讲道理的,女人亦是,狐狸心眼比针尖小,女人亦是,狐狸爱记恨,女人亦是,女人是最没有理性的,她有多恨,就可以有多狠,这一点,一群光棍狐狸是永远不可能理解的。当然,温照也故意说得严重,毕竟能有多少女子会有这般烈性。可是陆婉仪那性子,如果狐祖真的害了施若愚的性命,她也不可能嫁给狐十一,再图报仇,而是直接出家做真正的女道,到龙虎山修炼百八十年,有所成后,她会二话不说,支身独剑,踏平西山,哪怕杀不了狐狸祖宗,可那些小狐狸们可就一个也逃不过了。
“她敢!”小青狐大怒。
“狐祖你不是会以九宫之术推算么,不如推推看?”温照提议,她觉得这或许是让小青狐打消念头的一个好办法。
小青狐哼哼,道:“爷的颠倒诀只能倒推,没发生过的事儿,怎么推”它一边说一边转动眼珠,若说推算之术,最厉害的当然还是龙虎山天机,不过嘛,刚阴了人家一把,它也不好意思再请龙虎山天机出手,躲还来不及呢。
想到这里,它怒气渐平,倒是忽地一个激灵,还真不能对那女道士如何,她是龙虎山弟子,与龙虎山之间自有气机牵引,若动了她,必然会被龙虎山天机测算出来,恐怕就是躲在温照身边,也瞒不过去了。
一时居然就垂头丧气了,咕囔道:“爷也是好意,她再恼,也不能指着爷骂畜牲”
“若有人仗着法术厉害,强娶榴儿妹妹,又如何?”温照冷不丁地问道。
“畜牲,看爷挠不死他呃”小青狐悻悻住口,好吧,这回是爷错了。
温照不由得莞尔,虽然狐狸不讲道理,可也不是不分是非黑白,只要让它明白了,后面就好办了。回到马车上,她又连连对陆婉仪使眼色,总算让陆婉仪不甘不愿地上前赔罪道歉,人狐之间,算是和解,不过自这之后,陆婉仪便也再没给小青狐好脸色看,哪怕它是狐祖。
小青狐也算想通了,强扭的瓜不甜,何况这还不是瓜,而是个有降妖之能的女道,甭看她现在修为弱小,可一身资质着实不错,将来可想而知,必定不是个省油的灯,十一那么没出息,不定能降住她,硬要娶回来,指不定就是个祸患,这种儿媳妇,不要为好。
唉,只是可怜爷家的狐狸们,一个个都跟爷一样,打光棍哦,啥时候才能把狐族发扬光大,像人类一样子子孙孙无穷尽。小青狐由此一连愁眉苦脸了好几天,直到马车进入福州城,路经一处集闹时,才双耳一竖,连连吸气。
哇,好鲜嫩的鸡味公鸡母鸡哇哇哇,还是肥嫩肥嫩的小公鸡味道最好
正好听到陆婉仪说万家如何,它嗅着鸡的气味,一边陶醉着一边忍不住就得瑟起来。要不是爷带领的西山狐族镇守一方,丰城哪里会风调雨顺,太太平平,连个鸡鸣狗盗的都没有,换成别处,十个万家也被人抢光了,还万财神,是破财的财吧。爷虽然是狐狸,但是爷是一只伟大的狐狸,一不抢男霸女,二不欺压良善,三不作恶多端,偶尔偷个鸡,咳,那不叫偷,那叫改善伙食。
尽管吃了陆婉仪一瞪,可它依然洋洋得意,挺着胸脯在马车踱来踱去,一脸快来膜拜爷吧的得意劲儿。
马车在一栋看上去不是很起眼的宅院角门前停下,陆家大夫人早已经得了消息,一早就派了内院一位管事媳妇在门口守着,马车一停下,那管事媳妇就迎了上来,道:“请大小姐安,一路上可辛苦了,夫人盼着大小姐,已望眼欲穿,几回都问起,大小姐怎地还不到”
陆婉仪扶着丫环的手下了马车,道:“劳大伯母久候,倒是我的不是,还请妈妈赶紧带路,莫让大伯母再盼着了。”
说话间,素荑已是塞了个小荷包到那管事媳妇手中,笑道:“妈妈可真会说话儿,这是小姐赏你的。”
那管事媳妇掂了掂,估摸着小荷包里装的是个七、八钱重的银锞子,遂笑开了颜,这赏银可真够丰厚的,自是态度更加热情,忙引着陆婉仪便往角门里去了。
温照跟在后面,瞅着这番作派,心里亦在琢磨,自己是不是要学着点儿,如今万青在阴间好歹也是位城隍了,正儿八经的阴官儿,自己以后少不得要帮着他应酬应酬,不懂点儿往来应酬的规矩,可就给他丢人了。
这样想着,她便暗下决心,得空儿一定要跟陆婉仪好好讨教一番。于是行动间便也小心翼翼起来,真是一步不肯多走,一句不肯多言,只顾仔细观察着陆婉仪的言行举止,竟是没有注意到,小青狐和胡绯居然没有跟着从马车上下来,而是跟着马车继续前行,一拐,进了陆府一侧的马房,然后趁人不注意,一红一青两只小狐狸便溜下了车,隐了身形,青天白日的,居然就到处溜达开来。
陆大夫人是个极精明的人,见陆婉仪居然还带了旁人来,顿时便知道,这个侄女儿此来,绝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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