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换人的行为,在两国之间,有个特殊的称谓,名为“抛玉”。
每次缙云国抛玉之人,定为三十二名,由礼部拟出名单,交皇帝预览,盖上国印,方可奏效。
而这一次,行云帝在这份名单上亲自加上一个人:她的长女帝姬萧迦傲。
缙云国的风俗,长女帝姬十六岁的时候就该带冠,表示成年,封为公主,成为一国储君。
但是永清帝姬萧迦傲已经十八岁了,却迟迟未见礼部有任何动作,有人猜测,是因为行云帝不喜这位碧眼长女,所以此事拖着未定。
但是,缙云国不可无储君,无故废长立幼又与理不合,是以,行云帝才想到将长女远远送到苍澜国去。
秋波宫,含元殿。
元崇殿乃秋波宫第一大殿,宽四十八丈,长三十六丈,地上铺满金砖,顶上坠着琉璃,自有一番雍容华贵的皇家气象。
一名身材高挑的少女独自站在大殿之上,穿着一身水色长裙,肌肤犹如冰绡一般,极白净中带着晶莹的冷意,让人一看就觉得清凉透骨。容颜秀逸,风骨清雅,萧萧然有林下之风。特别是一双翡翠碧眸,顾盼神飞,超然脱俗,正是萧迦傲。
萧迦傲虽为长女帝姬,但是父亲曾是悖逆之人,行云帝又对她极为冷淡,与对二女萧易殊的款款柔情判若云泥,是以,她自懂事以后,就在宫中低调行事,自顾自的读书练武,不管一切外事。
“陛下、帝君驾到!”
随着女官清脆的嗓音,行云帝萧棠平和青云帝君章越恪出现在大殿之上。
行云帝头戴双龙祥云坠金冠,身穿赤色的凤尾长裙,上面绣着百鸟轻鸣,凤凰展翅,一羽一翅,皆精细难言。
虽然年近四旬,但是行云帝依旧鬓如乌云,肤如凝脂,双眉高挑,斜飞入鬓,凤目璀璨如星,明亮中带着自然的帝王之尊。
相比行云帝,章帝君的穿着可显得朴素地多,只是一身绯红的深衣,外披玄色长袍,他是武将出身,原就不注重仪容装饰,何况他的形容本就极为俊丽,原也不需要多少华服来陪衬。
“永清帝女参见母帝,帝君。”
萧迦傲对御座上的两人下拜行礼。
行云帝点点头,道:“平身吧。”
萧迦傲依言站了起来:“母帝召帝女前来有何事?”
行云帝从袖中拿出一份牙白色镶金的名册,说道:“这个,你看看吧。”
萧迦傲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每隔十二年“抛玉”的名单,头一名,就是行云帝亲笔写的“萧迦傲”三字。
萧迦傲微微一笑,对于母帝的心思还是了如指掌的,帝女长姬成年,就要带冠,册封公主,成为储君,如有大罪不堪受封,便要远迁。
萧迦傲并无大罪,所以只能远送他国,来个眼不见为净。
“迦儿,对于朕的心思,你有何意见吗?” 行云帝微笑着问道。
萧迦傲半跪了下来,恭然道:“帝女谨遵圣命,不知需要何时启程?”
“三日之后,你先回去准备准备。”
“帝女领命。”
眼见萧迦傲平淡无波,毫不动容的样子,行云帝的眼眸不由地又深沉了几分,章越恪坐在旁边问道:“陛下,这样安排,真的好吗?”
行云帝眼波流转,笑道:“你能猜到朕的心思?”
“陛下深爱永乐帝女萧易殊,天下皆知。如今将长女远送他国,想必是要立二女为储君了。”
“怎么,帝君有何看法?”
章越恪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永乐帝姬恐怕并不会对陛下的安排心存喜悦。”
行云帝轻轻哼了一声,冷然道:“这也是朕这么安排的原因之一,殊儿与迦傲的感情,未免亲厚过头了。”
萧迦傲出了含元殿,径直来到秋波宫东面的漱玉殿。那是整个秋波宫最为精致秀美的一座宫殿,是行云帝亲自设计督造的,作为爱女萧易殊十岁生日的礼物。
整个漱玉殿的造型像一只丹凤昂首展翅,前面小小的花厅像是凤头高昂,中间是正殿,最为壮丽,两边是高高的飞阙楼,就好似丹凤的翅膀,最后则是绚丽多姿的花园,就像凤凰五彩的尾羽。
后面的花园之中,还有四座小阁,春明居里种满肥硕华美的牡丹,居中皆以花梨木为家具,简洁典雅,每到春风时刻,花香四溢,满目春光。
夏晶阁坐落在莲花池中,阁中皆以湘妃竹为座椅,清逸舒然,伴着阁外的青莲摇曳,微风送来,格外令人神清气爽。
秋霜斋周围遍植名贵的菊花,每到秋高气爽的时分,满园都是清冽的菊香,在酸枝木的案头供着一枝晶莹剔透的清菊,不觉让人诗兴大发。
冬芝馆的四周则便植傲雪的红梅,每逢下雪,红梅怒放,色如胭脂,那风姿、那香味,真使人熏然欲醉。冬芝馆里面的家族,俱用紫檀木雕成,稳重典雅,卓然大家,令人叹为观止。
这座集结人间美景的漱玉殿,本来是行云帝想封柳归舟为帝君后,送给他的大礼。可惜他重病逝世(估计他在世的时候也不会收的),行云帝痛憾之余,还是造出这座奇殿给他的女儿享用。
能够住在这样的人间仙境之中,又备受行云帝的喜爱,世人猜想永乐帝姬萧易殊的生活该是如何的十全十美,无忧无虑。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和萧迦傲一样,萧易殊未出世之前,父亲早已离开人世。
自小在宫里长大,虽然备受母帝的恩宠,宫里的人都对她毕恭毕敬,但是以萧易殊聪敏易感的个性,她很小就知道,宫里多是趋炎附势之辈,其他人对她的恭顺态度,取决于母帝对她的宠爱程度。
否则的话,她的处境,未必会比自小受到众人冷眼的萧迦傲好多少。
出奇的是,萧迦傲和萧易殊自小的感情就极为深厚。
少时一起入阁学习的时候,萧迦傲总会督导萧易殊背诗写文。
萧易殊对这个长姐极为依恋喜爱,萧迦傲也对这个幼妹关怀备至,宫中少有真情在,这对姐妹的感情却是一个例外。
此次,萧迦傲虽然被迫离国,但是她知道,母帝这么做,就是想立萧易殊为储君,才想为她清路的。
果真如此,萧迦傲也乐见其成。
此时正是盛夏时分,天气炎热,但是漱玉殿的夏晶阁中却凉爽异常。
永乐帝姬萧易殊正在长亭的湘妃竹的书案上泼墨作画。
萧易殊不仅以美貌聪颖著称,且是举国皆知的才女,四岁能诗,八岁能文,十岁写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一直是缙云国人引以为傲的。萧易殊的笔墨若能流传出宫,绝对可以卖出天价。
但是缙云国人所不知晓的是,永清帝姬萧迦傲的文才甚至更在萧易殊之上,只是她不为行云帝所喜,为人行事又极为低调,所以她的才名反倒不显。
不过,对于这一点,萧易殊的心中倒是一片透亮。长姐的品貌才干,都是超一流的,在萧易殊的心中,倒是一直希望萧迦傲可以继承帝位。
萧迦傲在萧易殊的身边站了好久,看她低首作画,那如雪的肌肤,那如轻烟的黛眉,那一低首的娇羞,那一抬头的清妍,均是能让人无酒自醉的。特别是萧易殊今日穿了一身淡水碧的轻纱襦裙,清冷脱俗,长长的飘带垂下,犹如出自深山幽谷的一朵轻云,翩然欲仙。
萧易殊的笔下,菡萏摇摆,莲花开合,姿态各异,任意天真,下面游鱼轻啜水面,上面青蛙仰头高歌,活灵活现。
萧迦傲在萧易殊的耳边轻语:“易殊此画可值万金呀。”
萧易殊猛以抬头,就看见萧迦傲清俊无匹的容颜,不由地笑道:“长卿,来了多久了,怎么不吱一声?”
“看你作画作得出神,没舍得打扰。怎么,这是”
“你忘了,母帝的圣寿节就快到了。我想,天下珍宝,母帝应有尽有,她也不会在乎,所以我想,亲自画一幅画,送给她。”
经萧易殊这么一提醒,萧迦傲猛然想到,九月初八,是行云帝的四十大寿。但是三日之后,她就要远涉重洋,去那遥远的国度,也许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行云帝一面。
母帝,真是这么不待见我,连她的四十大寿都不愿意让我去拜寿?
思及此处,萧迦傲不由地心里微苦。
“长卿,你怎么了?” 萧易殊看出萧迦傲神色有些不对。
“没什么,我在想,我都不知该送什么给母帝才好。”
萧易殊很大方的将水墨画向萧迦傲的面前一推,将翠玉管的羊毫笔递给她,对她说:“长卿,你来题词吧。这幅画就算是你送的。”
萧迦傲连忙摇摇手道:“这怎么可以,易殊的墨宝,我怎么可以掠美?”
“我们姐妹俩,何必分彼此呢。要么我作画,你题词,这幅画,就算是我们姐妹一起送母帝的。”
萧迦傲想了一想,也无不可,便拿起羊毫笔,在画中提道:“一阵秋雨一层凉,一瓣落花一脉香,一样流年自难忘,一把闲愁无处藏。”
笔致潇洒风流,圆转如意间却有一股峥嵘初现的感觉,萧易殊看了以后修眉微蹙,她觉得萧迦傲在平淡无波的外表下面,其实隐藏着一股愤懑不平之气。
“长卿,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萧迦傲笑了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哦,母帝派我去外省巡查,估计我有好一阵子都不能见到易殊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呀,恭喜长卿了。”
萧易殊听后,不由地大喜,长女帝姬成年之后,就要到外省巡查,体察民情,考核官员,为以后立储做准备。萧迦傲这么一说,想必不久之后就要被立为储君了。
看着萧易殊喜上眉梢,萧迦傲不由地在心里苦笑:唉,先瞒着她再说吧,免得节外生枝。反正该知道的事,她总会知道的。
只是,易殊以后称帝为君,自己的去路又在何方?
思及此处,萧迦傲心中烈气顿生,便道:“易殊,我想要抚琴。”
萧易殊指了指离着画案不远处的焦尾琴:“长卿有如此雅兴,那是易殊的耳福,快请吧。”
萧迦傲在琴前坐定。素指轻弹,点点清音在指尖掉落,犹如月上中天,秋泉出涧,幽滟水华,别有忧愁暗恨生,接着萧迦傲无名指紧揉琴弦,琴声忽然转高,隐隐有金石交错,铿锵有力,最后兵戈之声大起,好似有百万铁骑扑面而来,铁马冰河,肆意妄为,萧迦傲双眉紧蹙,内心激荡,萧易殊亦听得双眉紧锁,神魂飞荡,不知身在何处
“啪”的一声,焦尾琴的琴弦断了,萧迦傲猛然站了起来,泪水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冰弦之上:难道,在我的心中,对这个帝位竟是如此的不甘心吗?如果这样,我就非走不可了,否则的话,我与易殊,总有一天会反目为敌的。
萧迦傲推开琴案,起身头也不回的就走出了夏晶阁。
萧易殊的眼中蓄满了泪水,眼看着萧迦傲修长的背影渐渐消失,刚才萧迦傲的悲愤好似在她的心弦上演奏:必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将永乐帝姬的名字改为萧易殊。
第五章 白月光
萧迦傲去了之后,萧易殊来到了秋波宫西面的梦亭阁,那是萧易殊的叔父,柳归舟的同胞弟弟柳行田的住所。
柳归舟死后,柳家将柳归舟的胞弟柳行田送到宫里,依旧做太医院的副院判。柳行田与柳归舟生的颇为相似,同样是白皙的皮肤,清澈的眼眸,含笑的嘴角,如沐春风的感觉。
行云帝一见他以后,就将他从太医院调了出来,做她的御用医官。
三个月之后,柳行田被封为帝卿。
宫里有这样一个传闻,行云帝再封章越恪为帝君之前,原本是想封柳行田的,却被他婉言拒绝了。
对于这样一个传闻,柳行田一直缄口不言。
成为帝卿之后,他依旧像以前在太医院当副院判的时候一般,为普通的宫人看病,并将他哥哥的女儿萧易殊当成亲女抚养。
梦亭阁不比漱玉殿的华丽秀美,反而显得十分清雅,一溜的黛瓦白墙,里面数间小小的修舍,种着高大的梨树和翠绿的芭蕉,春来梨花盛开,落花如雪,夏来芭蕉茂盛,亭亭如盖,自是修身养息的上佳所在。
萧易殊踏入梦亭阁的时候,柳行田正在撰写一本名为《本草药典》的医书,专门记录生长在缙云国的各种草药的外形、药性、用法和用量,这本书,他已经写了整整有十年了。
柳行田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可以将这本《本草药典》写完。
“叔父” 萧易殊轻唤道,声音如黄莺一般的清脆悦耳。
柳行田抬起头来,一见是萧易殊,忙放下手中的象牙八仙狼毫笔,笑道:“易殊,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刚才我在夏晶阁作画,长卿突然来了,题了一首词,又弹了一曲曲子,没说什么就走了,我觉得有些蹊跷。”
萧易殊凡是有疑难烦恼,都会向柳行田倾诉,对于在娘胎里就失去了柳归舟的她来说,柳行田就是一个类似父亲的存在。
柳行田静静地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有何蹊跷?”
“长卿好似有心事,看她提的字,听她弹的曲,都有一股愤懑不平之气,不知为什么。”
柳行田眼看着镂空雕花窗外如凝碧一般翠绿的芭蕉叶,问道:“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怎么,出什么事了?”
“迦傲有没有向你提到别的事情?”
“她提到母帝要她去外省巡查,我还替她高兴呢。是不是母帝终于想通了,想要立她为储君?”
柳行田浅浅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摇头说:“陛下是要派迦傲去外面,可惜不是外省,而是他国。”
“他国?” 萧易殊如黑葡萄般的眼珠顿时凝结了起来:“难道母帝将长卿作为抛玉的人选,要将她送到苍澜国去?”
柳行田点点头:“正是。”
萧易殊倏地站了起来,愤然道:“母帝怎么可以这样,迦傲是我们的皇长姐,以后是要继承缙云帝位的人。她怎么可以把她送到苍澜国去为官或是为妃?这简直荒唐。”
“易殊,你到哪里去?”
“我现在就去求见母后,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柳行田突然伸手抓住萧易殊皓如白玉似的手腕,力道大得出奇:“易殊,你冷静点。这件事,不该你管。”
“母帝不该那么任性。那件事情,又不是长卿的错,为何要让她承受这样的罪孽,我”
柳行田打断萧易殊的话:“你母亲是皇帝,她如果想要任性,你能如何?”
柳行田冰棱般铿锵的声音将萧易殊的冲动压了下去,她缓缓坐了下来:“我真的什么都不能为长卿做吗?”
“你要知道,你的母帝为何会这么安排。迦傲是长女帝姬,你是次女,陛下心中是怎么想的,你真的不明白?”
痛苦的水雾将萧易殊的明眸蒙了起来:“自小到大,我已经夺走长卿太多的东西,不能连缙云的帝位也夺走,这不公平。”
“在这个世上,原本就没那么多公平的事,你的母帝,也不是什么讲求公平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还好,母帝对叔父一向都是不错。”
“我吗?” 柳行田笑了起来,笑容中颇有自嘲的意思:“你的父亲,是陛下心中神圣的白月光,而我只是那月光下的干草粮,形似而已。陛下看我的眼神,就好似透过我的躯壳,去看另外一个人。”
“那叔父你为什么还”
柳行田静静地看着萧易殊,眼中的波光隐隐闪烁着,只要陛下的眼光投向这里就可以了,我不介意他看的是谁。”
萧易殊沉默了下来,有些事,并不是她可以介入的。
“长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