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放到一幅还是小学生模样的易江南和郑理头挨着头闭着眼睛坐在砖垛上的照片的时候,站在卢永福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郑理一下子楞在了那里,眼睛死死地盯住照片:他记得这张照片,那天是他的生日,那天,他偷了老爸的五浪液出来跟易江南躲在后院儿分着喝了,结果才一杯就把易江南给喝趴下了,直往地上溜,他费了好大劲才让易江南靠在自己身上,结果,第一次,他发现易江南身上有好闻的奶味,他以为,女生身上都是这种味道,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个味道只属于一个人。第一次,他想到了“永远”这个词,第一次,他听到花儿在心底舒展开放的“咯吱”声音,第一次,他醉了被大人找到的时候,他们两个就这么头靠头地睡着,老爸趁着他们没醒悄悄拍下了这张照片,没有想到,多年后,再看到这张照片,郑理会被照片上的阳光灼伤眼睛。
趁着黑暗,郑理悄悄地转过身,这里的空气太稀薄,这里的温度太高热,他感觉呼吸困难,他必须出去走走。
“郑理!”易江南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来,虽然有点失真,但是郑理的耳朵偏就认得,不光他的耳朵认得,最麻烦的是他的腿也认得,僵在原地,一束光不知从何处一下射在了郑理的背影上,影子黯淡地拖在脚下:
“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
郑理缓缓转身,照片上的易江南抱着一堆衣服目光呆滞地坐在篮球架下,唯一显示出一点生气的是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曲起的手筋,这个画面是极熟悉的,每天在校篮球队训练的时候,望向场边,郑理看到的都是这样的一幕。
“还有这张。”——易江南顶着个光头站在河边傻笑。那是郑理头上长疮,嫌丑却死活不肯剪头发,于是易江南谁也没告诉就把头发给推了个干干净净,郑理吓坏之余这才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让陈师傅给剃成一个秃瓢儿。
“还有这张。”——易江南穿着小学的校服鬼鬼祟祟地站在实验中学门口。那天为了陪郑理看篮球赛,易江南首次逃课,路过实验中学门口时迷上了种在校园里漂亮的草地,发誓要在那上面睡场午觉,于是两人约定两年后一定要一起考上这里,于是整整两年,他帮易江南出了五百多套题补习。最后到实验中学注册那天,来不及看分班表,易江南第一时间往草坪冲去,却发现两年后,那里已经改成了网球场。
“还有这张、这张、这张”易江南不停地按着回车键,屏幕上的易江南不断长大,除了成功打击到郑理的那一张是两人的合影外,其余的基本上都是易江南的单人像。可是郑理却震惊地发现每张照片上都深深地铬着他的信息,他们彼此相关着成长,他们给予、付出,没有因为,不管所以,不需要回头、扭头、侧头之类的任何动作他们都能看到对方,原来,他们两个纠缠了已经这么久、那么久!他一直以为送她离开不过是第二期断奶,难过,可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知道,除了难过,还有痛,还有生生剥离的脉折筋断、血肉模糊。有什么分明在一口一口啃噬着他的神经,一口一口,痛得发毛,痛得想大喊大叫。手心里蓦地攥出一掌的冷汗,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他浑身冰冷——他错了,他居然错过了。
偏在这时,听到易江南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彻礼堂:
“谢谢你陪我长大,谢谢你参与我的生活,谢谢你今天出现在这里,谢谢你”一个谢谢就象一粒子弹,准确地射在郑理的太阳穴上,黑暗中郑理准确地感觉到易江南的方向,理智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之下,冲动地冲了过去,面对面站住,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感觉对面的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窒息的绝望。
沉默良久,久到周围传来切切的低语,郑理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说:“婚纱很不错。”
“砰!”吴磊和袁穗对望一眼,默契地低下头各自为自己踢在铁板上的最后一丝幻想默哀。
“哪里,哪里,还是你的发型比较帅。”易江南笑眯眯地,嘴角上弯到极度愉悦的程度。
“其实有话告诉我完全用不到扩音器,我就在你面前。”郑理也笑,煽情的。
“可是我怕等你有话要告诉我的时候用扩音器我也听不见了。”易江南继续笑,憨厚的。
郑理扭开头去,“有些事,做了,后悔了,却回不去了。”
“有些事,错了,改了,趁着鱼还在缸里。”
郑理的眼睛一亮,上前半步想抓住易江南的手,谁知黑暗里一脚踏在滑不溜的丝质的婚纱下摆上,一个趔趄摔了下去,来不及惊呼,突然全场响起古怪的“哗哗”声,光明如同密集的箭突然从四面八方急射而至,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掩住眼睛,待适应了半日缓缓睁开,惊讶地四周打量才明白原来刚才那一瞬间,工作人员同时拉开了四面的落地窗帘,让屋外的阳光迫不及待地从四面八方强势穿越而至,而在鲜花簇拥的中心位置,却见到郑理在众目睦睦下半跪在易江南面前,一只手半掩着脸(正在揉眼睛呢),另一只手却呈极度渴望状抓住了新娘(为了保持平衡)。
身经百战的司仪机灵地抓起话筒:“刚才大家看到了新郎向众位嘉宾现场演绎了当时向新娘求婚的一幕,大家满不满意?!既然这么满意就让我们用掌声为两位新人喝彩吧!”
口哨声、掌声中,郑理被憋着笑的吴磊给拽起来的时候,掩住狂跳的眼角问:“新郎?谁是新郎?卢永福呢?”
“咳咳带着咳咳优创的市场部总监跟咳咳跟投资商介绍新产品呢。”吴磊借着狂咳来压制喉咙里的笑意,不过这种方法显然对心肺功能不好的人不太适用。
“今天到底谁结婚?!”郑理面对错乱边缘的吴磊没办法再保持冷静,这样重要的时刻,他却感觉自己象是陷在狂悲狂喜的沼泽里。
司仪立刻开声:“好吧,让我们进入最重要的程序”易江南却突然做了一个手势,打断了司仪的话,要过无线唛,易江南安静地望着郑理,面色平静,但郑理没有错过易江南明亮的眼珠子上睫毛轻轻的一颤:
“郑理先生,你愿意让我嫁给你吗?不管贫困、疾病、死亡从今天开始,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让我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地老天长。我承诺我将对你永远忠实,尽量不对你说脏话。”
众人从没听过这样新鲜的结婚誓言,倒也不疑有他,只以为又是大胆出位的新娘搞出来的新鲜别致的小把戏,个个兴致勃勃地望着台上等着“怕羞”的新郎说“我愿意”,然后就再一次鼓掌,吹口哨,一场来到,看客的本份总是要尽的。
“不,我不愿意!”郑理的话刚一出口,大厅里立刻哗然,更有几把凌利的眼刀纵身飞至一寸寸从头到脚凌迟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其中居然包括神秘现身的郑理的家严、家慈,老胖子嘴里神龙不见首尾的不孝子及其配偶。然少爷却做完全无知状,连挂在嘴角的笑容都不曾移动分毫,只望着眼前心一层一层冷淡下去,只剩眼睛灼灼生光的新娘说:
“因为我还没有跟你说爱你。”
“呼——”被吊起的心脏,不管是恶意还是善意的,此刻皆化作长长的一口丹田气——小两口耍花枪呢。将眼睛看向新娘,众人俱是一惊,只见小女子嘴角咧开的程度只有用“极之嚣张”来形容了,而之前明明是觉得平凡极了的一张脸却因为这个笑容灵气蒸腾,险险地居然也在瞬间失了神。
“那就说吧。我会假装你原本很爱我,想象如此,现下你的眼睛里应该射出怎样的光芒。”易江南闭上眼,轻轻地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
“睁开眼睛。”郑理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易江南的眼皮剧震,张开,郑理脸上是不曾见过的严肃:
“你赌的是什么?”
“赌你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让我变成笑话。”
“就算陪你完成这个婚礼,如果我不爱你,这个婚礼有意义吗?”
“有。对我而言有,曾经有一场婚礼,左边是我,右边是你,中间的距离是零。”
“为了你的这么一个梦你要陪上多少人的眼泪?”郑理阴郁地扫了一眼家长席上一张张绽放的笑脸。
“他们不会知道我们根本就没有登记结婚。因为我已经被医院委培到香港大学读牙周专业临床硕士(国际课程),下星期就走,然后,我会在半年后通知他们因为两地分居,感情无法维系,我们已经离婚。”
“你都算计好了?” 郑理气极反笑,“连请柬上面写的都是易家女与郑家孙喜结连理,我却居然一点没看出来。那卢永福呢,你开了什么样的条件让他配合你?”
易江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终还是不自然地避了开去。那是一个秘密,一个她可能这一辈子都无法与人分享的秘密。心电感应一般,有两道灼热的视线烧向这边,易江南命令自己不要回头。对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每个人嘴里都有着不同的面目,而这一辈子,她永远地拒绝了卢永福的那个版本。
“我爱你!”郑理突然拿起话筒,看着易江南,眼底是习惯了的压抑,携着诡异的玉石俱焚的疯狂,一时让旁观的人有种不忍卒睹的回避了视线。只有易江南无畏地注视着这双在心底复习了无数遍的眼睛,却在里面读出了那样深刻的渴望,不由楞在了那里,却听到扩音器里,郑理继续在说:
“我爱你,易江南,你给我好好听着,不光是用耳朵听,用眼睛听,还要用你的五脏六腑里的每一个细胞听清楚:我,爱,你。所以,我想请你嫁给我,不管贫困、疾病、死亡从今天开始,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让我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地老天长。我承诺我将对你永远忠实,即使你说脏话,睡觉磨牙,喜欢用筷子敲碗,对流浪猫缺乏同情心。我不知道我的爱能让你幸福多久,但我的后半生将致力于让你幸福的事业,直至生命终结。所以,记得,明天不许睡懒觉,跟我去民政局领结婚证,下星期我们需要两张去香港的直通车票,我自带饭盒。”
从婚礼开始,易江南一直保持着夸张的笑容,但是此刻,这张笑容终于如四周的窗帘一样被彻底地拉掉,只是窗帘之后是满室阳光,易江南的笑容之下都是汹涌的泪水,和着一脸彩妆倾刻间沟壑满面、嫣红姹紫。
“居然让你在婚礼上哭,我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郑理的表情却不太有身为混蛋应有的自觉。
“喂!说话小心一点,你现在骂的可是我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易江南狠狠地抽噎着说。
“那就别再哭了,老婆。”郑理好心劝道。
“不哭还有什么好做的?”易江南瞅了一眼大厅:郑阿姨老娘“亲家长”、“亲家短”地商量着谁带孩子的问题,卢叔叔正跟老胖子你来我往地练着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葵花宝眼功、卢永福正跟东正银行的总裁握手,表情虽则仍然不见微澜,但是眼神里的志在意得表明两家相谈甚欢,其他各色人等也在各自老神在在地交际着,此刻,此处,就只剩下被袁穗挖去了老大一块儿的结婚蛋糕,颤微微顶着两只交颈天鹅陪着一旁看热闹。
“笨蛋,这个时候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比如”话未说守,郑理拉起易江南就跑,穿过错愕的人群,跑过曲折的走廊,以没有悬念的私奔速度蹿到了花园的假山后面,郑理突然地就停了下来,眼神迷离地握住易江南的手,
“可以吗?”
“什么?”易江南微微喘着气,不明所以地问。郑理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俯身倾过去,在易江南嘴上碰了碰,唇温热而湿润,反应却依然是生涩的,那种果冻的触感让郑理楞了一下,唇上越来越热,郑理轻轻舔易江南的唇,道:“张开,乖。”
易江南不说话,人却惊醒了一半,心狂跳起来,下意识伸手使劲一推。郑理眼里氤氲,缓缓的笑道:“还是这么笨”话音未落,人又压过来。这次无论如何推不开了,他捉着她的唇,轻啃慢咬,吻的易江南迷迷糊糊,仿佛酒劲上来了一般。
跟卢永福那种掠夺的热切不同,郑理慢条斯理,却是细致地领略,易江南象给人带上高峻的山顶,有一种眩晕的缺氧感觉,鼻子里传来幽幽的白兰花香,很悠远,很熟悉,从十六年前飘向鼻端,易江南有些压抑地嗯了一声。
再次分开,郑理深深看着怀里面色酡红的易江南:
“你在想什么?”
“卢永福。”短暂的缺氧让易江南无法思考,心里的话冲口而出才发觉好象有妥。
郑理姿势都不曾变过,只是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你不生气?”易江南竟有些微的失望。
“为什么要生气?”郑理的好笑地问,“你大约不过在比较谁的技术比较好而已。你已经在我的身边了,而我自认在这方面也算是实力派,其他的,还有意义吗。”
“刚才,在台上,你是应酬他们还是讲真的?”易江南总觉得没有跟郑理掏到一句实心话,心里总是不安的。
“早知道你缺心少肺,不过到了这种程度还是让我始料未及。对不起,那么肉麻的话,我不会讲第二次。”
“切,你还会怕讲肉麻话?”易江南极度鄙视地斜了眼睛看定某人,仿佛在其身后看出一个百花齐放地情史大全。
“在今天之前我从没对着我妈以外的任何女人说过‘爱’字。不是不想,实再是对于爱情,我只有一颗吹毛求疵的心。”说自己不会说肉麻话的郑理一脸镇定地说着让易江南听得面红耳赤的词句。唯一的解释就是易江南对情话的标准实再是低得可怜。
“嗯,对不起,打扰一下可以吗?”彬彬有礼地字眼,理所当然的语气,熟悉的气势,潜台词是:老子非打扰不可。
叹气,转身,易江南与郑理同步程度极高。看到身后居然不是卢永福却是那个有过两面之缘的卢氏御用律师,易江南楞了一下,压下心中的疑问,却听到郑理用“你真的打扰到我们了”的话气问:
“请问,有事吗?冯律师。”
年轻男人脸上却闪着无法抑制的激动情绪望着易江南:“小爱,你就是小爱!”
“小爱?”易江南莫名其妙,反是郑理立刻听出了些头绪:“你是什么人?”
“我是她哥哥,真正的血亲哥哥。”
“证据。”郑理并没有被这两个哥哥影响到情绪,依然冷静地问,手与易江南紧紧握在一处。
“这是刚刚拿到的DNA比对结果,我们之间确定血亲关系的概率是99。999%。”冯律师因为郑理的盘问,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是眼睛仍然毫不掩饰着激动灼灼地望着易江南。
“99。999%的概率,那0。0001可能性是什么?”一直低着头消化着这突如其来一幕的易江南沉默良久之后抬起头来问的第一句话让冯律师猝不及防地张了张嘴,几秒钟后才说:
“基因突变。”
“为什么不要我?”易江南语速极快地接口问,好象之前的答案跟她南辕北辙一般。
郑理心口一麻,把易江南紧紧圈进手臂,两个人的身体紧紧挨在一处,连空气都挤得一干二净,好象这样能传递一些力量。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冯的眼睛真切的黯淡下去,易江南仿佛给人用烧得火红的长针戳进了心脏,跟着一痛,不由自主走上一步,伸手握住了,轻轻地说:“没关系,你可以改天慢慢讲给我听。”
身体剧震,冯不可置信地看着易江南,一路上他设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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