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院子清静下来后,堇南才发现道罹的身边居然还站着林肆风。
林肆风一身白衣,从头到脚纤尘不染,扭头看见堇南,他神色平常,微笑着向她招了招手。
“阮娘,扶我过去。”堇南道。
林肆风昨夜吃酒时他也在,她无法确保,他没有和道罹一起去找戚莲。
她走过去,仰头看着林肆风,阳光笼罩下的少年干净而又纯粹,刹那间她肯定地告诉自己。
林肆风不可能是道罹的同伙。
而接下来通过一番调查,也证明了林肆风的清白。
淳于崇义很是信任道罹和林肆风,只让他们各回各院,连搜身都免了。
回到书房内,他让李忠福叫来巫氏、钟离、两个夜里守门的家丁,当然,还有堇南。
阖上房门,他的脸色阴沉下来,首先向钟离问道:“你是说,还没等你动手,朝云寺就起火了?”
钟离道:“属下领人去到朝云寺时,寺里早课刚结束不久,就起火了。”
“嗯。”淳于崇义转眼看向堇南,“早课是几时结束的?”
堇南道:“丑时。”知道父亲看着自己,她撇开头回避了他的目光。时至今日,她的脸颊还会火辣辣的痛,那一个耳光,实在让她伤透了心。
“你们两个过来。”淳于崇义向两个家丁问道:“余问你们,今日丑时,可有人出府?”
“回老爷,没有一人出府。”两个家丁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一人想起什么,又禀道:“不过——昨儿夜里,道罹先生和林公子倒是出去过。见他们在马厩里牵了马,奴才多嘴问了一句,他们只说要去朝云寺,骑着马就走了。”
“他们去朝云寺,是给我捎东西的。”看着淳于崇义面露狐疑之色,堇南连忙替道林二人解释道。
“你们且出去吧。”淳于崇义将两个家丁遣了出去,摇晃着脑袋,不明意味的笑了。
“道罹,林肆风,果真是他们二人!”
堇南心一沉,原来父亲心里早有答案了。
“老爷。”一直保持沉默的巫氏开口道,“背着您捣鬼的人应该只是道罹。不瞒您说,昨儿晚上贱妾胃部不舒服,就让李婆陪着在府里走了一圈。走到府门前的荷花池时,我恰巧看到林公子进到府中,而他身后并没有跟着其他人。他和道罹先生一同出府,却没有一道回来,不是很奇怪么?”
“你的意思是,道罹唯恐有人在身边妨碍他办事,这才将林肆风先遣回府,是也不是?”
“正是。”巫氏说罢,捻起一块蜜饯放入嘴里,模样颇是悠闲。
“余也觉得——肆风如此稳重的一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浮躁之气,不像是会和道罹勾结的人。况且,方才院中审察时,他衣衫整洁,之前应该是在凤竹院温书。若说他是从朝云寺赶回来的,实在是不可能。”
堇南倏地松了口气,身子还未完全放松,淳于崇义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她不禁又绷紧了神经。
卷一 055、鸿门宴
毋庸置疑,淳于崇义已经认准道罹就是内贼。
院中审察时,他虽年老,眼睛却未花,他一眼就看到钟离袖口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当时他不动声色,只是害怕打草惊蛇罢了。
除此之外,道罹江湖大盗的身份也是引起他怀疑的一个原因。他的阁楼里机关重重,能闯进去窃走东西并活着出来的,这世上恐怕只有道罹一人可以办到。
当然,两个原因只是让他起了疑心。真正让他确认自己的猜测的是钟离的一个发现。
钟离道,道罹以手臂作剑,所用的剑法是金麟城中少有的,很是奇特。两人刚一交手,他就可以断定——道罹就是在乱坟岗同他争夺沈郜头颅的那个人。
道罹不顾身份暴露的危险去抢头颅,只能说明他和沈郜有着不一般的关系。而且,从他窃走的东西来看,他在凤山出手救了堇南是为了顺利潜入淳于府,之后便是埋伏在府内,伺机为沈郜报仇。
沈郜同昱国之间确实有来往,沈郜将名贵草药卖给昀国的商人,从中牟取暴利。可他没想过,自己会因贪财惨遭灭门。淳于崇义在黎黍县任官时,恰巧截获到了昀国商人送往沈府的一封信函,里面无非就是一张药草胆子罢了。他正愁无法扳倒沈郜,得此机会,就用了一招偷梁换柱,逼着那昀国人写了一封暗藏叛国之意的信函,上交给朝廷。
至于那封真的信函,还在黎黍县时,他就命王世江给毁掉了。
所以,藏在阁楼里的信函,只是他引蛇出洞的手段。上面用昀国文字书写的无非是一些歌颂当朝皇上的诗句罢了。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没让钟离追杀戚莲,让其回宫通风报信的原因。
那封信只是一张废纸,他故意表现得烦躁不安,只是想查明自己身边是否有不忠之人。
经过一番折腾,他总算揪出了道罹这只狼。
接下来的几日,淳于府平静得就如一池湖水。
然而,平静的表现下总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府内的气氛莫名变得诡异起来。
淳于崇义命人在芷香院外面守着,不让堇南踏出院子半步。知道堇南有爬树的本事,他还令人将芷香园仅有的几棵梧桐树都给伐了。
见他这样紧张自己出去,堇南心中一日比一日忐忑。官府派人去朝云寺,一番调查以后,只说失火是由于烛火点燃枯草堆引发的,从现场的种种迹象来看,走水是偶然发生的。
对于这样的说辞,堇南觉得可笑之极。朝云寺的主持慧圆崇尚节俭,规定寅时一过,寺里不许再点灯。
起火的时候,丑时已过,天都已经大亮了,怎可能还有人点灯。
所以官府给出的解释太过牵强。堇南猜想,这应该是淳于崇义和官府通过气,让朝云寺失火的案件草草了之。他这样做,应该是想让情势先稳定下来,再计划下一步该如何走。
堇南了解自己的父亲,他不会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可见他一直没对道罹下手,不禁令她又有些疑惑了。
每天早晨,她只要走到墙边,就可以听到凤竹院那头传来的打斗声。道罹一如从前陪着林肆风练武,偶尔,还可以听到他满口粗话将林肆风骂个狗血淋头,隔着老远,他的咆哮声一起,都会将她浑身一颤。
这日午后,堇南到院子里溜达时,突然发现守门的家丁消失了。她迟疑地走出芷香院,去到凤竹院,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问了一个婆子才得知,道罹和林肆风是上山练功去了,凌晨出去的,估摸着晚膳时才会回府。
婆子瞧着堇南一张小脸粉扑扑的,心里着实欢喜,扯东扯西跟堇南说了好多话,直到另一个婆子来催时,她才道:“小姐,瞧我这记性,都忘了去炊屋那头帮忙了。若是耽搁了今晚的谢师宴,二夫人估计会将我这身老皮给扒了!”
谢师宴林肆风和自己都还未学成什么,平白无故地办什么谢师宴她总觉得这里头有名堂,二话不说就往炊屋那头赶去。
和每次府中有宴的情形一样,炊屋里油烟四起,婆子们分工明确,切菜、掌勺、端盘皆是分配好的,她们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宴会所需的菜肴。
阮娘正在洗菜,看到堇南突然出现,她一面擦着额上的汗,一面让堇南出去玩,说是里面油污重,害怕她将衣服弄脏了。
堇南装作没听见,在屋里巡视一圈。锅里的汤咕噜作响,火炉里的茄子被烧得焦香四溢,鲈鱼被刮下的鳞片落在砧板上婆子们见了她,唤了一声“小姐”,继而又低头忙活自己手里的事。
一切都很正常。
堇南在炊屋里逗留了会,晡时过后,李忠福来了,说是道罹和林肆风已经回府,吩咐婆子将菜肴端去西花厅。
婆子们一人一盘菜肴,走出了炊屋。
李忠福问阮娘:“酒可备着了?”
阮娘道:“按老爷的吩咐,取了一坛花雕。”说着,她走到一张桌子旁,想要抬起酒坛。”
“我来,我来。”李忠福连声说着,将封住坛口的棉纸扯开,凑过鼻子闻了闻,道:“确实是花雕,道罹先生有口福了。”
阮娘笑了笑,想要跟他一起将酒坛搬走,门外一个婆子突然叫了一声。
“发生什么事了?”她疾步走出去。
堇南也跟了出去,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看才知只不是婆子手滑,打翻了一盘红烧鲈鱼而已。
“这这可如何是好,老爷最爱吃的就是这道菜”婆子吓傻了似的站在原地。
“别管了。你先去西花厅,仔细盯着丫鬟们,千万不要让她们放错碗碟。”阮娘见她愣着不走,又道:“水缸里还有一条鲈鱼,我重做一盘就是了。你快去吧。”
婆子这才放下心来,赶去西花厅了。
阮娘和堇南转回灶屋时,李忠福已经抱着那坛花雕走了。
“李管家也真是的,身子本就不好,还抬那么重的东西,也不会叫几个家丁来帮忙,世上再没他这样老实的人了”阮娘一边念叨着,一边往水缸里捞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堇南朝桌子上看了看,一张皱巴巴的纸赫然抓住了她的目光。
她将纸拿起来,纸面还残留着一些白色粉末。她嗅了嗅,神色忽地一变。
心中暗叫不好,她冲出炊屋,往西花厅的方向跑去。
她天生对药物的味道很敏感。无论什么药物,只要闻过一次,不管多久她都不会忘掉。
那些白色粉末有着淡淡的香气,和在春娇楼时林肆风给她的半包迷药的味道一样。
父亲终于要对师父下手了。
她拼命地跑,恨不得能有师父那样的轻功飞到西花厅去。
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她只顾往前跑,没留心脚下,一粒石子硌得她脚底生疼。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于是惹着痛继续跑。
若是再迟,鸿门宴一开始,师父可就真的没命了。
卷一 056、死寂
跑到西花厅前,当她平稳了一下气息,正要推开两扇如意刻样的木门时,一个人突然从厅里走了出来。
看到堇南站在外面,眉眼中尽是着急之色,钟离仅是一愣,登时将她拉到一旁。
西花厅前有水池亭台,躲在一座假山后,钟离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堇南一心想要去救道罹,哪里有心思跟他周旋,想要逃走,手却被他死死地钳着。试着挣扎几下,她心一横,暗想你不让我进西花厅,我就将西花厅里的人引出来!
可钟离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不等她扯开嗓子呼救,就不由分说地用手将她的嘴捂住。
“你放开我”堇南含糊不清地声音从他的手掌中传出,她想扳开他的手,可钟离虽是文官,但也是习武多年之人。
她在他手里,只是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小羊羔。
越是挣扎,钟离将她箍的越紧。到最后她精疲力尽了,稍稍安分下来时,西花厅里已经响起了杯盏相交的声音。
师父
是。道罹是沈郜的人,他潜入淳于府是为了报仇。可是无论怎样,凤山上、朝云寺,他救了她两次。
再是仇人的女儿,他还是出手相救了。
此时,他陷于水深火热之中,随时都有可能死在父亲的手里。这一次她想要救他
即便他获救后卷土重来,心中的仇恨依旧存在,她也不会后悔。
仅是这一次,就当是报恩也好,念及师徒之间的情分也好,她想要救他
可半路杀出的钟离,却终止了她的计划。
这是要她眼睁睁的看着师父被自己的父亲屠宰么?真是残忍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钟离,这一刻,她恨透了他!她张开口,两颗尖利的小虎牙嵌入他的手掌心里,狠狠的,发泄着她心里的怒火。
钟离手一颤,眉一拧,却没有松开她。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手上传来,混合着一股温热的液体,将他的心蓦然揪紧了。
知道她在哭,他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目光中有了几许哀凉。
“世间生存皆有法则。淳于府的法则是你父亲定的,若有人想要违背,必然会受到惩罚。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为清楚。”
他沉声说完,侧耳听到西花厅内突然没了动静,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漠然,放开堇南,他拍了下手掌。
一转眼,府中的家丁从亭台、回廊以及假山后现身了,一律的玄色武服,手上皆持着明晃晃的短刀。
“拿人!”钟离跃出假山,领着二十几人往西花厅冲去。
堇南身子僵住了,她知道一切都晚了。
因为她看见西花厅那头,父亲已经推门走了出来,一脸的褶子漾了开来,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迷药的效果比想象中还好,几乎不用家丁出手制服,道罹几杯酒下肚便不省人事了。
片刻之后,道罹就被五花大绑的抬了出来。
堇南听到父亲问李忠福人来了没有。
李忠福俯首帖耳地回道,来了,已经到府前了。
不一会儿,她就看到刑部尚书孟津舟来了,他身着官服,领着一队人马,大摇大摆地进到府里。
一见淳于崇义,他的气势就软了一截。
“呵呵,大人,狼毕竟是狼,即使被打折腿变成丧家之犬,骨子里的野性是怎么也改不了的。”
淳于崇义瞟了他一眼,问:“孟大人,你可想好状告折子该如何写了?”
孟津舟嘿嘿笑道:“这个容易。就说大人您看走了眼,这才会引狼入室,让道罹入馆。后来您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便立即通知我来拿人。如何,这样写大人可还满意?”
“嗯。”淳于崇义满意地点头。
稍作寒暄,孟津舟就令人带走了道罹。
堇南一直保持蹲着的姿势,当她站起身时,眼前一阵晕眩。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她看到林肆风从西花厅里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神色平常,只是往道罹被拖走的方向瞟了一眼,尽是一刹,没有丝毫停顿,就转身走了。
道罹的死讯是在两日后传入府中的。
府中一片沉闷,加之阴雨绵绵不断,到处都弥漫着一种死寂之气。
想着朝云寺起火,重新修葺要花费不少银子。堇南就托阮娘送了点香火钱去给主持慧圆。
阮娘路过东街菜市口时,恰巧目睹了道罹受刑的全过程。她回来后,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只说活了大半辈子,也从未见过那样血腥的场面。
堇南听不下,胸口有什么堵得慌,她走出芷香院想透透气,却见李忠福领着几个家丁往道罹住的地方走去。
人都死了,他们还想怎么样。她冷眼看着他们,跟上去想要探个究竟。
她不知道,他们是奉淳于崇义的命去寻找沈郜的头颅。
既然道罹是那夜在乱坟岗袭击钟离的人,那么头颅必定在他手里。可是将他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李忠福一伙人一无所获。
去静心斋将搜查结果禀告给淳于崇义后,淳于崇义倒是无所谓,搜不到就罢了,反正沈郜死了,道罹也死了。只要看到仇人在一个个消亡,他就心安了。
堇南在道罹住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她看着被家丁翻找后遍地狼藉的小院,眼里涌出些许哀色。
她还记得,那日在空无园认道罹为师时,他拿着一只酒葫芦只顾往嘴里灌酒,喉咙里冒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她叫他先生,他瞪眼纠正,叫师父。
几日前道罹还说,以后想娶个俊俏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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