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去”。是不是因为悲伤蒙住了眼睛,才能够看清火焰的黯淡?而当太阳再次升起
在东方的时候,当亲爱的母亲进门来的时候,亡儿又在何处?尤其是“风雨飘摇的
时候,我不该送孩子出门去”,孩子生前的一次十分平常的风雨中出门,都会成为
父亲一生的愧疚。曾经存在过的人和事一旦消失之后,总是这样使人倍感珍贵。马
勒和吕克特的哀歌与其说是在抒发自己的悲伤,不如说是为了与死去的孩子继续相
遇。有时候艺术作品和记忆一样,它们都可以使消失了的往事重新成为切实可信的
存在。
我想,这也许就是人们为什么如此迷恋往事的原因,因为消失的一切都会获得
归来的权利。在文学和音乐的叙述里,在绘画和摄影的镜框里,在生活的回忆和梦
境的闪现里,它们随时都会突然回来。于是诗人们,尤其是诗人热衷于到消失的世
界里去寻找题材,然后在吟唱中让它们归来。贺拉斯写道:
阿伽门农之前的英雄何止百千,
谁曾得到你们一掬同情之泪,
他们已深深埋进历史的长夜。
再来读一读《亚美利加洲的爱》,聂鲁达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在礼服和假发来到这里之前,
只有大河,滔滔滚滚的大河;
只有山岭,其突兀的起伏之中,
飞鹰或积雪仿佛一动不动;
只有湿气和密林,尚未有名字的
雷鸣,以及星空下的邦巴斯草原。
从古老的欧洲到不久前的美洲,贺拉斯和聂鲁达表达了人们源远流长的习惯─
─对传说和记忆的留恋。贺拉斯寻找的是消失在传说中的英雄,这比从现实中的消
失更加令人不安,因为他们连一掬同情之泪都无法得到,只能埋进历史深深的长夜。
聂鲁达寻找的是记忆,是关于美洲大陆的原始的记忆。在身穿礼服和头戴假发的欧
洲人来到美洲之前,美洲大陆曾经是那样的生机勃勃,是自然和野性的生机勃勃。
聂鲁达说人就是大地,人就是颤动的泥浆和奇布却的石头,人就是加勒比的歌和阿
劳加的硅土。而且,就是在武器的把柄上,都铭刻着大地的缩影。
人们追忆失去的亲友,回想着他们的音容笑貌;或者回首自己的往事,寻找消
失了的过去;还有沉浸到历史和传说之中,去发现今天的存在和今天的意义。我感
到不幸的理由总是多于欢乐的理由,就像眼泪比笑声更容易刻骨铭心,流血比流汗
更令人难忘。于是历史和人生为我们总结出了两种态度,在如何对待消失的过去时,
自古以来就是两种态度。一种是历史的态度,像荷马所说:“神祗编织不幸,是为
了让后代不缺少吟唱的题材。”另一种是个人的人生态度,像马提亚尔所说:“回
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荷马的态度和马提亚尔的态度有一点是一致的,
那就是人们之所以要找回消失了的过去,并不是为了再一次去承受,而是为了品尝。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