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响、一同归海的美丽旋律,然世事总是好景难长,变换的人情终会毁了默契,它终会绝响。有许多古曲都已经绝响,没有人能为它们一一哀悼。收集旧曲谱,徒然收集了那些古曲落在纸上的遗迹,也不能让它们活过来。她十五岁时,祖父回到故乡,空闲时常常吹《赴海》。一个人试图同时吹两首曲子,这边断了续那边,总是不能完整。她曾经提出,她可以和祖父合箫来吹。祖父丢下箫管,“已经死去的曲子,学它无益。我有两个弟子偶然得到它,在意地学起来,终于吹得完整,救得它活转来,结果得了一场偶然的苦难。”祖父临终前承认她的父母是自己当年在青叶的弟子。知道那两个弟子就是蕤和东木君后,她在来青叶的路上熟读了曲谱上篇,盼着将来能见到只在祖父口中听过的下篇。如今见到了下篇,她却不想读它了。一个人学两个人才能吹的曲子,很寂寞。师兄推辞再三也未能推却师弟之意,只得陪着一起学箫蕤当初似乎是强要东木君一起学箫的。蕤不该勉强东木君。再怎么寂寞,也不要希望有另一个人同学这曲子,终于吹得完整,救得曲子活转来,然后赢得一场苦难。她将那缝合起来的曲谱久久拿在手里,不翻看。“西樾兄,这曲谱”西樾兄不再收集旧曲谱了,可是似乎还珍视这一本。
她起身,将曲谱递在他手里,“已经不要的旧曲谱,好笑自己又不能丢下。想请房东先生离开时,随意将它放在这阁楼某一处。”西樾兄递过来的曲谱,似乎就是唐赋所说的那本旧箫谱。唐赋问他,知不知道程西樾的话本变了风格情绪。他不知道。“上回我说程西樾虽然善感却不多情,看似多情的戏文,全是闹着玩的游戏文字。如今看来似乎我又错觉了。”唐赋说程西樾的新戏文没有了从前游戏时的轻快。唐赋又问他,知不知道程西樾所藏一本箫谱的来历。他也不知道。从未听西樾兄提起过什么特别的箫谱。“程西樾不对你提这些,可见你和程西樾还不是太接近。不过,也幸亏你是个木讷的家伙,否则我怕你”唐赋的话没有说完。唐赋似乎对西樾兄含着猜疑,廖羽迟不懂朋友为什么要戒备西樾兄。从未听西樾兄提起的箫谱现在拿在自己手上。西樾兄放弃它了。廖羽迟看着程西樾走下木梯,没有招呼自己一起走。“房东先生,当初买下我祖父那处旧房子,是偶然么?”她在木梯中间停脚,“那巷子里也有其它可以用作画铺的房子,所以房东先生遇见我,只是偶然。”“买房子是我父亲做主,不知道是不是”不太明白,西樾兄是提了一个问题,还是根本没有提问题。“一个偶然而已。我竟然也会在意,一个偶然。”祖父的许多教诲犹在耳边,她不能遗忘的,关于人生原本寂寞,惟有无情才能避免苦难的箴言。廖羽迟看不见木梯上的西樾兄是什么表情,只觉得西樾兄的声音里含着冷淡的凄楚。自己遇见西樾兄也许的确是偶然,廖羽迟喜欢这个偶然,为何西樾兄却似乎伤心了?西樾兄走下木梯,屋顶上的廖羽迟一路看着西樾兄的身影穿过藏书室的其它建筑,消失在书塾后园游廊的转折处。他收回目光,看西樾兄留在自己手里的那本旧曲谱。想请房东先生离开时,随意将它放在这阁楼某一处有一刻他很想将这曲谱交给唐赋,听一听乐坊大公子对它的评语。最后决定照西樾兄说的做,将它随意留在这里,随意留在没有分类的杂乱的书堆里。
西樾兄已经不要又不能丢下的旧曲谱,他愿意替西樾兄丢下,如同他愿意帮西樾兄遗忘所有不愉快的旧过往。
第十一章 坊间
年年陌上生春草,日日楼中到夕阳。——宋?晏殊三籁乐坊热闹如常,软帘下端坐着粉妆玉饰、娇音婉转的歌娘,画廊里行走着翠袖霓裳、身姿妙曼的舞姬。百草千花引来紫蝶黄蜂,喧闹、调笑、沉醉着的各色客人,将楼台当阡陌,在这里赏游汴梁城又一个春日的旖旎风光。唐赋从教练房后面的小厅出来,经过中门时,笑着化解了坊中几个小厮的围拥,救出表情困惑又心不在焉的廖羽迟。廖羽迟擦去额角的微汗,“你家乐坊和从前不同,好像热情了许多。”“三籁乐坊一向都是这么热情的,你从前来因为有我陪着,小厮们不必缠你。如今你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他们对落单的客人是尤其要照顾的。”唐赋领着朋友穿过中门,走上一条长长的回廊,“你终于也独自进了乐坊的门,值得纪念!”“听你说西樾兄的皮影戏和从前不同,来看看。”想知道西樾兄和从前究竟有什么不同。
原来程西樾才是小羽来这里的原因。唐赋看着木讷的朋友经过一群迎面而来语笑嫣然的女孩子,却垂着眼睛目不斜视,将她们投在自己身上的热情眼神忽略得干干净净。有点忧心。唐赋先前才得到皇甫劲的报告:情况不妙啊,从前我们担心小羽被他那阴险房客当作冤大头,担心得一点没错!如今小羽好像被姓程的小子下了障目咒,那小子一不在小羽眼前,小羽就迷路似的到处找!也许是皇甫的夸张,皇甫一向夸张。但唐赋还是决定做点什么。“只看皮影戏太单调,你既然来了,索性在坊间花费些银子,也亲近一下坊间的女孩子们。”唐赋笑着启发朋友,“多少学着领略些儿女情长的滋味,才算不枉此行。”“你家的生意近来不好吗?”从前来这里,唐赋虽然笑他懵懂,却一直替他在女孩子面前解围,怎么今天反劝他亲近她们?“就当是我请你关照生意也行,我也是想你长大些,多些见识。”唐赋笑得无奈。
皇甫劲报告:可恶那姓程的小子不但从来不交房租,小羽还要大雨天半夜送醉酒的臭小子回家!不得已在广林巷过夜,可第二天臭小子连顿早饭也舍不得给小羽做,趁着小羽没睡醒自己先逃家,去渔舟那里吃免费的!小羽曾和醉酒的程西樾同眠,逼得程西樾醒来后狼狈回避,他自己还茫然无所觉,实在不开窍得可怜。不过,唐赋担心后知后觉的人一旦知觉,会变得没救。“女孩子其实也是一门学问,好比她们如何可爱,或者如何奇怪。不如今天你就在我家坊间领会一回这门学问,免得去别处求学时吃亏。”也许小羽能在坊间遇见某个让他喜欢的女孩子,象其他少年人一样,心动神摇地迷糊过一阵子之后,自然有了免疫力。唐赋但愿懵懂的朋友对程西樾一直只有同窗之谊。程西樾将来终会变成柳重樱,而柳重樱和小羽没有一点关系。廖羽迟腼腆一笑,不去回答唐赋的调侃。唐赋正要对朋友继续关于女孩子的指导,却见一个衣饰很简素、体态很妖娆的女孩子在回廊那端出现。言笑自若的唐赋立刻表情一变,成了神气严整的乐坊少坊主。“少坊主好稀客,难得在坊间见到你呢,身边要不要人陪侍?”舞娘碧翠说起话来还和从前一样甜腻,不过媚眼用得比上回在酒肆为皇甫劲客串“懂事女子”时更成熟了。“我不用自家人费心。”唐赋对美人的体贴不买账。与自家乐坊的女孩子保持距离,是唐少坊主向来的行为准则之一。但碧翠姑娘每每让唐赋觉得,她认为自己可以是三籁乐坊女孩子中的例外。装作没有听出唐赋语气里的冷淡,碧翠一路拧着小蛮腰缓缓走近来,“少坊主领来的这一位也和程生一样,是青叶的同窗吗?”她巧笑着上下打量廖羽迟。“姑娘好。”廖羽迟讷讷招呼,转头问唐赋:“这位姑娘认识西樾兄?”
看出廖羽迟的木讷一时难以降伏,碧翠把眼光重新回到少坊主,将手扶上唐赋的肩,“如今这坊里的人谁不认识程生?他在坊间晃荡来晃荡去的,哪一处都要插一杠,还装作虚心下气,不错过向每一位来往我家乐坊的老师傅讨教,明摆着收买人心。”“程西樾最近时常在这里耽搁?”唐赋疑惑,一面将碧翠的手从肩上拿下。
“是啊,好象不用念书了。他时常顶下缺工乐师的差,倒是琴瑟笙簧样样拿得,李师傅和唐坊主都被他哄得欢喜了。”碧翠语调含酸起来,“我瞧他这么卖力讨好,是想接替不爱这里来的少坊主,少坊主可不要太大意了”“我的碧翠姑娘!曹公子专等着姑娘呢,姑娘还不快点去装扮了出来!”急忙走来的彩妈妈打断碧翠。“彩妈妈急的什么嘛,等待美人出现的销魂滋味,就赏那刑部尚书的公子多尝一刻也好。”碧翠一面娇声笑答,一面一步三摇跟着彩妈妈带来的梳头师傅走去,在回廊的尽头还不忘回眸,给唐赋和廖羽迟最后一个妩媚眼神。“彩妈妈好。”唐赋放松在碧翠面前绷住的脸,恢复笑容问候坊中周旋多年的元老。
“大公子好!大公子这又有些日子没来了,叫老婆子真想的慌!”彩妈妈像往常一样眉花眼笑地上来纂住唐赋的手,又细看一旁的廖羽迟,“这位是大公子从前带着来过的同窗吧?我们大公子标致,大公子的同窗也个个不俗,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唐赋努力保持笑容不减,心中暗暗叫苦:手上必又沾染了彩妈妈替姑娘们梳妆打扮时得来的脂粉头油。“提起公子的同窗,我今天可要趁便对公子说些不中听的话了,”彩妈妈的表情慢慢由眉花眼笑改为忧心忡忡,“论理我不该多嘴,可如今看来,若听凭程生那孩子就这么在我们这里闲晃荡,实在是不妥当,早晚要给公子添出乱子来。” “妈妈放心,程生在坊间并没有久待的意思,这几天不过是一时的兴致,大概想跟着坊间各位老师傅学些技艺。”唐赋听过碧翠方才的话,已经猜出程西樾耽搁坊间的原因,只是不好明说。
“只跟着老师傅学艺也罢了,可那孩子渐渐变得显眼了,来坊间的女客人,甚至客人中的少爷公子们,如今都渐渐有人留意他了。”彩妈妈叹气,“那孩子那样的长相才情,性格儿却偏是那样的,现还在坊子里出头,由不得不叫人悬心。”唐赋的笑容消失,“彩妈妈的意思”“我的意思:他那性格儿,乐坊里其实待不得,还是老实念书去好。我也曾和李老头说过,可如今李老头拿他当了活宝贝,哪里还听得下我的话,反对我说,”彩妈妈故意粗起嗓子,学乐师李师傅老成持重的语调,“‘我看程生似乎无意读书科举,若能留他在我们坊中长做,将来必定成器得很。’李老头真是老糊涂了!” 唐赋默默片刻,说道:“我明白妈妈的意思了,等一下我找李师傅细问问。”
“大公子明白就好!”彩妈妈松口气,走去忙自己的活计,“李老头现在落霞楼呢,大公子要问他什么现在就去问,老婆子就不相陪了。”廖羽迟看着彩妈妈走远,回头再看沉思不语的唐赋。“乐师被客人留意不是好事吗?那位妈妈为什么担心?”西樾兄话本先生做得好,乐师也做得好,这和他的脾气性格不相干,怎么那位妈妈说他乐坊里其实待不得?唐赋没有回答廖羽迟的迷惑。落霞楼,原是乐坊里唐赋尽量少涉足的地方。
落霞楼里人声嘈杂,尚书府曹二公子引着一众门客和帮闲,来为三籁乐坊近来最当红的舞娘碧翠捧场。唐赋和廖羽迟来至阁子门前,碧翠尚未到,客人们调笑着正议论阁子里当地立着唱小曲的姑娘。“若非曹公子带领,我真不知道京城里还有这好地方!小小一个唱曲的丫头也这么娇嫩水灵,叫人看了怜惜,呵呵!”说话的是一个操北地口音、黑面浓须的男子。“我只道老蔡那乡巴佬不解风情,原来也懂一点怜香惜玉嘛,就是眼光粗浅了点。”锦衣玉饰的曹公子在看席高座,讥诮着新门客没见识。被客人提及的女孩子名叫离离,唐赋依稀知道今天是她第一次登台。梳着时下流行的懒妆髻儿,娇怯怯两手拧着条丝巾,离离一板一眼唱着时兴填词的《踏莎行》。在她身后一排五、六个伴奏的乐师,李师傅拿着箫坐在中间,旁边低头弄筝的是程西樾。唐赋和曹公子原也有过周旋,看透那官家公子是风流自命的无赖后便疏远了。此刻唐赋不愿上前招呼,只带着廖羽迟在曹公子那帮人后面落座,想等离离一曲唱完,再让小厮叫李师傅和程西樾出来。离离的曲子未能唱完,忽然转成一声惊叫,因为手里的丝巾被人撕去了一半。
那姓蔡的门客缩一只手将撕来的丝巾放入怀中,又伸一只手去摸丝巾主人的头发,口中嚷道:“妹妹好模样儿,可有了婆家没有?”曹公子周围一片嬉笑,有清客小声对主人表功道:“我说带老蔡出来不错吧?公子不觉得偶尔看看乡巴佬演戏,比单听小姑娘唱曲儿有意思些?”筝弦一颤,唐赋看见程西樾从琴台后面慢慢站起,随即被李师傅拦住。李师傅让过慌张的离离,上前向姓蔡的施礼,“大爷既喜欢我们的曲子,可是要再点一首?我们新近排的曲子多有客人赏鉴的,大爷随便点一首都是好的。”“谁喜欢你们的曲子了?哼哼唧唧我听不懂!我只向这位妹妹问句话。”姓蔡的笑呵呵将李师傅推出一个趔趄,又去拉连连躲避的离离。曹公子一党又是笑又是闹,其中一个促狭的叫道:“蔡大哥好样儿的,有把子力气!再上前一步,这嫩草就要摧折在你老牛蹄子下面了!”姓蔡的傻瓜呵呵回头向助兴者卖乖,一面继续伸手乱抓。奇怪,怎么被自己拿住的纤细手腕并不挣扎?扭头一看,才知道错抓了一个瘦削的少年,方才胆怯逃避的姑娘已被少年人遮蔽在身后。
姓蔡的一愣,“我走南闯北这些年,还没在烟花场中见过挡我道的小厮!你小子敢坏大爷的兴致?!”“小的不敢,只是小的听大爷问这位姑娘可有了婆家,故出来回大爷的话:小的一家去年向这位姑娘下的定。”程西樾从容回头叫李师傅,“爹爹先带媳妇儿下去吧,免惹大爷生气。”【全本小说下载】}。umdtxt。
李师傅会意,在姓蔡的反应过来之前,带着离离退去隔扇西边的厢房。
以为事态平息,唐赋正要招小厮叫程西樾出来,却发现程西樾已经成了那帮人新的兴趣所在。
曹公子身边献媚的清客笑侃侃说道:“老蔡到底是乡巴佬,这么容易被那小子捉弄了去!那小子在这里淘气也不是一两回,怎么硬是没有人给他个教训?”曹公子看向程西樾,“从前没留意,三籁乐坊还有这么个小子。”见曹公子注意,清客忙凑近回话:“无怪公子疏忽,这小子原不是坊里的人,现是城外青叶书塾的学生,听说往日不过写写话本戏文,不常来坊间的。”“我说呢,若有这样角色,我应该不会错过。”曹公子笑道,“这小子口音是南边人,却管满口汴梁话的老头儿叫爹,明显做戏呢,也亏老蔡吹嘘自己走南闯北,就信了。”
清客陪笑道:“可不是!老蔡那老粗自然不是这小书生对手。不过,近来着过这小子道儿的也不是一两个,譬如公子爷相识的那位潘少爷”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住,偷眼看曹公子的反应。
“小潘怎么了?几天没见他出来玩。”曹公子示意清客将自己朋友的闲话讲完。
“咳,只怕这一程子他别想再出来玩了!”清客做个鬼脸,“上回来这里,一眼看见这小子他就留了意,想耍一耍的,没料到这小子其实脾气坏得很,上来就冷言冷语说僵了。潘少爷温柔,只说再多来几回,不信拿这小子没办法,可第二天忽然就被潘老爷禁了足,不许他再进乐坊的门!”
“有这样事?”曹公子凝神。清客似乎在暗示这小书生有些古怪背景。曹公子和清客说话的功夫,蔡姓门客终于从美人离席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笑道:“一个乐坊小厮敢为自己的女人出头顶撞大爷,有点骨气嘛。”程西樾应道:“谢大爷体察。小的身份虽微,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