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呵,听不得同窗讨论南方人的长相吗?他也敏感得太离谱了吧。”皇甫劲也笑。
“我觉得程兄的反应不过分,”廖羽迟沉思道,“程兄只是想在同窗面前维护自尊。”
皇甫劲瞪目廖羽迟,喂,你怎么开始替那小子说话了?若非你这滥好人跑到千里之外的苏州城去做滥好人,汴梁哪里会冒出这么个浑蛋? 慕渔舟看廖羽迟的目光里却只有感激:“是啊,西樾从小敏感,自尊心很强,很受不了别人议论他的相貌太、太清秀,所以请你们今后一定不要在他面前提这个。”她把要求保证的目光转向了皇甫劲。“我会注意不去提的,请慕姑娘相信我!”皇甫劲在慕渔舟目光的注视下几乎熔化。
这时那个话题颇多的程西樾终于在楼梯口出现,看到慕渔舟和青叶三子坐在一处,他似乎有些意外。慕渔舟招呼道:“西樾,要坐下来喝杯水吗?”“不用了,你可以即刻跟我走吗?”程西樾的目光扫过慕渔舟身后的青叶三子,并不招呼。
“啊,当然可以。”慕渔舟招来一个伙计交代过后,跟随程西樾下楼。可是几步后,程西樾却停在楼梯上不走了。“渔舟,后面那三个人是在跟着我们吗?”程西樾的语调不友善。慕渔舟微笑着点点头。她方才没有说明,是怕程西樾会断然拒绝不速之客的拜访。
程西樾转过脸,遇上皇甫劲同样不友善的目光。“抱歉,或者西樾记错了,曾经邀请过诸位?”程西樾显然不是个好客的主人。
“不用你邀请,你的房东随时可以向朋友炫耀他新买的房产!”皇甫劲早有准备的样子,得意洋洋地把毫无炫耀态度的廖羽迟推出来。廖羽迟拱手,“打扰程兄,事先没有通知。”不是为了替皇甫圆谎,廖羽迟的确也想拜访一回广林巷。他和慕渔舟一样,认为程西樾可能需要帮助。程西樾一言不发地和廖羽迟对视片刻,终于继续下楼。早春时节的黄昏,归巢的鸟儿鸣声流丽,风里裹着青草萌芽时的微薰。但在程西樾的带领下,这一行人都冷着脸,而且沉默。慕渔舟试着缓和气氛;“别在意呀西樾,其实他们没有什么恶意的。”“即使有小小恶意,西樾也可以忍受。” 广林巷卵石铺就的路面曲折延伸,两边是黑瓦泥墙的房舍,窄窄的巷口有一家卖杂货的小铺。几个小孩子聚在铺子前面抽陀螺。皇甫劲一眼看见其中——广林巷头号地头蛇:姜小山!
“慕姑娘、慕姑娘,这个小孩也许会告诉你一些关于程西樾的‘故事’哦!”皇甫劲急急指向朝天辫,巴不得把程西樾和小孩子之间发生的糖人大劫案捅出来。姜小山一抬头,顿时惊奇地叫了出来:“咦?程生,连你这样的大浑蛋终于也有朋友了?!而且还是一、二、三好几个!个个都跟大浑蛋一样面孔冷呆呆,真好难得!”
唐赋苦笑着摸自己的脸:面孔冷呆呆?这个词还是第一次被用在唐大公子身上,近墨者难免被抹黑啊。“看清楚了再说话,”程西樾似乎是对姜小山说道,“这几位都是青叶书塾的少爷级人物,怎么会和穷小子做朋友。” “算你小子有自知之明。”皇甫劲从鼻子里道,一面失望姜小山和程西樾的关系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紧张。没有理会程西樾的撇清言语,姜小山忽然歪头仔细打量慕渔舟,“好漂亮!这位姐姐好漂亮!是程生的相好吗?” 程西樾斜一眼旁边已经握起拳头的皇甫劲,用似乎遗憾的口吻道:“目前不是。”
“那就介绍给我吧程生!”小山摸着朝天辫,笑得象一只讨吃的小狗,“虽说我已经有南南做相好了,可是这样漂亮的姐姐我不能不喜欢啊!”一脚将小山的陀螺踢在半空,皇甫劲恶狠狠做出了要打一架的姿势,“臭小子,上次惊了少爷的马我还没找你算账,再敢顽皮,当心我揪光你脑袋上竖起的那几根毛!” 小山愣了一下,跳起来接过落下的陀螺,一边捂着头发说狠话:“我早知道跟在大浑蛋后面来的不是好东西!你们别想在广林巷得意太久!本地头蛇永远跟你们不共戴天!”他带着一同抽陀螺的同伴跑了。“臭小子,有种你不要跑!”皇甫劲在后面继续愤怒。“师兄真乃性情中人,”程西樾冷嗤,“跟一个小孩子争风吃醋。”“我争风吃醋怎么了?争风吃醋是男人在漂亮女孩子面前的天性!”皇甫劲扭过头反唇相讥,“不过你这种凉冰冰的家伙根本不象男人,当然不懂争风吃醋了!”他只顾把对小男孩的怒气转移到程西樾身上,忘了“忸怩不安”也是他这位男人在漂亮女孩子面前的天性。可是慕渔舟的脸已经发红,连忙紧走几步到前面去了。程西樾的小小居所藏在广林巷巷尾,灰白色的柴门苔迹斑驳,塌陷的篱笆边是两株未回春的小桃树。“这地方真冷清啊,西樾不嫌太寂寞吗?”慕渔舟手抚桃树。“这里正合意,多谢房东先生照顾。”程西樾淡淡道。廖羽迟没有答话。为程西樾安排住处时他的确想着苏州的小秦巷,想着这两棵小桃树也许会让程西樾联想到江南。“西樾外出时没有锁门吗?太大意了。”慕渔舟看见主人没有用钥匙,直接去推虚掩的门。
“有隔壁人家帮忙照看门户,不用锁。” 程西樾说到这里,果然从隔壁人家跑出照看门户的——一只披着蓬松黄毛的大狗。它先看着程西樾摇了一下尾巴,然后慢慢走过程西樾身边去嗅他身后的众人。皇甫劲刚要说话,那只狗已挑中了他,犹豫着龇了龇雪白的牙齿。“让你的邻居立刻打此处消失!不然我不客气了!”皇甫劲对无动于衷的主人叫。
“它和皇甫少爷一样是西樾的新相识,我没理由偏心。” “浑蛋,敢把我和这只丑陋的畜生比!”皇甫劲怒。大狗冲着皇甫劲叫起来,似乎是抗议自己被叫做“丑陋的畜生”。“长毛你又和谁吵架呢?”随着清脆稚气的童音,从那大狗跑出来的门里又跑出一个未留头的小女孩,一圈短发蓬松地覆在额头上,让她看起来风格颇像那只大狗。叫长毛的大狗盯着皇甫劲又叫了一声,意思很明显:我在跟这个家伙吵架。
皇甫劲脸色发青地偏过头,以显得不和长毛一般见识。小女孩招那只大狗到自己身边,拍着它的头安慰:“不要吵啦长毛,程生带来的客人一定很斯文,真担心你被客人笑话没规矩哦!”“我也担心客人被长毛笑话。”程西樾淡淡道。小女孩柔声命令那叫长毛的狗进门回家去,长毛不甘愿地在嗓子里哼哼了两句无人能懂的怨怼之词,绕过皇甫劲撤退了。程西樾向小女孩发话:“郑南南,有话问你。”“什么事呀,程生?”郑南南回头,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程西樾的客人们。
程西樾沉声问:“方才巷口小山说,你如今是他的相好了?”“是呀。”南南娇声答,大眼睛逐个从唐赋等脸上看过。“今早是谁的糖人儿被小山抢走?又是谁哭哭啼啼求我帮忙对付小山?挑拨邻居和村里的地头蛇开仗,一转眼就和那地头蛇要好了?这里可是神圣青叶所笼罩的村庄,你这狐狸精在败坏村庄风气哦。”“一串糖人儿,人家早就不在意了!程生你乱说!”南南羞答答地笑着用手捂住脸,躲进自家门里去了。“唐公子,不指引某人为青叶的神圣光辉出头吗?”程西樾转向唐赋,眼睛一瞥皇甫劲,“还要记得提醒人家急公好义才好。”“西樾你在说什么急公好义的事?”慕渔舟疑惑地转过头。“啊!门口站了半天,渴死了!”急忙打岔的皇甫劲一把将程西樾背后的门推开,越过主人挤进去,“程西樾你怎么做主人的?快让客人喝茶要紧!”这是一处由南向北窄狭延伸的居所,当地山家常见的建筑风格,开门但见一方斗室,小桌边两只矮旧的木椅,桌上一只瓦罐,一只杯子。“没想过要在这里招待客人,所以没有预备茶具。”程西樾对慕渔舟道,“那只杯子你可以用,罐里有泉水。” “谢谢,可是他们”慕渔舟环顾其他客人。“见鬼!这穷酸家里——”遇见慕渔舟的目光,皇甫劲勉强把粗话咽回去,“慕姑娘不必客气,只管用那杯子吧,等一下我们兄弟更不客气,直接拿罐!”他拍主人的肩。“房东先生,现在就查看一下房子吗?”程西樾没有理会皇甫劲的伪亲密。
斗室后接着一方小小的天井,过了天井应该是程西樾的卧房兼书房,但见狭窄的床铺、简陋的书架和临窗的旧书案。“西樾,这些书是从苏州带来的?”慕渔舟拾起案上一本卷页微黄的唐人诗集。
“来这里之前能卖的书都卖了,这些是附近旧书铺收集的。”程西樾收拾了卷册狼籍的书案,让慕渔舟坐在案前唯一的椅子上。唐赋的目光忽然注意到书案上方壁挂的一管紫箫,那管箫雕琢得竟十分精致,在整间灰暗的屋子里显得醒目。“程兄雅好箫管吗?”唐赋意外。人如其乐、乐凭其器,唐赋以为程西樾性格偏激,不会喜欢摆弄箫管这样柔润的乐器。“略知。”程西樾答得并不经意。“我还记得程爷爷的箫吹得尤其好,”慕渔舟笑道,“西樾你不知道,唐公子的父亲在汴梁城开着一家有名的乐坊呢。” “果真?”程西樾微怔,随即拱手,“失敬得很,原来唐公子音乐世家。改日一定要去唐公子家的乐坊领教些滋味。”唐赋不愿提起父亲的乐坊,只笑了笑没有说话。“喂,这好像是胡人的文字啊!”一旁的皇甫劲拿臂肘捅唐赋,引他同看刚从架上取下的一本书。“程兄,这本书不会也是附近旧书铺里得来的吧?”唐赋再意外,那残破的书籍竟然是一本西夏文字写序的曲谱,“因为十多年前胡文书籍曾引发过青叶的一场风波,胡人文字的书籍在书塾附近很少见。”“这类物件城里旧书坊随处可见,不值得乐坊大公子希罕。”程西樾将曲谱重新放回书架,“唐公子方才说,胡文书籍曾引发过青叶的一场风波?”“那是青叶旧事,我其实也不太清楚。我想建议程兄,这本书最好不要拿去书塾,以免生事。”
唐赋的好心提醒让程西樾皱了一回眉。“唐赋你快跟去看看!那院子也是该收租钱的!小羽这滥好人做房东,根本不懂怎么对付程西樾那样的无赖租客,没有我们盯着,他一定会吃亏!”“你要留在这里替程西樾那主人家作陪慕姑娘,我就不能留在这里翻翻书?况且据我看来,小羽在苏州遇见程西樾就是吃亏,我们现在想盯也迟了。”“两位不要这样说好吗?西樾又不是坏人。”程西樾请房东廖羽迟移步,继续查看这处房舍的余下部分时,身后传来这些话。
“房东先生有两个悲观的朋友,”程西樾语带讥诮,“房租和盘缠我迟早支付,还请转告他们不要太操心。”“他们就是喜欢说笑,程兄不要见怪。”从卧室北边的偏门走下两级石阶,经过小小的厨房,就是这处房舍的后院。
满地萌芽的野草,长长短短的草尖从卵石铺陈的地缝里冒出来,自他们脚下一直延伸到院落的墙角。越过墙头,微风里摇曳着一片细竹林。整个院落荒凉在春天绯红的夕阳里。“改天我来收拾。”廖羽迟看着荒生的草。程西樾微微转过头,“看来先生很乐意施舍,然在下虽贫贱,却不能乐意接受施舍。”
“我没有施舍什么,只是以为程兄值得帮助。” 木讷的廖羽迟多少觉出了:程西樾和从前接受过自己帮助的其他同窗不同,对别人的帮助并不感激,甚至只有讥讽。可看过这里的陈设,廖羽迟不能不同情寒素少年求学的辛苦。程西樾在自己的推荐下远来这里读书,自己应该为他多做一些。“哼,这就以为我值得帮助,未免太轻信了吧。房东先生才见过西樾几面?对我这房客能有多少了解?”程西樾的语气里有嘲笑。“有人白头如新,有人一见如故。虽对程兄了解不多,我只依着已经了解的那些行事。”廖羽迟腼腆道。可是有人一见如故?有点懵懂,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冒出了这样唐突的话。
那唐突的话让程西樾沉默。他垂头经过廖羽迟身边,穿过庭院,打开小小的院门。
门外清溪绕阶,隔着溪水是一大片山田,远处有耕作农人的模糊身影。初春的山风穿过院门,院门前瓦檐下的一串风铃开始“叮铃”作响。尴尬地立在原地的廖羽迟试着打破隔在两个人之间的静默,“程兄很喜欢风铃?”记得在苏州小秦巷也看到过一串风铃。“谁会喜欢这种无味的东西。只是敏感又多情的傻瓜。”敏感又多情的傻瓜?廖羽迟没有听懂。“一点点的风也要为之颤抖,不是太敏感了么?没有自己打算的曲目,只知道为风的节奏傻响,所以又太多情得可笑。”古怪的解释。程西樾的解释廖羽迟也没有听懂。廖羽迟迷惑着走去程西樾身边,抬头仔细看那一串铜制的风铃。风铃似乎有些年月了,挂索微微生着铜锈,原来正是小秦巷窗棂下的那串风铃。程西樾看着留心风铃的廖羽迟,“房东先生从前没有注意过风铃吧?也难怪,听来真是无味得很。” 是吗?离开苏州前把书籍也卖了,为什么却把这串无味的风铃带过水远山长?
廖羽迟仔细聆听风铃的声音,回头道:“从前没有留心,现在听来觉得它自然随性,也算天籁自成。”“天籁自成这里也有个人说它天籁自成”程西樾的脸色变了,仿佛被廖羽迟评价风铃的这句话催眠。“程兄?”迷惑的廖羽迟轻唤。 “说什么天籁自成!”程西樾微颤了一下,“那敏感多情的傻瓜哪里还有机会天籁自成!尘世里碌碌求生,敏感已经是愚蠢的负累,哪里还禁得起多情?越是敏感越需要无情。”
这样的一段话是用来说风铃的吗?廖羽迟怔怔看着程西樾那张苍白的脸。
避开廖羽迟的目光,程西樾把脸转了过去。“说了奇怪的话,房东先生见笑。”再开口时,程西樾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其实房东先生也是个奇怪的人,为人木讷迟钝,应该是一种福气,可是逃脱过敏感的房东先生却没逃过多情,好比没有理由地以为陌生人值得帮助。”不善言谈的廖羽迟有点接受不了程西樾的说话方式。听人责备自己木讷迟钝不是第一次,可是第一次听人责备自己多情,廖羽迟感觉有些异样。“我和程兄已经是同窗,帮助程兄不算帮助陌生人。”廖羽迟腼腆道,尴尬于程西樾竟认为木讷的自己是个多情的人。“同窗就不是陌生人?房东先生要知道,比‘一见如故’更多的是‘白头如新’。”
真是无情的话。越是敏感越需要无情,天生敏感的程西樾真的相信这个道理?真的以此自勉?
廖羽迟心里想着这些疑问,没有再说话。他们一齐默立在院门前的瓦檐下,各自看着那串风铃在风中轻轻摇荡。“叮铃”,“叮铃”,“叮铃”风铃孤独的歌唱没有和音。有人白头如新,有人一见如故。在苏州起念帮助程西樾时,廖羽迟没有打算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少年深交,他没有理由觉得程西樾和自己从前帮助的其他同窗不一样。在书塾后园西角门外偶遇那眉目秀逸、表情阴沉的少年,廖羽迟怔怔于那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当得知那少年就是自己引来青叶的程西樾,廖羽迟不知不觉改变初衷,觉得自己可以为这个寒窘无依的同窗做得更多。可是程西樾并不愿意接受廖羽迟的帮助,寒窘无依不妨碍少年拒人千里。
自己也许真的太多情?一向木讷的廖羽迟,不由感觉有点异样。就算廖羽迟对身边这个同窗有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程西樾可不觉得他们一见如故啊
夕阳落入山影背后,天边那一抹绯红也渐渐淡去,淡成了浅灰。厨房里,慕渔舟正在灶前做晚饭,皇甫劲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