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从中兰斯没有看出什么联系,但我怀疑他是否在家。想象一下一个卡通收藏家得到满满一箱罕见的《唐老鸭》旧拷贝,想象一下一个电影收藏家得到一套亨弗莱·鲍嘉和玛丽莲·梦露主演的、从未上映过的毛片,现在再想象一下这个年轻热情的林学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父亲拥有的不仅仅是散布在西缅因的几英亩、几平方英里树林,而是整个王国时会怎么想吧。
虽然麦克斯·德沃尔一九三三年就离开了T镇,他一直对自己长大的故乡抱有很大的兴趣,他订阅了《东部》和《缅因时代》等当地报刊杂志。从八十年代初起,他就开始陆续买进缅因和新罕布什尔交界处以东的长条土地。谁都知道有大量这样的土地出售,拥有这里大部分土地的一些造纸公司纷纷进入衰退期,其中不少公司认为应该首先收缩在新英格兰的投资和业务。于是这些二十年代从印第安人手里匚取豪夺过来、五十年代又遭到无情砍伐的土地,落到了德沃尔手中。他买下这些地也许只是因为它正好出售,价格合适有利可图;也许是因为他想向自己证明他已经成功地摆脱了少年时代,而且事实上战胜了它。
也许他买下它只是为了给心爱的小儿子当玩具。当德沃尔在西缅因从事主要的购地活动时,兰斯应该还是个毛孩子……但善于观察的父亲已经能看出他的兴趣在哪儿。
德沃尔让兰斯利用一九九四年的暑假去那几块地上作调查,大部分地买来已有十年。他想让这男孩把这些文件理顺,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兰斯能从中发现一些价值。他并不想要一份土地利用建议书,虽然我想如果兰斯作出一份的话,他也会好好听取的;他只是想从自己买下的东西里发现一些意义。兰斯能不能花一个暑假呆在缅因,帮他找出其中的意义呢?每个月给他两三千美元,他干不干呢?
我设想兰斯的回答是令人乐观的。
这孩子一九九四年六月来到这里,在黑迹湖尽头的湖岸上搭了个账篷开始工作。他本该在八月末回到里德学院,可他决定休学一年。老头子不高兴了,他嗅出了一种叫作“女孩”的麻烦的气味。
“是啊,加利福尼亚离缅因那么远,他的鼻子真够灵的,”比尔·迪恩说着靠在卡车驾驶座的门上,晒黑了的胳膊抱在胸前。“不过,他不用在棕榈泉做这件事,有人在更近的地方替他探听消息。”
“像罗伊斯·梅瑞尔那样的人?”
“罗伊斯也许是一个,”他同意,“不过不止他一个。这一带的经济不是介于好和糟糕中间;如果你是本地人的话,很可能是介于糟糕和更糟糕之间。所以当麦克斯·德沃尔派来一个动不动就
亮出五十、一百美元支票的家伙……“
“那人是本地的么?一个律师?”
不是律师;而是一个在莫顿的房地产经纪人,名叫理查德·奥斯古德(比尔·迪恩觉得他是个“狡猾的家伙”)。最终奥斯古德从卡斯特尔—洛克雇了一名律师。当一九九四年夏天结束而兰斯·德沃尔继续留在T镇时,那滑头的第一件公干就是找出这是怎么回事,并制止这件事。
“然后呢?”我问道。
比尔看了一眼手表,看了看天,然后把目光对着我。他滑稽地轻轻耸了耸肩,仿佛在说,“你我都是老于世故的人,不必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吧。”
“后来兰斯·德沃尔和玛蒂·斯坦奇菲尔德在68号公路上的天恩浸礼会教堂举行了婚礼。镇上传着一些关于奥斯古德如何设法阻止他们结婚的故事——我听说他甚至想贿赂古奇牡师拒绝主持他们的婚礼,不过我以为那么做很傻,他们完全可以上别处结婚。再说,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复生自己都不能肯定的事。”
比尔腾出一只胳膊,开始掰着右手满是老皮的指头数数。
“他们是一九九四年九月中旬结的婚。”他伸出大拇指,“人们好奇地四下里瞧,想看看新郎的父亲会不会好歹露个面,可他压根儿没来。”接着他又伸出食指,和大拇指一起正好组成一把手枪的样子,“玛蒂是一九九五年四月生的,孩子出世早了一点……不过不是很明显。她还没一星期大的时候我在小店里亲眼见过,和正常娃娃一样大。”他伸出食指,“我不知道兰斯·德沃尔的老头子是不是一个子儿都不帮他们,但我知道他们住在离迪奇的车行不远的那辆房车里,所以我想他们的日子该是挺困难的。”
“德沃尔抽紧了兰斯脖子上的绳子。”我说,“他那样专断独行的人会这么做……不过,他要是像你想的那么爱儿子的话,早晚会出手帮忙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他又看了看表。“让我赶快说完,好别站在这大太阳底下……不过还有个小故事你该听听,那会让你对事件事多点儿了解。”
“去年七月,也就是他死之前一个月,兰斯·德沃尔走到湖畔小店的邮寄柜台前面。他拿了个黄褐色的信封,不过寄之前他得先给卡拉·德辛查看里面装的东西。她说他手忙脚乱的,就像有个小小孩要照顾的爸爸们常常表现的那样。”
我点点头,心想瘦削、口吃的兰斯·德沃尔手忙脚乱的样子一定很滑稽。但我想象得出,那模样也是很温馨的。
“里头是一张他们在洛克的照相馆里拍的相片。那孩子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奇拉?”
“凯拉。”
“哦,这年头叫什么名字的人都有,不是吗?那上头凯拉坐在一张大皮椅子里,小鼻子上架了一副滑稽眼镜,正看着一张湖对面林子的航拍照片——总之是老头相中的某块地吧。卡拉说这孩子显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好像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么多树。她说这孩子的样子调皮得不得了,她真这么说的。”
“调皮得像一只猫咪。”我咕哝了一声。
“这封信寄了挂号快件,收信人是加利福尼亚棕榈泉的麦克斯·德沃尔。”
“所以你猜想要么是老头心软了,想要一张他唯一的孙女的照片;要么是兰斯·德沃尔以为也许用一张照片能打动老头。”
比尔点了点头,显得很高兴,好像一个父亲看到儿子做对了一道颇有难度的算术题。“不知道有没有起到作用,”他说,“没时间多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兰斯买了一个小卫星天线,和你这儿的那架差不多。装天线那天来了场很大的风暴——冰雹、大风,湖岸上吹倒了许多树,天上打着闪电,风暴是快晚上的时候到的。兰斯下午就把天线架起来了,很安全,只是到了起风暴的时候,他想起管钳还留在房车的屋顶上,于是爬上去拿,生怕被雨打湿了生锈——”
“他被闪电打中了?天哪,比尔!”
“闪电,噢是,天过是打在路对面。要是你经过黄蜂山路和68号公路交汇的地方,就能看到那棵给打倒的树留下的树桩。闪电打中那棵树的时候兰斯正好从梯子上往下爬。要是你从来没有闪电刚好从头顶上划过的经历,你是不会知道那有多可怕的——就像你在开车,迎面过来一个喝醉的司机突然把车拐上你的车道,眼看就要撞上的时候又拐回了原来的车道——吓得你汗毛倒竖。那闪电打得你脊背发直像触电一样,耳朵嗡嗡响,空气都像烧焦了一样。兰斯从梯子上摔了下来。要是他在落地前还有什么想法的话,我敢打赌他以为自己真的给雷电打中了。倒霉的小伙子。他喜欢T镇,可他运气太糟了。”
“摔断了脖子?”
“是啊。外面雷声很响,玛蒂没有听见他摔下来,也没有听到他的叫声或别的动静。一两分钟后开始下冰雹,可他还没进来,她朝外面一看——他就躺在地上,眼睛瞪着满天的冰雹。”
比尔最后一次看了看手表,打开车门。“老头不愿意参加他们的婚礼,可他参加了儿子的葬礼,打那以后就再没离开过T镇。他不想和这年轻女人有什么关系。”
“可他想要那孩子。”我说。虽然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实,可说出来仍然心里一沉。别说出去,四日上午玛蒂曾对我说过,凯和我现在的日子不好过。“他快得手了吗?”
“如果这是一场赛跑,我得说他已经过了第三个弯道,快到冲刺的时候了。这个月底,也许下个月,卡斯特尔县高等法院有个听证会。到时候法官会决定是让她马上交出孩子,还是拖到秋天。我觉得怎么都一样,因为天底下唯一不会发生的事,就是把孩子判给母亲。怎么说那小女孩都要在加利福尼亚长大了。”
听他这么说我一阵心寒。
比尔坐到方向盘后面。“别理这事,迈克。”他说,“离玛蒂·德沃尔母女俩远点。要是法庭传唤你,让你讲讲星期六的事,多微笑,尽量少开口。”
“麦克斯·德沃尔指控她不适合抚养孩子?”
“是啊。”
“比尔,我见过那孩子,她很好。”
他又笑了,不过看得出他并不觉得好笑。“我想是吧,不过这并不重要。别掺和到他们的事情里,老伙计。我有责任提醒你;现在乔不在了,我猜我是这儿唯一关心你的人。”他关上卡车门,打开发动机,伸手去握排挡,突然又停住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有机会的话,你该找找那些猫头鹰。”
“什么猫头鹰?”
“你房子里有一对猫头鹰,在地窖或是乔的工作室里。她去世前的那个秋天邮购的。”
“一九九三年秋天?”
“没错。”
“不可能。”一九九三年秋天我们没在莎拉住过。
“可惜是的。那天我刚好在这儿装防风门,乔突然来了。我们瞎扯了一阵,然后UPS的卡车到了。我把纸箱拖到门口,然后喝了杯咖啡——那些日子我还喝这玩意儿——十分钟不到她就走了。看上去她像是为了这事特地赶来的,不过我实在不理解一个人为什么大老远地从德里开车到这儿来接收一对猫头鹰。”
“那是秋天什么时候,比尔?还记得吗?”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他迅速地回答,“那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和妻子去了刘易斯顿她姐姐家,那天是她的生日。回来的路上我们的卡斯特尔—洛克的阿格威商店停了停,伊维特买了只感恩钳子吃的火鸡。”然后好奇地看着我,“你真的不知道猫头鹰的事?”
“不知道。”
“怪了,你说呢?”
“也许她告诉过我,而我把它忘了。”我说,“不过我想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可看来它是有关系的,一件小事,可是有关系。“问题是乔为什么想要一对猫头鹰呢?”
“用来赶走乌鸦,不让它们在木头上拉屎,就它们这会儿在你露台上做的。乌鸦见了塑料猫头鹰掉头就跑。”
虽然仍旧摸不着头脑,我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也许就是因为摸不着头脑才笑的。“是嘛?真那么管用?”
“是啊,不过你得时不时给它们挪挪窝儿,这么一来乌鸦就不会起疑心了。要知道,乌鸦是鸟里头最聪明的。找到猫头鹰可以省下不少心呢。”
“我会的。”我说道。用塑料猫头鹰吓走乌鸦——这的确是乔想得出来的主意(这方面她自己就像一只乌鸦,老是喜欢搜集些碰巧让她感兴趣的琐碎信息)。突然间我又开始想念她了——非常想。
“好了。哪天我空下来,我们到附近好好转转。还有林子里,如果你想去的话。我想你会喜欢的。”
“我肯定我会的。德沃尔住哪儿?”
比尔浓密的眉毛抬了起来。“沃灵顿。实际上他是你邻居,我以为你一定知道。”
我回想起自己见到的那个女人——黑游泳衣和黑短裤的搭配让她看上去像是鸡尾酒会上的怪客——于是点了点头:“我见到他妻子了。”
比尔笑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到处找手帕,终于在仪表上找到了(一块蓝色花格子手帕,有橄榄球队纪念旗那么大),拿起来擦了擦眼睛。
“什么事那么好笑?”我问。
“骨瘦如柴的女人?白头发?脸长得像万圣节面具?”
现在轮到我笑了。“就是她。”
“她不是他妻子,她是他的……怎么说来着……私人助理,名字叫萝盖特·惠特摩。”他把“盖”字发得特别响。“德沃尔的老婆们都死了。最后一个也死了二十年了。”
“萝盖特是什么名字?法国名?”
“加利福尼亚。”他说着耸耸肩,好像这个词说明了一切。“镇上有些人很怕她。”
“是嘛?”
“是啊。”比尔犹豫了下,然后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好像在说,瞧,我知道自己在说傻话。“布兰达·梅赛夫说她是个巫婆。”
“他们两个住在沃灵顿快一年了?”
“是啊。那个惠特摩女人来来去去的,不过大部分时候呆在这儿。我想他们还留在镇上的原因是想等监护权官司判下来,然后一起乘德沃尔的私家飞机回加利福尼亚,留下奥斯古德把沃灵顿卖了——”
“卖?你是什么意思,卖了它?”
“我以为你一定知道。”比尔说着把排挡拉到“开车”挡。“当老于格·埃默森告诉德沃尔他们感恩节后要关闭沃灵顿的时候,德沃尔回答说不打算搬走。他说他在那儿住得很舒服,而且想继续住下去。”
“他买下了那地方。”在刚才的二十分钟里我轮番经历了惊讶、好笑和愤怒的感觉,但没有愣住过,现在我愣住了。“他买下了沃灵顿的会所,这样就不用搬到卡斯特尔—维尔的了望者酒店或租房子了。”
“是啊,他是这么做的。九幢房子,包括主会所和日落酒吧;十二英亩树林,一个六洞高尔夫球场,还有主街上的五百英尺湖岸。外加一个双轨保龄球场和一个垒球场。四百二十五万美元。他的朋友奥斯克德帮他安排的交易,德沃尔签了一张私人支票。我在想,他的确有钱。回头见,迈克。”
第10章(下)
说着他倒着车出了车道,留下我一个人张大着嘴巴站在门廊上。
就在比尔不停看手表的当儿,他已经告诉了我不下二十桩有趣的事情,可我最关心的还是乔曾经来这儿接收过一对快递的塑料猫头鹰(我相信是真的,他说得那么有凭有据,让人没法怀疑)。
这事她提过吗?
也许吧。我不记得她提过,但我该记得的,不过乔生前一向宣称,只要我沉浸在写作中,跟我说什么都是白搭:事情总是从一只耳朵里进去,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出来。有时候她会像对待小学生那样用别针把小留言条别在我的衬衫上,提醒我该做哪些事该打哪些电话。可是,难道我会不记得她说过“宝贝,UPS要送个快递到莎拉,我打算亲自去收,想不想一起去”?难道我会不愿意陪她去?我一向乐意找个借口去T镇走走。除非当时我正忙于那部电视剧脚夫本……也许赶稿赶得紧了些……她在我衬衫袖口上别了留言条……等你干完了,要是出门的话,别忘了带些牛奶和橘子汁。
七月的烈日烤得人脖子发烫,我在如今空空如也的乔的菜园里转悠着,惦记着那对猫头鹰,该死的塑料猫头鹰。就算乔真的告诉过我她要来莎拉—拉弗斯;就算沉迷于写作的我几乎没等听见她的邀请就把她打发走了……即便如此,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她非亲自跑一趟不可呢?她完全可以打个电话找人代收。肯尼?奥斯特会很乐意帮这个忙的,还有梅赛夫太太,还有我们的看房人比尔?迪恩,比尔不是碰巧就在这儿么?这让我产生了其它的疑问——其中一个疑问是,为什么她没有干脆让UPS把那些东西送到德里——想到最后,我感到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