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汗湿成这样。我一直在跑吗?如果是这样,我在向哪里跑?或从哪里跑来?
我的头发也汗湿了;很不舒服的一团塔在我的额头上。我抬起手来把头发拂开,看到手上有一道浅浅的伤口,相当新,划过手背一直到指关节。这道伤口有时在我的右手上,有时又在左手上。我想,如果这是一个梦,细节很确凿。总是那个同样的想法:如果这是一个梦,细节很确凿。这是绝对的事实。这些是一个小说家的细节……但在梦里,也许每个人都是小说家。人们怎么能知道?
现在莎拉—拉弗斯不过是在底下的一个黝黑的庞然大物,我意识到我无论如何不想下到那里去。我是一个训练自己思想不正常思考的人,我可以想象里面有太多的事情在等着我。一只狂暴的浣熊蹲在厨房的一角。蝙蝠在卫生间里——如果受到打扰,它们将在我战战兢兢的脸旁挤来挤去,发出吱吱叫声,用它们满是灰尘的翅膀拍打我的面颊。甚至一个威廉·邓布劳的著名的宇宙外的生物,现在也藏在门廊下,用闪亮,浮肿的眼睛注视着我走近。
“可是,我不能老待在这里,”我说,但是我的两条腿不能动,看样子我要在这里熬夜了,在车道和小路交界的地方;不管喜不喜欢,我要在这里熬夜了。
我身后树林里的悉卒声现在听上去不像小动物的了(大多数动物到这个时候都在巢里或地洞里过夜了),而像走近的脚步。我想转过身看一眼,但我甚至连这都做不到……
……我的梦通常做到这里醒来。我一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过身来,通过向自己证明身体还能两次服从头脑来确定自己回到现实中来。有时候——其实是大多数时候——我会发现自己在想曼德里庄园,我又梦到了曼德里庄园。这件事有点让人毛骨悚然(我想,任何反复出现的梦,知道你的潜意识在强迫性地挖掘某一不能被驱赶开的事物,都让人毛骨悚然),但是如果我不补充说,部分的我喜爱这悄无声息的夏日的宁静,在这宁静中这些梦总是包围着我,并且这部分的我也喜欢醒来时感到的悲伤和预感,我就是在撒谎。梦里有一种奇异的不同寻常,醒着的时候是体会不到的,通向我想像力的路现在实际上是被堵塞了。
我记得唯一的一次真的被吓住(我必须告诉你我不完全相信这些记忆,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它们好像根本不存在)是在某个晚上,我醒过来,对着漆黑的卧室,非常清晰地说:“有东西跟着我,不要让它碰到我,树林里有东西,不要让它碰到我。”不是这些话本身吓住了我,而是说话的声调。这是一个在恐慌的边缘的人的嗓音,完全不像我自己的嗓音。
一九九七年圣诞节前两天,我再次开车去“信用联盟”,银行的经理再次陪同我去了用荧光灯照明的地下室,准备开保管箱。当我们走下楼梯的进修,他向我保证(至少是第十二次了)他老婆是我作品的忠实读者,她读了我所有的书,还是读不够。第十二次(至少)我回答说我现在必须把他也攥在手中。他咯咯笑起来算是回答。我把这种经常性重复的交流看成是银行家的交流。
奎伦先生把他的钥匙插进A孔里转了一下。然后,他像一个为妓院拉来客人的皮条客一样谨慎地离开了。我把我自己的钥匙插进B孔里,转了一下,拉开抽屉。保管箱现在显得很空旷了。剩下的这一箱手稿看上去几乎是缩在远远的一角,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不知怎么地知道了它的兄弟姐妹被带走并消失了。箱子顶部用粗粗的黑体字潦草地写着“诺言”。我几乎记不起来这本该死的书是写什么的。
我把这个跑到了八十年代的“时间旅行者”抓出来,砰的一声把保管箱关上。现在那里除了尘土什么都没有了。把那个给我,乔曾在我的梦里嘶声喊——这是我几年来第一次想起这个梦。把那个给我,那是我用来挡灰的。
“奎伦先生,我好了,”我喊。我的嗓音在我自己听来粗鲁而颤抖,但奎伦似乎没感到有什么不对……也许他只是出于谨慎。毕竟,我不可能是到这个银行版的“林茵墓园”来了后情绪上感到痛苦的唯一客户。
“我真的打算要读一本你的书,”他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我拿在手里的箱子(我想本可以带一个公文包来放书,但在这样的出行中我从来不带)。“事实上,我想我会把这件事列在我的新年计划上。”
“那你做吧,”我说,“你就那样做吧。奎伦先生。”
“马克,”他说。“请。”他以前也这样叫过我。
我写了两封信,把它们塞到手稿箱里,然后出发去联邦快递。两封信都是在电脑上写的,只要我选“记事本”这个程序,我的身体还是让我用的。只是在打开Word6。0的时候,我体内才掀起暴风骤雨。我从未试过用“记事本”程序来写小说,我理解如果我用的话,我可能连个选择都会失去的……更不要提在电脑上玩拼字游戏和纵横字谜。我好几次试着用手写,但都没有成功。问题不是出在我曾听说过的被形容为“屏幕害羞”的东西;我已经向自己证明过了。
一封信是给哈罗德的,另一封是给黛布拉·温斯托克的,两封信说的差不多是同样的事:这里面是这本新书,《海伦的诺言》,希望你们像我一样喜欢它,如果这本书读起来有点粗糙,那是因为我不得不加班加点这么快就写完它,“圣诞快乐”,“光明节快乐”,“永远的爱尔兰”,“不给糖就捣蛋”,希望有人给你一匹狗娘养的小马。
我在一队脚步拖沓、眼神痛苦的寄信人中站了近一个小时(圣诞节是这样一个无忧无虑,没有压力的时段——我喜欢它这一点),左胳膊下夹着《海伦的诺言》,右手拿着尼尔森·德米勒平装本的《魅力学校》。等我把我最后一本尚未出版的小说交给一个表情痛苦的办事员时,我差不多读了五十页了。当我祝她圣诞快乐时,她战栗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第4章(上)
当我走进前门的时候,电话正在响。电话是弗兰克;阿伦打来的,问我圣诞节是否愿意和他一起过。事实上是和他们一起过,他所有的兄弟和他们的家庭都会来。
我张嘴想说不——这世上我最不需要的事就是一个疯狂的爱尔兰圣诞节,每个人都在喝威士忌,想到乔的时候都变得多愁善感,与此同时,两打鼻涕结块的小屁孩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结果听到我自己说我会去。
弗兰克听上去跟我一样惊奇,但真的很高兴。“太好了!”他喊道,“你什么时候能到这儿?”
我站在大厅里,套鞋上的水滴到地砖上,从我站着的地方,可以透过拱门一直看到起居室。没有圣诞树,自从乔死后我就没操过心去弄一棵。房间看上去一片死寂,对我一个人来说太大了……像美国早期的滚轴溜冰场。
“我刚才出去办点事,”我说,“我准备把内衣扔到一个包里,然后回到车上,趁加热器还在吹热风的时候向南开,你看怎么样?”
“太棒了,”弗兰克毫不犹豫地说,“在东马尔登的小子和姑娘们到来之前,我们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单身汉的晚上。我一挂电话就给你倒杯饮料。”
“那么,我猜我最好马上动身了。”我说。
自乔死后这无疑是最好的节日了。我猜是唯一的好节日。整整四天,我是阿伦家的名誉一员。我喝了太多的酒,为纪念乔无数次地举杯……心里大概清楚,乔知道我这样做会很高兴。有两个婴儿口水吐在我身上,一条狗在午夜跑到我床上,圣诞节后的第一个晚上,尼奇;阿伦的小姨子在厨房里逮到我一个人在弄火鸡三明治,暧昧地对我示爱。我吻了她,因为她明显想要被吻,一只大胆(或许我想用的词是“恶作剧”)的手有那么一会儿抚摸着三年半来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抚摸过的地方。这件事很让我震惊,但并不完全让人不快。
事情并没有进一步发展——一屋子都是阿伦家的人,苏茜多纳克还没有完全正式离婚(像我一样,她在那个圣诞也是阿伦家的名誉一员),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但我决定是离开的时候了……除非,也就是说,我想沿着一条最后很可能是一堵砖墙的狭窄的街道高速行驶。我在二十七号离开,很高兴我来过这里,我站在汽车边,紧紧拥抱弗兰克跟他告别。有四天的时间,我完全没有考虑我在“信用联盟”的保管箱里现在只有灰尘了,有四个晚上,我睡得很舒展,一直睡到早上八点钟,有时会因反胃和酒后头疼醒来,但从来没有一次在半夜因为想到“曼德里,我又梦到了曼德里”而醒来。我回到德里,感觉整个人精神焕然一新。
一九九八年第一天的拂晓晴朗、寒冷、宁静、美丽。我起身梳洗,站在卧室窗前喝咖啡。突然感到——带着就像“头上面是上,脚下面是下”一样简单而有力的现实感——我现在可以写作了。这是新的一年,一些事情发生了变化,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写作了。巨石已经滚开了。
我走进书房,坐在电脑前打开电脑。我的心跳很正常,额头和脖子后面也没有出汗,手也是温暖的。我点开菜单,就是你点在苹果图标上时出现的菜单,菜单上有我的老朋友Word6。0。我点击了一下这个程序。笔和羊皮纸的图标出现,当图标出现的时候,我突然无法呼吸。好像有铁做的带子箍住了我的胸。
我推了下桌子向后退,想呕吐,用手抓着身上穿的汗衫的圆领。我办公椅的轮子卡在一小块地毯上——乔在她生命中最后一年淘到的东西之一——我直直地向后倒下去。我的头重重地撞在地上,眼前金星直冒。我想我很幸运没有昏过去,但我想我在一九九八年元旦早晨的真正幸运倒是我这样倒了下去。如果我只是从桌前退后,那我还在看着那个图标——看着接下来出现的可怕的空空的屏幕——我想我可能已窒息而亡。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至少还可以呼吸。我感觉自己喉咙收得很紧,每吸一口气都发出奇怪的尖细声音,但是我在呼吸。我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在盥洗盆前猛吐起来,我吐得那么猛,脏东西都溅到镜子上,虽然我的后脑勺没有出血(可是到了中午那里鼓起了一个相当大的包),我的前额出血了,出了一点点。后来撞的这个包也留下了一道紫色的疤痕,人家问到这个疤的时候我当然要撒谎了,只说是半夜撞到浴室门上了,我真傻,这对早上两点起床而不开灯的家伙是个教训。
当我完全恢复意识时(如果有这样一种状态),我蜷缩在地板上。我站起来,给额头上的伤口消毒,然后坐在澡盆边上,头垂在膝上,直到有足够的信心才站起来。我猜我在那里坐了十五分钟,在那段时间里,我认定除非出现奇迹,我的职业完蛋了。哈罗德将会痛苦地叫起来,黛布拉则哀叹着不肯相信,但他们能做什么呢?派出出版业的警察?用本月图书俱乐部的盖世太保来威胁我?即使他们能够,这又有什么不同呢?你不可能从砖头里得到汁液,也不能从石头里得到血液。除非得到神奇的恢复,我的写作生涯结束了。
如果情况真是这样?我问我自己。后面四十年你怎么过,迈克?在四十年里,你可以玩很多拼字游戏,填很多纵横字谜,喝很多威士忌。但这样就够了吗?后面的四十年你还能干什么?
我不想考虑这个,那时候不想。接下来的四十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过完一九九八年的元旦我也很高兴。
等我觉得能控制自己的时候,我回到书房,眼睛看着脚蹭到电脑前,伸出手去摸右边的按钮,然后关掉机器。不先退出程序就关机会损坏程序,但在那样的处境中,我根本不去想这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我再次梦到我在黄昏时分走在42号路上,这条路通向莎拉—拉弗斯;潜鸟在湖面上鸣叫时我再次向金星许愿,并且我再次感到身后的树林里有什么东西,越来越逼近。看样子我的圣诞假期结束了。
那是一个严酷寒冷的冬天,下了很多雪。在二月份,流行性感冒袭击了德里很多老年人。如冰暴后狂风吹老树般侵袭了他们。流感完全没有传染到我。那个冬天我连抽鼻子的情况也没有。
三月份,我飞到普罗维登斯参加威尔文的新英格兰纵横字谜挑战赛。我取得了第四名并获得五十美元的奖金。我给这张没有兑现的支票加了个框并把它挂在起居室里。从前,我大多数加框的“胜利证书”(乔的用语;在我看来,所有好的措辞都是乔的措辞)都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但到了一九九八年三月,我不太去那里了。当我想和计算机玩拼字游戏或玩一个比赛级纵横字谜的时候,我坐在餐桌旁使用我的苹果笔记本电脑。
我记得在那里坐了一天,打开苹果笔记本电脑的主菜单,光标下移到纵横字谜……然后把光标又向下移了两三个菜单项,一直到光标突显出我的老朋友,Word6。0。
接下来掠过我内心的不是沮丧或虚弱,以及生闷气(自从完成《一落千丈》后,我体验过这两种情绪),而是悲哀和单纯的渴望。看着Word6。0图标的感觉突然就像看着我皮夹子里乔的照片。端详着她的照片,我有时候会想我愿意出卖我不死的灵魂来换取她的复活……在三月的那一天,我想我愿意出卖我的灵魂来换取能再次写作。
继续并尝试吧,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低语,也许事情已经改变了。
可惜没什么事情改变了,我知道这一点。我没有打开Word6。0,而是把它拖到屏幕右下角的垃圾桶里。再见了,我的老朋友。
那个冬天,黛布拉温斯托克打来了很多电话,大多数是好消息。三月初她报告说《海伦的诺言》占了文化协会八月主要举荐名单的一半,另外一半是史蒂夫马蒂尼的法律惊悚小说,他是出现在《时代》畅销书排行榜八到十五位的老面孔了。黛布拉还说我的英国出版商很喜欢《海伦的诺言》,相信这是我的“具有突破性的小说”。(我的书在英国的销售总是滞后的)
“《海伦的诺言》在某种意义上对你来说是个新的方向,”黛布拉说,“你不这样认为吗?”
“某种意义上我想它是,”我承认这点,同时在想,如果我告诉黛布拉我新方向的小说几乎是在十二年前写成的,她会作何反应。
“它有……我不知道怎么说……某种成熟性。”
“谢谢。”
“迈克?我想电话还通着的吧。你的声音很模糊。”
我的声音确实很模糊。我正咬着手掌的边缘,以免自己放声大笑。现在,我小心地把手从嘴里拿出来并查看咬出来的牙印。“好点了吗?”
“是的,好很多。那么,新的一部小说是讲什么的?给我点线索好吗?”
“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伙计。”
黛布拉笑了。“‘你必须阅读整本书来找出答案,约瑟芬’,”她说,“对吗?”
“是的,夫人。”
“好吧,接着写吧。你普特南的朋友们对你创作升级的方式感到兴奋。”
我说了再见,挂掉电话,然后狂笑了大约十分钟。一直笑到我哭起来。但是,那就是我。总是把创作带到一个新台阶。
在这段时期,我也同意接受《新闻周刊》一位作者的电话采访,他正在为《新美国哥特小说》(不管那是什么,反正不是能卖掉几本杂志的短语)整理一篇稿子,我还坐下来接受了《出版人周刊》的采访,这本杂志刚好在《海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