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只见空中银光闪过,血光飞溅。然后,归于平淡。
金雨朵惊得一声尖叫:“不要——”
但她想错了,他没有自杀,随着那血光闪过的,是一只人手,自腕下齐齐斩断,生生地掉落了下来,落在棺木里,染红了铺棺的白布。
展凉颜神情平淡地扔了剑,也不管断口处汩汩的鲜血流出,拒绝任何人的止血帮忙。他俯下身去,重新用仅剩的右手和左臂将梅牵衣抱了起来,轻柔道:“牵衣,以死不足以谢恨。是这双手杀了你,我先砍了它们跟你赔罪,但原谅我现在只能砍掉一只”
他抱着她坐在萱帷之前,将她小心翼翼地扶在胸前,像她只是睡着了一样。他俯唇印上一吻,极久极久,想用他的唇温将她温暖。但逝去的人,却是再也温暖不起来了。
他离开她的唇,神情极其安静,甚至连一丝皱眉都没有,温柔地望着眼前的女子,沉稳道:“梅兄,能帮我拿纸笔过来吗?”
纸笔送上来了,他再度用力抱了她好久,然后放开让她躺在胸口,断手的左臂扶着她,早染红了她素白的衣衫。他铺纸拿起笔,在左臂断口处蘸上鲜血,然后落笔。
灵堂极其安静,金雨朵惊得用双手死死地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但就是没有人敢上前阻止他。
白纸红字,字字是血。
“此生唯一挚爱牵衣,我不再叫朵朵,怕她仍旧悲伤,以为我所唤他人,也怕诸君有如我一般,有眼无珠不识真人。”
写到一半,笔尖鲜血已干,他重新沾了左臂仍未止住的鲜血,继续再写着:“牵衣五岁遇我,朝夕三月相处,尝尽人间冷暖,历经生死劫难。有牵衣为伴,刀剑是琴瑟,仇人是乐伶。牵衣之美,牵衣之善,牵衣之明,牵衣之好,非一言难以尽述也。我此生大半沉陷于黑暗之中,牵衣是我唯一光明。我却不知,带给她的是如此恶梦。牵衣无意将我忘,却终将我忘”
眼泪自瞳中掉落,在她脸上滑落,最终,滴于纸上,浸染了尚未完全干涸的血字。他不擦,不停,不言语。写完一张,将它扔进火盆之中,火舌迅速吞没。然后,重新拾笔,沾上血墨,继续落下。
“牵衣十八再次我。她天真纯善,不识人间有恶。她怜我孤身入敌,追来”笔尖颤抖,血墨又凝,重新沾上,他写:“直言喜欢我,要保护我”
一张张白色宣纸,尽书血墨,不做止血的断臂,将整个灵堂染上极腥的味道。血有凝,他再用力将创口切开,让那鲜血不止流,然后借着那鲜血,一字一字,一笔一笔,尽数他与牵衣之过往,全是他的血,他的泪。昔日牵衣用她的血泪书写,如今他用他的血泪还书。
金雨朵早已泪痕满面,无声痛哭,金夫人红了眼眶,就连金谷川此等铮铮汉子,也禁不住动容。所有人都看着他,都不敢上前阻拦,任由他疯狂地,偏又神情静默地写着,好像只是平时书法写字一般,稀松平常。
“牵衣此生为我负尽天下人,我却为了不相干之人,尽负于她。地下诸君若有知,牵衣一身罪孽该由我承担,若诸君有有眼无珠敢欺她者,我定不依,不饶。”
49隔世的歉意
“展凉颜;这辈子就算我还记得你,我死也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牵衣若死了;就没法拒绝和我在一起了。”
——《江湖情话·灵婴楼秘情篇》
梅牵衣在原地停下,一直跟在近侧护着她身后的谭中柳;这时也放下剑走到前边来。
“他怎么了?”随手干掉一个不怕死胆敢偷袭的小喽啰,谭中柳望着不远处发狂的展凉颜。展凉颜正以一敌三,气势不减。谭中柳心中有些哀怨,他想,为什么这个人老是抢他的风头呢?他也想有机会在牵衣面前表现一下啊,结果怎么每次都倒霉地碰到他。
梅牵衣摇头表示不知。她也惊讶展凉颜这害了人之后明显的帮护之举;更意外的是,他的武功什么时候能用了?而且还丝毫不减。但这点帮护抵消不了对他的恼恨,若非他,梅家不至于陷入今日困境。
那一边;展凉颜已经打败了三大掌门人,那些原本执意要杀梅牵衣的人被他的气势所迫,没骨气的都丢兵弃甲先跑了;还留了一点勇气的,也举剑犹豫着,在展凉颜满身血污的狼狈中,踯躅不敢进攻。
展凉颜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停了下来,举剑指着他们,忽然咧嘴沉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真是痛快啊!本座随便一句话就能耍得整个江湖武林团团转,自相残杀。就凭你们这些愚笨之徒,还妄想与我灵婴楼抗衡?哼,痴人说梦呢,不如,都加入灵婴楼来吧!”
一句话,否认了一切,从头到尾,不过是他展楼主兴趣所致无聊之下耍弄江湖武林的一个游戏而已。
钟山之上的群雄脸色均是一愣,随即涌起一股被侮辱的不甘心,咬牙就要冲过来。
“想报仇吗?尽管来啊!让本座杀个痛快!”展凉颜的剑在手中挽出一朵花来,剑风簌簌,然后执剑在前,映着日光,睥睨众人。一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势。
原本跃跃欲试的江湖人,在他的气势逐渐泄了气。其实若群起而攻之,并不一定会输给他。但是,刚才展凉颜发狂杀人的一幕已经深刻地印入了众人脑海,那些血还在地上没有干涸。若说意气素霓生之时能不畏生死上前一斗,如今停下来,回归了些冷静,便没人再敢拿自己的生命乱义气了。
“展凉颜,你休得意猖狂,总有一天,叫你落在我们手中!”撂下几句狠话后,众人做鸟兽迅速散尽。有帮助梅庄的像武林山庄和襄阳诸葛家等门派,虽有损伤,但也还颇有大家风度地,留下与梅庄联合,要共同声讨展凉颜。枉费他们对他的信任,相信他改邪归正,却没想到他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将江湖搅成一团乱泥。
展凉颜对他们质问充耳不闻,他落下手中的剑,剑尖拄地。然后极缓慢、极缓慢地转过身来,望着那群人中,一个模糊又清晰的人影。
她一身白衣,沾染了些许血迹,看起来倒像是衣衫上点缀着朵朵红梅。山上风大,吹着她衣带翩翩,发丝飞到了颊边。她的身边依然跟着谭中柳,只是这一次,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中。
他想冲过去抱起她,想用力地抱着她,想告诉她他的悔恨,他的错误相待,想跟她解释他曾做错的一切,但终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模糊了眼眶。但是,他终究是不甘心,控制不住,想更靠近她一些。他努力地抬脚往前迈,但是,千斤重的腿脚,他抬不起半分,费尽全身力气也没能移动分毫。最终,他依然只能远望着,她在人群中,用清淡的眼神望着他,好像纵然心中有疑虑,但是对她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心中一痛,唇角不自觉地就喃喃溢出一句:“牵衣——”
武林山庄的谈笑二生已经亮出笔剑,要替天行道。他充耳不闻,望着他恍若隔世的爱人,喃喃地将他想说的话说完。
“对不起。”
然后,他直直地扑倒在地。
以为他又是什么把戏还是招式的人刷刷亮剑,想抵挡住他这诡异的一招。但是,时间过去良久,他的招式也没有发出来,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众人心中起了疑惑,了解情况的梅家金家却是已猜出三分。
金夫人迅速上前去,将他推着翻了个身,再翻开他的手腕细细诊脉。半晌,她眉头轻蹙,松开手腕,又俯身翻开他眼皮查看一番。最后,她直接扒开他的衣服,两手中间三指分按在他心口两边。探查半天,方才回过头来,语调微沉道:“他脉息已无。”
脉息没了,那不就是死了?
“怎么会?”明明一刻钟之前还神勇退敌,怎么转身之间,却被告之人已经死了。
金夫人解释道:“他当初旧伤留下了病根,此生不能动武。强催内息,心脉承受不住,必然崩裂。”
梅牵衣听了,眼皮微跳,她轻垂了眸。觉得心中湖面微微晃了一下,随即归于平静。
“娘,您不是说没有脉息,并不代表就是死了吗?那他还能救吗?”说话的是金雨朵。她对于展凉颜玩笑耍弄江湖人的说法,并不太相信。虽说事情也是因他而起,但毕竟也是他助梅庄打走了那些居心不良的江湖人。现在事情既然已经解决了,也就不那么怪了。
“没有脉息不代表死,但是,也不代表能活。娘只是略懂医术,救不了他的。”金夫人拿出金针在他几个要穴上刺了几下,没起什么作用,也就作罢了。
“那还有谁能救他吗?”
金夫人沉思一会,抬头道:“问素。不过她已经匿声江湖二十年了,自从‘飞梁锁燕’夫妻消失后,她也跟着不知所踪。”
问素是飞梁锁燕的好朋友,林行甫曾经拿来救展凉颜的“七魂不死丸”就是出自于她之手。梅牵衣在这里听到她的名字也并未感到奇怪。望了躺在地上的展凉颜一眼,心中升起一种名为解脱的感觉,于是回过头来看向身边的谭中柳。
谭中柳听到展凉颜没救的消息也是微微惊讶,眉宇间些微流露出遗憾的表情,察觉到梅牵衣的视线,他收回眼神朝她温柔一笑。梅牵衣正想问他遗憾什么,忽然听到金雨朵喝一声:“放下!”
回头望去,只见金雨朵长剑挥出,漫天针雨顷刻洒出。一名褐色袍子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上了山,他不闪不躲,扬袖甩去,一股劲风随之而出,将那漫天针雨尽数打了回来。
金雨朵完全未料此招,来不及闪避,眼看着自己发出去的针雨反朝自己扑来,她吓得花容失色。离她最近的梅疏凝忽地伸臂将她抱住,一个转身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住那漫天回转的针雨。
好在有惊无险,金夫人及时补救,将那针雨吸回了她剑中,回过头来责备道:“朵儿,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无法做到发收自如,就别随便乱用。刚才若不是疏凝,你还想安然站在这里吗?”
梅疏凝一边安慰着金雨朵,一边向金夫人替她求情。金雨朵躲在他怀里跟娘撒个娇,这事也就过去了。
梅牵衣没有太多时间来为他们两小无猜的情意感到高兴,林行甫在打回金雨朵针雨的同时,抄起了展凉颜,转身就往山下跑了。
“林行甫二十年前退隐江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还救走展凉颜?”心里的问话被别人问了出来,梅牵衣回过头去,才发现问话的是谭笑书。
梅青玄解释了前两个月在长江之上,林行甫要见展凉颜的事,于是,众人也就不惊讶。反正展凉颜已经死了,“飞梁锁燕”那所谓的穿越时空到底是真是假仍旧只能存在于江湖的猜测之中。
诸葛家的人在梅庄吃了顿晚饭即刻启程离开,武林山庄也没在梅庄留太久。但是谭中柳的父亲谭笑剑却主动与梅青玄谈及了谭中柳与梅牵衣的婚事,表示回武林山庄后,即刻送上丰厚聘礼,绝不委屈梅家的女儿。
梅青玄当初考验谭中柳,无非是担心他风流公子用情不稳,痴癫一阵心血来潮要求亲,说不准这劲头一过,明日就反悔了。但见如今两个多月过去了,他依然能每天给女儿写信。当初因为担忧女儿的安危,想见她一面,甚至不惜向自己下跪,可见对女儿绝非虚情假意。且这些天的表现他也都看在眼里,这次女儿出事,也是他说服了武林山庄站在他们这一边帮忙,虽然最后是展凉颜解了围,但也不能抹杀武林山庄的功劳。
最后,梅青玄作了结论,虽然为人轻浮,但也并不失为一个可靠之人。再考虑到自家女儿从小傻气,不大懂闺学礼教,也只有这个无视礼教的人最能接受了。于是,经过多方面的考虑,他也就不再犹豫了。
接到这个消息后,谭中柳翻越了重重障碍,终于潜进了梅牵衣的闺房。手起掌落将冬枝打昏在了床脚边,然后撩起床帘,一溜滚上了梅牵衣的床,隔着被子抱着她,把脸埋在她肩头蹭着。
“牵衣,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梅牵衣自那日钟山之上又是晒太阳,又是吹风的,回来就病倒了。发了两天烧,好不容易才退下去,正由冬枝看护着睡觉。半梦半醒之间被他吵醒,倒也没有恼,见他动作没有更放肆,也就由他,意识模糊地顺口问着:“什么好消息?”
谭中柳稍稍抬头,嘴咧得大大的,扬眉一笑:“你猜。”
梅牵衣微微拧眉,想了想,她还真想不出这个时候,谭中柳能传出什么好消息来。于是摇摇头,放弃了。
谭中柳的脑袋耷拉下来,道:“再猜猜。跟你我有关的。”
梅牵衣想了半天,还是猜不出来。
谭中柳瞪着她,忽然重重地压到她唇上,用力吸了一口,哀怨道:“牵衣真没心。与你我有关的好消息,还能是什么好消息?”
梅牵衣微微睁眼看着他一副怨夫的模样,不由地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若谭二哥是指我们的婚事,这已经不是新消息了。我们不是早就说定了吗?”
谭中柳这才转怨为喜,道:“但这次是你爹亲口答应了!牵衣,这下你可跑不掉了。”
梅牵衣娇嗔道:“我又没要跑。”
谭中柳又把头埋到她肩头蹭着,道:“好,既然牵衣没要跑,那以后也不能跑了。将来牵衣若是跑了,谭二哥不放的。”
梅牵衣笑道:“就怕到时候,谭二哥跑得比我还快。”
谭中柳将她抱得紧了些,道:“有了牵牵,没人再值得谭二哥跑。”
梅牵衣嗤之以鼻,道:“我才不信呢。你到金陵来还去那些风花雪月的场所,被我爹知道了,看他还同不同意我嫁给你。”
谭中柳抬眸望着他,望着她眼眸,忽然喜道:“牵衣,你是在吃醋吗?”
梅牵衣缩回眸光,道:“吃醋又怎样?”
谭中柳乐呵呵地亲了她一口,道:“牵衣坦白,吃醋好,谭二哥喜欢。”
两人又你来我往调情一番,梅牵衣忽然想到一件事,极力想着措辞,委婉地开口问道:“谭二哥,那一日,我记得戚寻乐说,你为了见我,向我爹下跪磕头?”
谭中柳“嗯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道:“反正是未来岳父,总是要跪的。早些跪下,早些赚牵牵这个娘子。”他言语喜滋滋地,反而像占了便宜似的偷喜着,然后头一歪,就吻上了她的唇。这一次,再不是浅尝辄止,触碰就退。他边吻着,逐渐加深,然后模模糊糊地溢出言语:“想现在就娶牵牵回家。”
梅牵衣当然不能现在给他娶回家去。第二天,谭中柳随着谈笑二生离开了金陵。临行真恨不得把梅牵衣打包带走,又抓着她到角落里死命地狠吻了一阵,才恋恋不舍地放开,道:“牵衣,好好地等着谭二哥来娶你,可别半路被别人拐走了。”
梅牵衣被他吻得没了力气,挂在他的脖子上,懒懒地贴在他胸口,回答道:“谭二哥,你以为,除了你,还有谁会傻的来拐我呢?”
虽然被骂傻,谭中柳还是满意地点点头,又啄了她的鲜润红唇一下,道:“对,打个记号,牵衣是谭二哥的。”
谭中柳走了,梅牵衣的心事却愈发沉重了起来。钟山之上,她听到梅夫人讲述她不记得事情,五岁时她还小,基本记不得什么事。但是,她却听到了“楚凤歌”这三个字。原来从十几年前他就在打爹娘的主意,他逼得他们一家离乡背井,举家搬迁。十几年后,他还
她不敢再想下去。虽然没有正式请期,但是两家人都认同婚期订在腊月十八,她正好十八岁生日那天。离此不过半年时间了。
窗外有异常的风声而过。梅牵衣立刻判断出来人的目标是她这里。她近几个月勤练武功,已有所成,耳力已高出一般人太多。听到风声有异,她迅速抓起枕边的银鞭,从床上蹿起。窗口忽然一阵风来,她想也没想挥鞭扫出。
鞭尾落在一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