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泉可是哥哥最爱的琴呢,希望姑娘能用它奏出绝美之音。”柳姑娘一脸笑意,透彻如一弯清泉。
坐定,焚香,抚琴,泠泠琴音流过每一只手指,清泠如三月的小雨滴滴落入湖中,层层涟漪荡开,又缓缓回流,丝丝雨水下落,柔风轻摇,一场凄凄朦胧的江南春雨,彼时,雨停,唯有檐下雨珠叮咚打落湖面的清脆如泉,声声落入心扉,暗叹绝静,此时,有双蝶翩然起舞,由远及近,翩翩然柔情蜜意似水,于雨中缠绵翻飞,庄子梦蝶,不知镜中蝶我,伴着绵绵细雨,滴落如泉,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雨停,蝶舞,檐下雨滴声声如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抚罢,起身,柳氏兄妹皆惊,在座众人沉于一片春雨蝶舞中不曾醒来,我笑,看来是没问题了。
“泠泠泉音,一片春雨,双蝶恋舞,姑娘弹的可是此意?”青岩眼睛闪亮,显然有些兴奋。
原是琴中知音,只听一遍便知其中韵味,我不由的又对他多了几分亲近,答道:“柳公子好耳力,此曲奏的就是春雨蝶舞之景。”
“此曲从未听过,不知出自何处。”
“这是江南的一首小调,名曰《蝶雨》,是家母所教。”
“对,对,蝶雨,这名字太合适了,一片春雨如泉,双蝶翩然,真是江南醉人之景”
“哥,你怎么听到好琴曲就忘了我了,叨叨絮絮的问这么多,怎么单单就忘了问人家姑娘芳名呢。”如砂不高兴了,青岩一兴奋起来就把她忘到九霄云外。
“噢,失礼,失礼,还未请教姑娘芳名。”青岩反应过来,连忙问道。
我想了想说:“小女子姓苏,名梦弦。”我不能告知他们真实姓名,否则不知她们是否还肯留下我。
“梦弦姑娘真是艺如其人,其琴音如梦如幻,将区区几弦拨出仙音之乐。”青岩说话的声音不再低沉,而是好听的清亮,双眼有神,温润如玉又真诚肯定,不似唐夕的精明,也不似无卿的清淡如水,那是一种温暖的能间所有悲伤融化的眼神。
“公子过奖了,叫我梦弦即可。”
“那梦弦就加入我们红颜坊了,以后一块练习,一块演出,相互学习的机会多着呢。”如砂终于意识到自己才是红颜的主人,适时发话。
青岩转头,佯装责备,修长的食指点了如砂眉中心的朱砂痣:“小妮子。”
“哥”小妮子不好意思了,连忙转移话锋:“梦弦方便的话明日便可来红颜坊与大家练习,不知梦弦可有自己的琴?”
“这”我心中一暗,丝丝生疼,原来那把琴是娘和我从汀州带过来,陪我走过了十个春暖冬寒,原是极爱的,不想当日抄家获罪,竟连一把琴也留不住,我摇头:“原是有的,可惜弄丢了。”
“那以后用我的鸣泉如何?”青岩竟没有一丝不舍,“以梦弦琴艺,配鸣泉是再好不过了,好琴配佳人。”
“不,梦弦怎能让柳公子割爱,还是另找一把琴给梦弦就好。”竟没想到他如此豁达,自己的爱琴说给就给,眼中一片赤城,无半点虚伪做作。
如砂提醒道:“哥哥,你忘了鸣泉适合男子么?应该把兰幽给梦弦姐姐,虽然没多少人用过,但也不逊于鸣泉,只是兰幽琴弦有些古怪,初弹起来有些难以把握,但如果掌握得好,其音真可谓空谷幽兰,比鸣泉还要更上一层,是坊中传下来的琴,也算了一把古琴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姐姐不要客气。”
“那就多谢了。”
“你也别太客气,叫我们名字就行了。”
“梦弦知道了,如砂妹妹。”
再遇
回到家,娘还在睡,挽玉也来了,正在我房里看书,是《诗经》,还是她怕我无聊带过来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走近,她没有发现,专注地看书,如白玉的脸上有一种静谧的美,眼眉低垂,深深的瞳孔映着诗经古老的文字,那是任何的风、雅、颂也无法形容的美,她的侧脸在冬日的阳光中照射出柔和的线条,像青绿的藤蔓充满生命的曲线。
挽玉没跟我说了一会话就走了,她的目光温柔,但多了些东西,说不出那是什么,总让我觉得心里某一个地方开始不对,说不出的不对劲。我没有告诉他我在红颜坊的事情,爹娘也瞒着,只有碧云知道,对这件事她没说什么,我们都知道,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再说,轻纱蒙面的我也没人认识。
娘瘦了许多,但稍微有了些精神,我看着这张依然可见当年倾城之姿的容貌,她安静的睡着,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眉眼极美,挺翘的鼻小巧的嘴,脸色却是苍白,我除了眼睛外其他五官都像娘,爹长得俊美儒雅,但我的眼既不像娘的,也不像爹的,仿佛是从世间找了一双极尽悲悯娇媚的眼替换了原本是凡人的美瞳。
许久,那双极美的丹凤眼轻轻睁开,温柔的唤了声:“桑儿。”
我看着又重新注入生机的熟悉双眼,微微笑了,如沐春风。
尚书府的晚宴极尽奢华,华灯初上,已是流光溢彩,雕梁画栋好不辉煌,红颜坊的舞姬上了一批又下一批,满堂的欢呼喝彩,歌舞升平。我坐在厅外,面前是古琴兰幽,兰幽确实有些怪,所用的指法都与其他琴所用指法稍有不同,在掌握它之后,竟真是其声如空谷之音,听之心旷神怡,如闻幽兰芳香。根据兰幽的音质特色,我自创了一曲琴谱,名曰《幽兰》。如砂和青岩也为此费了不少的心思才创成此曲,所以从根本上说是我们三人创的琴谱,但他们都说只有我才能奏出空谷幽兰香的韵调,这次尚书府的晚宴,如砂就是要我弹奏此曲作为晚宴的压轴,因此节目排的比较靠后。
“梦弦,”青岩从后面唤我:“不要紧张,没什么的,当作是平日里在红颜坊练习就行了。”原来是当心我紧张,我笑,可能是我坐着走神被他当作是紧张了。
“我没有紧张,柳大哥,你今天表演什么?”我站起来,他比我高了一个头,身形挺拔却完全没有压人的气质。
“今天没有我的节目,我是来安排大家的,”他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想柳大哥陪我一起进去。”
“没问题,毕竟你是第一次来这样大的晚宴,你还说不紧张。”青岩有些取笑的地说道,那眼神是只有对着如砂时才有的宠溺,我一时竟有些呆了。
“怎么了?”他有些疑惑。
“没什么,”我放缓了声音,一丝无奈,“真羡慕如砂,如果你也是我哥哥该多好啊。”
青岩没有说什么,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微的连我自己都以为那是错觉,他看着我身后某一处,也许他哪里也没有看,他说:“时间快到了,准备一下进去吧,”停了一会又说:“我会陪你进去的。”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然后青岩快步地走了,那一眼,那么多无奈,那么多情谊,都被一潭温柔的碧水埋得那么深,那么深,一身青衫渐行渐远,在灯火阑珊处变得越来越模糊,转身消失在视线中。我知道他的心,但是我不能。
烛光摇曳,高堂满座,琼杯玉盏中又不知暗藏多少潮流暗涌,勾心斗角。抱着兰幽进厅,施礼,入座,小小一席案几,兰幽独放,我抬头,往角落一扫,青岩就在那里,温润地笑着,他告诉我,我一定可以,心里平静了许多,回他以一个微笑,低眸,抚琴。
深深空谷,幽兰传香,泠泠琴音如幽香荡满整个厅堂,空谷幽兰在月夜中绽放,幽远如仙,琴声悠远飘渺,俄尔,音调变化轻盈,仙子曼妙的舞姿在月夜下灵动轻盈,夜雾缭绕,朦胧空幻,似乎穿过了千年的光阴于此翩然一舞。舞着,烟雾散去,仙子的身影逐渐清晰,待夜雾散去,舞蹈的并不是仙子,如银月光下,幽兰一支,在风中微微摇曳,幽香淡淡,若有若无。
琴音停,四周一片寂静,环顾四周,都是沉醉的眼神,当我抬头看见坐在厅堂主位的男子时,心猛地一震,刚刚那种征服一切的喜悦完全被酸酸疼疼的感觉代替,那双眸子依然淡若水,平如镜,清清淡淡,漆黑如夜,没有痴迷,没有沉醉,看着我,就像是看一件再平凡不过的物品,那目光,似刚刚看过来,又似就这样凝视了千年,早已石化,沧海桑田。我一阵紧张,但转念一想,带着面纱,他定不会认出我,那双眼睛一直就是这样,怎会痴迷?怎会沉醉?再次施礼,起身,抱琴,转身,离去,留下一室痴迷的目光,满堂幽兰淡香和那双清淡如水的眼睛。
如砂激动的抱着我:“梦弦姐姐,你太棒了,这是我听过最好的琴曲了,咱们这次的赏钱一定不会少的!”
我有些吃惊。随即就想起来了,是啊,怎么忘了,是为了钱才来的,怎么能忘呢?再也不是官家小姐为了助兴才随意的弹奏,虽有几次的经历了,还是有些不习惯。脑中又浮现那双清淡漆黑的眸子,随即又消散如雾。
青岩抚着如砂的头,对我微笑,眸子温润若水。
那一刻,我觉得他摸的就是我的头,他朝我微笑,双眼明亮,一切的情绪都埋在了那潭如水眸子的最深处,一切如初。
我转过头,不忍看那样的眼睛。
独抱兰幽,转身欲回,忽听有人唤了声:“桑儿。”
我差点停住脚步,但还是继续行走。
“桑儿,桑儿”声音没有停,还在向我走来,直到追到我面前。
桑儿,他一直唤我桑儿。
“桑儿,连说句话也不行了么?”本是一句请求的话,但由他说出来仍是如水清淡。
“大人认错了,小女子不叫桑儿。”我故意压低了嗓音。
“你不叫桑儿叫什么?”他直直地看着我,似乎想从眼中看出什么破绽。
“小女子叫梦弦,大人不要唤错人了。”我平静回答。
“梦弦,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么?你终是不肯原谅我。”他声音有些低,但仍然平淡得过分。
“我不知道大人您在说什么。”我直视他,无半点心虚。
“桑儿,你的琴艺精进了很多,都要超过我了。”
我静静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光华流转,无言以对。
无卿伸手,慢慢地靠近我的脸,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宽大,在月光下显得苍白毫无血色,渐渐地接近我的肌肤,我似乎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冰凉的,毫无温度。
就在他要触到我的脸时,青岩的声音传了过来,“梦弦,怎么还不走,大家都回去了。”
无卿慌忙地把手放下,我转头,青岩正从后面走来,身后阑珊灯火皆被他抛在背后,直直地向我走来,看见无卿,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会,“这位是”
“柳大哥,你来的正好,这位大人刚刚将我错认为一个叫桑儿的人,我正向他解释呢。”我学着如砂的语调说道。
“我们回去吧。”青岩拍拍我的头,一脸宠溺温柔。
“嗯。”我转头,眼角余光扫过无卿的脸,在月光下平静的近乎苍白,漆黑的眸子在夜空中显得更加深邃,没有任何的波动。他从来都是这样的表情,从未改变,没有表情。
青岩拉着我走向红颜坊众人的方向,留下两个背影,在阑珊的灯火中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两个小点,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月光下,白衣男子恍若暗夜的幽魂,面沉入水,一双眼睛静若秋水,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却是紧握的拳头,不断颤抖地发出心脏破碎的咔嚓声。
兰幽
腊月的风带着刺骨的冷,但红颜坊却处在一片火热的欢乐中,今天是腊月二十九的凌晨,一场场的歌舞结束,红颜的习俗是在这个时候办一场狂欢,围着燃燃篝火众人尽显才艺,饮酒舞乐,好不热闹。如砂善舞,一身轻纱在烈烈寒风中舞动,衣袂飘飘,黑发飞扬,在篝火的映照中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眉间朱砂痣在火光中熠熠闪烁着流动光华,灵动犹如太阳神之女,不愧是红颜的主人,果然一舞惊天下,有她倾人的绝技。
青岩抚琴,众人伴乐,舞之,蹈之,极尽生命的欢乐,远远看着红颜篝火的欢乐,隔着火光淡淡的金色,我觉得这样的画面不属于我,它像蒙了一层金纱的画卷,极尽欢乐,极尽无邪纯真,他们离我很远。这种感觉就像是荷池古亭的宁静画面一样,他们都不属于我,我悄悄退回房里,在欢乐的余音中沐着暖暖的火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我便回家了,由于演出大都是晚上,如砂在红颜坊为我空了间屋子供休息,碧云告诉爹娘我在挽玉家留宿,因为平常也偶尔在她家留宿,爹娘也不曾怀疑。但今天的除夕夜是一定要回去的,过了今晚,我不再是娇弱的十七岁,而是坚强的十八岁。
娘今天气色很好,一大早就起来忙东忙西的,简陋的旧宅贴上了红红的对联,是爹亲自执笔写的,由我磨墨,炉里的活烧得很旺,屋里暖烘烘的,照着爹的脸上也染了暖暖的金色,他的面色很好,也没有多少皱纹,端正的五官依稀可见年轻时的英俊儒雅。看着他认真书写的侧脸,满室溢满了叫亲情的温暖。他写完了,抬头问我:“桑儿,你看这几个字怎么样?”
慈祥温厚的声音,平和的就像这一年来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还是那个忠厚的苏大学士,我还是他的名门千金,让他无限自豪的苏红桑,父女两人每年除夕轮回写一副对联,一切其乐融融,温馨自然。那件事情并未给爹造成多大是伤害,他能安于现状,自从娘的病好得差不多之后,他反而挺乐于现在的生活。虽然他不知道我现在做的事,但我想一切都好了,一切也都值得,我也并未受到多大的委屈,在红颜也很好。
我第一次包饺子,细白的面粉沾满了细长的手,平常面料的衣,还有曾经不染纤尘的脸,碧云叫我,反而被我弄的也是满脸的面,娘细细地擀面,不时地向我们温柔的笑笑,那笑容是许久未见的愉悦和满足,爹一个个小心的下饺子,手上,脸上,衣服上也粘上看面粉,说不出的滑稽,他这一辈也是第一次下厨罢,但动作平平稳稳的,生涩中满是认真,俊儒的脸上绽放着满足的笑。
我也是第一次吃到自己包的饺子,粗糙的外表,一口咬下去不知是什么滋味,酸酸的,涩涩的,就像那天的一杯水竹,我低头,碗里饺子吃了一个又一个,开始觉得饿了,心却是满的。
这一年的除夕夜,迎来了我的十八岁,毕生难忘的十八岁。
自从尚书府晚宴后,所有封都有点地位的人都知道,红颜坊有古琴名兰幽,惟兰幽可奏新乐《幽兰》,如仙似幻,而可驭兰幽之人,琴师名梦弦,其人面带轻纱,双目绝世秋水,顾盼生辉,无人知其真貌,传曰空谷之幽兰一株也。红桑的名字逐渐被人们所淡忘,《兰幽》于梦弦的适时出现恰好代替了王孙贵族茶余饭后的闲谈,他们猜测她神秘面纱后的真实容貌,猜测她的出身背景,猜测她的师承之处,甚至猜测她的喜好厌恶。人总是对自己喜爱而又未知的事物充分发挥他们的想象力,使之变的血肉丰满,面目全非,来满足那点小小的好奇心。
《兰幽》一曲名震封都,红颜坊一时炙手可热,生意好的不得了,可把如砂乐的,大多是为了一听《兰幽》之音,我不能太频繁的演出,因此《兰幽》的价位也逐渐升高,有人说梦弦清高,也有人说她自傲,但求之者仍是络绎不绝,世人总是为自己求之而不得的事物编上一个美丽的借口,然后不断的盼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