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这些话的语气是不容许别人再多说些什么话的,所以奇克先生重新陷入低沉的情绪与沉默之中。托克斯小姐却不是这样,她比平时更加聚精会神地听着董贝先生,头更加富于表情地歪向另一边;这时她从桌子上面弯过身子,轻声地对奇克夫人说:
〃路易莎!〃
〃我亲爱的,〃奇克夫人说道。
〃我们的地位由于具有承担义务的性质,所以从公众的角度,又可能——我记不清那个词了。〃
〃相加,〃奇克夫人说道。
〃对不起,我亲爱的,〃托克斯小姐回答道,〃我想不是;那个词念起来更圆滑更流畅一些。亲友们从私人的角度,善意地希望他担负起他的责任,而我们的地位由于具有承担义务的性质,所以从公众的角度,又可能强加于他,要求他担负起他的责任!〃
〃强加于他,完全正确,〃奇克夫人说道。
托克斯小姐胜利地轻轻拍着她娇嫩的手;然后又眼睛向上仰望着,说道,〃真是了不起的口才!〃
在这同时,董贝先生吩咐把理查兹喊来;她这时进来了,行了个屈膝礼,但没有抱着婴孩;保罗经过早上的劳累之后,已经睡着了。董贝先生向这位仆人递过一杯酒之后,向她说了以下一些话(托克斯小姐预先把头歪向一边,又作了一些小小的准备,以便把这些话铭记在心头):
〃在6个月的时间里,理查兹,您一直待在这个屋子里,完成了您的职责。我想在今天这个日子向您表示一点小小的心意;我曾经考虑怎么才能最好地达到这个目的,我也跟我的妹妹商量过,也就是——〃
〃奇克夫人,〃姓那个姓的先生插进来说道。
〃嘘,别作声,请求您!〃托克斯小姐说道。
〃我想对您说,理查兹,〃董贝先生令人可怕地向约翰先生看了一眼,继续说道,〃我记得在雇用您的那一天,我跟您丈夫在这个房间里谈过话,这个回忆促使我下了决心;他在那次谈话中向我透露了一个令人伤心的事实,就是以他为首的你们全家人缺乏教育,一点知识也没有。〃
理查兹在这庄严的指责下垂头丧气。
〃有些主张消除人们之间差别的人士所称的普通教育,〃董贝先生继续说道,〃我对它是很没有好感的。但有必要继续教育那些低贱阶级的人们明白他们的身份,规规矩矩地为人处世。由于这个原因,我赞成开设学校。有一所称为'慈善的磨工'的历史悠久的学校(取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一个值得崇敬的团体)①,我有权向它提名一个孩子,享受奖学金;那所学校不仅向学生进行有益于身心的教育,而且还发给他们服装和徽章。我已经提名您的大儿子作为一名奖学金名额的候选人,并事先通过奇克夫人和您的家庭联系过。我得到的消息是,他今天已经穿上学校的制服了。他儿子的号码我想是,〃董贝先生转向他的妹妹说道;他谈起这个孩子的时候,仿佛他是一辆出租马车似的,〃147,路易莎,您可以告诉她。〃
①慈善的磨工(theCharitableGrinders):建立于18世纪的一个慈善宗教团体,它对上流社会所选择的孩子们提供一些必需的物质帮助。
〃147,〃奇克夫人说道,〃理查兹,那服装包括:一件漂亮的、暖和的、蓝色桌面呢做的燕尾服,一顶有桔红色滚边、向上翻起的帽子,一双红色的绒线长袜和一条很结实的皮短裤,〃奇克夫人热情洋溢地说道,〃一个学生可以满怀感激地自己穿上这些服装。〃
〃看,理查兹!〃托克斯小姐说道,〃现在您确实·可·以感到自豪了。慈善的磨工!〃
〃说实在的,我很感谢您,先生,〃理查兹轻声地回答道,〃我觉得您的心真好,还记得我的小家伙。〃这时候在她的眼前浮现出了拜勒的景象:他成了一位慈善的磨工,奇克夫人所描述的结实耐穿的短裤裹着他的很小的腿;这使她的眼睛流出了泪水。
〃看到您这样富有感情我很高兴,理查兹,〃托克斯小姐说道。
〃确实,这几乎使我们可以希望,〃奇克夫人说道,她由于对人性采取信任的态度而感到自豪,〃世界上仍然可能还会有一些感激与正确感情的微弱火花。〃
理查兹行屈膝礼,并低声说着谢谢来回答这些夸奖,但是她儿子穿着跟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裤子的形象已经把她的心情搅得十分慌乱,她觉得很难使它恢复平静,所以就慢慢地往门口走去;当她从门中溜出来的时候,她心中感到极大的轻松。
那些随她而来的部分解冻的暂时迹象又随她离开而消失了;冰冻重新来临,像先前一样寒冷与严酷。大家听到奇克先生已经两次在餐桌的末席哼着曲调,不过两次都是《扫罗》①中丧礼进行曲的片断。餐桌上的人们似乎变得愈来愈冷,逐渐转变成凝结与固体的状态,就像他们围坐着的冷盘一样。最后,奇克夫人向托克斯小姐看了一眼,托克斯小姐又向她回看了一眼,然后她们站起来说,是真该走的时候了。由于董贝先生沉着冷静、若无其事地对待这个通告,她们就向这位先生告辞,不久就在奇克先生的保护下回家了。当他们转身离开那座公馆,把它的主人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留下来的时候,奇克先生把手插进衣袋,在马车里把背往后一靠,一路上吹着〃嗨嗬,往前快跑!〃的口哨,满脸露出一副忧闷的、可怕的、轻蔑的神气;奇克夫人不敢提出抗议,或以任何方式使他烦恼。理查兹虽然把小保罗抱在膝上,但却不能忘记她的大儿子。她觉得这是忘恩负义的;但是这一天的整个气氛甚至在〃慈善的磨工〃身上也产生了影响;她不由自主地把他白镴制的徽章,第147号,也看成是这一天拘泥与严峻的气氛的一部分。她在育儿室中也谈到了他的〃可爱的小腿〃,同时他穿着制服时的怪影又搅得她心绪不宁。
①《扫罗》(Saul)是英籍德国作曲家亨德尔(GeorgeFridericHandel,1685…1759年)所写的清唱剧。
〃这可怜的小宝贝没有穿惯那裤子之前,我要是能去看看他的话,〃波利说道,〃那么我真不知道我有什么不愿给的。〃
〃唔,那么,我来告诉您,理查兹大嫂,〃尼珀回答道,她已取得了她的信任,〃去看他,让您放下心来。〃
〃董贝先生不喜欢我去看他,〃波利说道。
〃唔,他不喜欢吗,理查兹大嫂!〃尼珀回答道,〃我想,如果您去问他的话,那么他是会很喜欢的。〃
〃大概您根本就不会去问吧?〃波利说道。
〃是的,理查兹大嫂,恰恰相反,〃苏珊回答道,〃我听托克斯和奇克这两位监察员说,她们明天不打算来上班了;弗洛伊小姐和我明天早上将和您一道去,如果您欢迎的话,那就请欢迎吧,因为我们会很高兴到那里去,就像到一条街上走来走去一样,而且还会高兴得多。〃
波利最初相当坚决地拒绝这个主意;但是当她的孩子们和她自己的家的禁图愈来愈清楚地呈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逐渐逐渐地愿意考虑它了。最后,她考虑在门口待一会儿不会有什么大的害处,所以就采纳了尼珀的建议。
当事情这样决定之后,小保罗开始极为凄惨地大哭起来,仿佛他预感到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似的。
〃孩子怎么了?〃苏珊问道。
〃他冷了,我想,〃波利抱着他走来走去,一边拍着他,使他安静下来。
这确实是一个萧瑟阴冷的秋天的下午;她走着,拍着他,使他安静下来,一边通过凄凉的窗子向外匆匆地看一眼,把这小家伙在胸前抱得更紧,这时枯萎的树叶正阵雨似地纷纷往下飘落。
第06章
保罗第二次失去亲人
到了早上,波利由于顾虑重重,心中十分忐忑不安;若不是她那位黑眼睛的女伴不断怂恿,她就会断绝这次外出远走的各种念头,而改为提出正式申请,请求在董贝先生屋顶的森严的阴影下,与147号见见面。可是苏珊本人有意进行这次短途旅行;她像托尼·拉姆金①一样,能够用坚强的意志忍受另人的沮丧失意,但却决不能容忍让自己的希望落空;于是她对波利的第二种想法巧妙地提出了许多疑问,对原先的打算则巧妙地发表了许多支持的意见,所以几乎当董贝先生这位绅士一转开他庄严的后背,沿着平日的道路向城里进发的时候,他的一无所知的儿子就已经上了前往斯塔格斯花园的路了。
①托尼·拉姆金(TonyLampkin):英国作家奥利弗·戈德史密斯(OliverGold-smith,1728…1774)所写歌剧《屈身求爱》(SheStoopstoConquer,1771年发表)中的主人翁之一。他是个愚蠢、自私的人。
这个声音悦耳的地方座落在一个郊区,斯塔格斯花园的居民们都管它叫做坎伯林镇;有一种为了查找起来有趣和方便,印在手绢上供外地游客使用的伦敦地图,不无理由地把这个地名缩写为坎登镇。两位保姆在她们所抚养的孩子的陪伴下,就向这里走去。理查兹当然抱着保罗,苏珊则拉着小弗洛伦斯的手,而且不时在她认为对她指挥合适的时候,猛拉她一下,狠戳她一下。
这个时期发生的大地震,第一次震动就把整个地区都震裂了,一直达到它的中心。到处都可以看到地震留下的痕迹。房屋倒塌了;街道完全裂开和堵塞了;地底下被挖掘成深深的凹坑和沟渠;大堆大堆的泥土高高堆积;建筑物由于基础遭到破坏,动摇不牢,正用大根的木头支撑着。这里,翻倒在地、杂乱一团的大车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座峻峭的非自然的小山底下;那里,珍贵的铁器毫无条理地浸泡在偶然形成的池塘中,腐蚀生锈。到处是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桥梁,完全不能通行的大路,失去一半高度、像巴别塔①一样的烟囱,在最意想不到的场所临时搭建的木房子和围栏,破烂的住房的骨架,未建成的墙和拱门的断片,一堆堆的脚手架,杂乱无章的砖块,巨人般的起重机以及跨立在空处的三脚架。这里有十几万个没有完成的形状和实体,散乱地混杂在一起,上下倒立,深埋在地下,高耸在空中,腐烂在水里,像梦一样地难以理解。地震通常的伴随物——温泉和火焰喷发,对整个场景增添上一份混乱。在颓垣断壁之内,沸腾的水上下滚动,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从那里也发出了火焰的闪耀与怒号;山丘般的灰烬堵塞了来往通道,而且完全改变了本地的法律与风俗。
①巴别塔(Babeltower):圣经《创世纪》中的故事说:在洪水大劫之后,挪亚的子孙成群向东迁移,走到示拿地方,发现一片广袤的原野,就决定在那里住下来,并在那里建一座城,城中建一座塔,塔顶通天;不久,那塔节节升高,直入云霄。但后来耶和华变乱了他们的口音,使他们从本来只说一种语言变为说出各种各样的语言;由于语言不通,停工待料,人们逐渐走散,那座城和那座塔也就半途而废了。半途而废的原因在于语言的变乱。〃变乱〃一词在希伯来语中读作〃巴别〃,因此人们就管那座城叫巴别城,管那座塔叫巴别塔。
简单地说,尚未峻工、尚未通车的铁路正在修建中,它从极端杂乱的中心,沿着它的文明与进步的宏伟路线,平静地、慢慢地向远处延伸。
可是到现在为止,附近的居民还羞于承认这条铁路。一两个大胆的投机商已经在筹划修建街道;有一位已经动工修建了一点儿,但却在泥淖与灰烬中间停顿下来,需要再考虑考虑。有一个新开张的小酒店,店里散发着新鲜的灰浆与胶料的气味,店前只有一片空地,它已经把铁路纹章画在它的招牌上了;但这可能是个未经深思熟虑、草草创办的企业——这时它希望能卖些酒给工人喝。同样,〃掘路工人之家〃设在一个啤酒店里;一家开设好久的火腿与牛肉店同样由于直接的和可以受到欢迎的营利动机,已改变为铁路饮食店,每天卖出一只烤猪腿。公寓老板也同样讨人喜欢,并且由于同样原因不能受到人们的信任。人们的信心增长得很慢。在铁路线开始的地方有霉臭难闻的田野、牛棚、粪堆、垃圾堆、水沟、菜园、凉亭和敲打地毯的场地。在牡蛎季节中的牡蛎壳,在龙虾季节中的龙虾壳,在所有季节中的破碎的陶器和枯萎的卷心菜叶,像小坟般一堆一堆地侵占了铁路线的路堤。标竿、围栏、对入侵者的旧警告牌、简陋房屋的后背和长着衰败植物的地块瞪眼看着这条铁路,看得它局促不安。没有什么由于它而比过去更好,或认为比过去好。如果附近可怜的荒地能够发笑的话,那么它也会像许多可怜的邻居一样,对它冷嘲热讽一番的。
斯塔格斯花园异乎寻常地令人难以置信。这里有一小排房屋,房屋前面是一片污秽的土地;房屋与房屋之间被旧的门、楼板、涂了柏油的帆布片和枯死的矮树丛隔开,缝隙里塞上没有底的白铁壶和不堪使用的铁制火炉围栏。斯塔格斯花园的园丁们在这里栽培红豆,饲养家禽、兔子,建造简陋的凉亭(其中一个是一条旧的小船),晾晒衣服,叼着烟斗吸烟。有些人说,斯塔格斯花园是为了纪念一位已故的资本家斯塔格斯先生而命名的,这位先生建造它是为了供他消遣娱乐。另有一些生性喜爱乡村的人认为,这个名称的由来应该追溯到安逸幽静、田园诗般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称为斯塔格斯的长角的兽群常常到荫凉的效野栖身安息。不论实际情况怎么样,当地的居民们都把斯塔格斯花园看作是一个神圣的园林,不许被铁路消灭;他们深信它的寿命必定会比这类可笑的发明长得多,所以住在角落里的扫烟囱的工长(大家都认为他在花园的当地政治中坐第一把交椅)曾经当众宣布,在铁路举行通车典礼的时候(如果它有一天真能通车的话),他的两个孩子将会攀登上他的房屋的烟道,按照他的指示,嘲笑、欢呼他们想要消灭斯塔格斯花园的计划已告失败。
小保罗现在就由命运和理查兹带往这个亵渎神明的地方;董贝先生的妹妹至今还对她的哥哥隐瞒着它的名称。
〃那就是我的家,苏珊,〃波利指着它,说道。
〃真的吗,理查兹大嫂?〃苏珊谦和地说道。
〃站在门口的是我的妹妹杰迈玛,准没错!〃波利喊道,〃她手里抱着的是我自己可爱的宝贝娃娃!〃
这个情景在波利的急切难耐的心情上增添了一对十分宽阔的翅膀,因此她开始沿着花园奔跑过去,蹦跳到杰迈玛的身边,一转眼的工夫就跟她的妹妹交换了婴孩;那位年轻的姑娘大吃一惊,董贝的继承人似乎是从云霄中降落到她的怀里一样。
〃啊,波利!〃杰迈玛喊道。〃瞧你!你真让我吓了一跳!谁可曾料得到啊!进来吧,波利!你看去气色真好!孩子们见到你准要乐疯了,准是的,波利!〃
如果我们从他们发出的喧闹的声音、从他们向波利猛冲过去,把她拽到壁炉边一张矮椅子里的情景来判断的话,那么他们确实是这样的。她坐在那里,她自己那张诚实的苹果脸立刻变成了一串小苹果的中心;他们红润的脸颊全都紧挨着它,显然全都是同一株树的产物。至于波利本人,她也像孩子们一样吵吵嚷嚷,热情激动。直到她完全喘不过气来,她的头发披散到通红的脸上,她为施洗礼而缝制的新衣服被揉得很皱,这时候混乱才慢慢平息下来。甚至在这时候,第二个最小的图德尔还依旧坐在她的膝盖上,两只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脖子;第三个最小的图德尔则爬到椅背上;一条腿在空中摆动,作出拼命的努力,想从边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