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赵德良就报出了一串数字。唐小舟心里最清楚,这些数字全是假的,应该说,没有一个是真实的。真实的数字是多少,别说赵德良不清楚,全省没有一个人清楚。就说死亡人数吧,其实是一个参考数字。什么是参考数字?也就是各级各部门根据平行单位的数字参考出来的。以某个镇为例,假如该镇死亡人数是三十五人,但是,他们打听到相邻镇上报的死亡人数是十八人,尽管本镇受灾更为严重,却不能完全按照实数上报。上报了,上面认为你的预防工作以及善后工作没做好。因此,将数字隐瞒一下,只报二十一人。到了县里,又要和平级单位对比。相邻的那个县,上报的死亡人数是八十五人,你却报一百一十人,同样说明你的工作没有做好。和邻县比一下,你的受灾情况应该不如邻县,没有理由死亡人数还多于邻县,于是在各地报上来的数字上减去一个数,上报时,可能变成了七十九人。这样层层参考下来,报到了省里。省里一看,死亡人数接近千人,这个数字太大了,报到中央,中央会怎么看江南省委?何况,江南省还不是萝莉司的重灾区,邻省的数字都没有这么多呢。于是,拦腰砍一刀,变成了四百六十七人。这个数字,只有各地上报数字的三分之二,而各地上报的数字,很可能早已经被砍掉了三分之一甚至更多。
据此,唐小舟估计,这次风灾,全省死亡人数,可能在一千五百人左右。
另一方面,损失数却可能多报。这样的大灾,无论是中央还是省里,都会采取救灾措施,最直接的措施,自然是划拨救灾款。而救灾款是按照受灾面积和受灾人数计算的,多报了,就可能多拿钱。
第一个检讨的是闻州。闻州是萝莉司中心经过的两个市之一,萝莉司登陆时,中心风力达到十七级,进入江南省,减弱为十四级,进入闻州,又减弱为十三级。理论上,闻州的损失,应该比东涟小得多。而事实是,闻州比东涟的损失多出一倍,死亡人数多出好几倍。如果客观公正的话,东涟是这次防灾减灾的先进单位,而闻州市的领导班子,显然有重大渎职之嫌。尽管这次省委常委扩大会议的主题明确,是对这次风灾的检讨,可闻州市委书记赵有丰作这个检讨的时候,更像是在总结先进经验和工作业绩。无非是采取了哪些措施,疏散了多少人,解救受困群众多少,派出了多少个医疗队,消毒面积多少。
赵有丰为什么大言不惭?他是有底气的。闻州上报的死亡人数是三百七十二人,东涟上报的是一百一十六人,仅这两个地区,总人数就达到了四百八十八人,比省里上报的数字多出二十一人。这还不包括陵丘和雷江。大家都听说,陵丘死了很多人,据说上千。如此一来,大家心知肚明了,总损失数,各地无法找到准确数字,死亡人数,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省里既然带头玩假,下面玩点假,省里又能拿他们怎么办?
尽管赵有丰报出了自己很多丰功伟绩,在他发言结束后,陈运达还是发难了。
陈运达说,刚才,我听了闻州的报告,很全面也很生动。听了这样的报告,我认为给闻州评一个防风减灾先进集体,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不过,我更关心的不是这些成绩,而是成绩背后的疑问。我一直在研究关于这次灾害的统计数据,按说,闻州与东涟相邻,都是台风中心经过区域,台风经过东涟时,整整强了一级。可是,这上面的数据显示,闻州的直接经济损失,比东涟多出百分之一百四十七。你们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多出的百分之一百四十七,是怎么来的?为什么风力更强的东涟,损失却比风力稍弱的闻州损失要小得多?为什么?省委开这次会,是一次检讨总结会,而不是一次评功总结会,不是要搞论功行赏,是要找问题,查漏洞。这么大个漏洞摆在这里,却没有人看到,或者说,大家都视而不见,这是什么原因?我看,这个原因,恰恰是最应该检讨的。
陈运达说完,赵有丰连忙解释,说,陈省长说的问题,确实是个问题。不过,我在这里解释一句,闻州的直接经济损失大于东涟,可能与经济总量有关。
《二号首长》第二部 第二十四卷 第099章
二号首长第二部第099章
陈运达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说,那么,死亡人数呢?死亡人数比东涟多出百分之两百,这也是因为经济总量的原因?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说,同样是倒塌一栋民房,闻州的民房与东涟的民房相比,造价可能多不止一倍。那么,我问你,多出不止一倍造价的房子,安全性能不是更好唉?抗灾能力不是更强吗?为什么死亡人数,却比东涟多出两倍?
这个问题,大家心知肚明,原因有两个。一是作为防总第一责任人,陈运达并没有把这次台风放在心上,重视不够,下面自然也就不太当回事。损失最大的两个市闻州和陵丘,市委书记恰恰是陈运达的人。相反,损失较小的两个市东涟和雷江,市委书记是赵德良的人。甚至可以更引伸开去,理论上,受灾更为严重的应该是浙江、福建和广东,但这三个省,远没有江南省严重。江南省没法向上交待,也没法向民众交待,只好组织写作班子,挖空心思说,由于谁都说不清的气流原因,萝莉司进入江南省之后,突然加速。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次风灾之所以如此严重,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陈运达拿出来做文章的,恰恰是这一点。只不过,陈运达的这个文章,做得意味深长。一时间,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只有像唐小舟这种完全明白内幕的人,才能稍稍明白。闻州的根本问题在哪里?在事前没有采取措施,事后又没有及时行动,板子显然应该打在闻州市委书记赵有丰身上。可赵德良去了雍州,而陈运达去了东涟。陈运达这是在暗示,东涟损失小,是因为他指挥得当,闻州损失大,责任在赵德良。
闻州之后,是东涟的总结。吉戎菲的套路,和闻州并没有什么不同,仍然是受到了怎样的损失,采取了哪些补救措施。即使是套话,大家也可以看出,东涟执行省委指示很坚决,提前作出了周密部署,因此将损失减到了最小。
东涟汇报之后,同样是陈运达第一个发言。陈运达将东涟的工作大大地赞扬了一番。
陈运达之后,其他常委以及人大政协的领导,也都分别发言,对东涟的工作,表示了肯定,基本调子,并没有离开陈运达划定的圈子,给人的印象,不是东涟的工作做得多好,而是陈省长及时赶到,措施得力,才将损失控制在最小。
值得一提的是陵丘。陵丘市这篇文章显然不好做。他们并不是台风中心经过区域,按理说,损失应该比东涟和闻州小得多。可实际上,即使在数字上做了很多手脚,直接经济损失,仍然比闻州多百分之六十,死亡人数比闻州多百分之七十。闻州可以拿经济总量说事,陵丘不行,陵丘的经济总量,仅仅排在东涟之前,和雷江相近,远远落后于闻州。
唐小舟能够想象,陵丘的写作班子,一定死了不少脑细胞,找到了几条理由。理由之一,改革开放以来,省里的投入向部分城市倾斜,陵丘获得的支持是最少的地区之一。理由之二,陵丘和闻州一样,是江南省的老工业基地,但与闻州相比,陵丘连养子都不如,投入远远少于闻州,所以,国企改革的负担,要比闻州重得多。第三,陵丘的湖区面积比闻州大,地势比闻州和东涟低,陵丘承受了周边一些地区的排洪压力。此外,陵丘还找了其他一些理由,总而言之一句话,陵丘的灾情,是客观使然,与市委市政府的领导无关。
陵丘的报告结束,第一个站出来发难的是彭清源。彭清源说,我注意到一个时间,陵丘水厂发生水浸是凌晨,全市大面积停水是中午十二点左右,水厂修复,恢复供水,是次日凌晨五点半。从发现水浸到恢复供水,用了接近二十四小时。同样,高压线杆塔倒塌时间相差不多,当然,七个杆塔,倒塌的时间前后并不一样。第一个杆塔和第七个杆塔倒塌,相差三个多小时。最终,全市恢复供电,是在次日凌晨四点,同样是差不多二十四小时。陵丘市委应该解释,为什么会这样。还有,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件,作为省委常委,我为什么不知道此事?我是看了当晚的新闻联播,才知道陵丘断水断电断通信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如果全省每个市都自行其事,自搞一套,还要省委干什么?
这确实是一件大事,仅这一件事,完全够格对陵丘市委市政府领导问责。张顺焱自然不肯背这个巨大责任,他立即说,刚才彭书记提到的事,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断水断电事件相继发生之后,陵丘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立即了解相关情况。当时估计应该可以尽快修复,所以,上报时间稍晚了一点。断水一事,是下午一点上报省委的,断电是下午三点上报的。我们有记录。
马昭武立即说,既然下午三点之前就上报了,为什么到晚上七点,新闻联播都播出了,我还没有看到相关消息?是我和清源同志两个人没有看到,还是怎么回事?
丁应平立即说,我也是看了新闻联播才知道的。
此事立即像火星扔进了炸药库,政协和人大的领导非常直接地说,开了半天的会,一直都在思考原因,现在才知道,所有原因,是省委决策失误。陵丘的责任要追究,闻州的责任,也要追究,但更应该追究的,却是省委的责任。如果省委能够早点采取措施,陵丘可能在晚上六点之前恢复供水供电,那样的话,中央也就不会紧盯着这件事了。直接经济损失,也可能会大幅度下降。
看起来,赵德良被逼到墙角了,只有唐小舟清楚,被逼到墙角的是余丹鸿而不是赵德良。余丹鸿曾几次表示,要向赵德良解释这一事件,每次都被赵德良以各种理由推了。现在,唐小舟总算明白,赵德良如果给余丹鸿解释的机会,自己就得当场表态。毕竟是省委常委,赵德良无法不表态,也无法不替他承担相应的部分责任。那样一来,常委会杯葛此事,赵德良就要既代表省委也代表他个人出面说话。如果换一个赵德良信任或者一定要保护的人,他自然会站出来。可这个人是余丹鸿,不仅在政治上和赵德良保持足够的距离,还在马昭武的副书记任命一事上,和陈运达一唱一和,搞了很多小动作,以至于马昭武的任命,直到今天还没有着落。
这样的事,赵德良如果不替余丹鸿承担部分责任,根本不可能有别人替他承担。
余丹鸿的政治盟友显然不可能出面承担,他一承担,事情就复杂化了,说明这不是个人行为,而是集体行为,说明陈运达和余丹鸿背着省委在搞小圈子。以前人们常常提到的一个词叫另立中央,陈运达如果真的知道余丹鸿瞒报这件事,那就说明,两人密谋另立省委。事件往中央一报,即使另立省委几个字没有出现,中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各地党政班子存在不同程度的分歧甚至矛盾,中央是很清楚的。这种矛盾是制度本身的问题,或者说,正因为有矛盾,才更显示了这种制度的制衡性从而显现合理性。因此,党政矛盾这类事,中央根本不会过问。相反,如果某人背着省委另搞一套,中央就会异常警惕了。
被逼到墙角的余丹鸿,只好独自站出来承担此事。
他说,有关这件事,我需要向常委会解释一下。本来,这几天我一直想向赵书记解释这件事,但大灾之后,赵书记实在太忙,一直在各个受灾地区察看,指挥部署救灾工作,抽不出时间。因此,我只好向常委会解释,同时向常委以及人大政协的首长做深刻检讨。风灾发生后,赵书记的意思是召开一个紧急常委会。我联系了一下,运达省长当时已经在召开政府紧急会议研究对策,不能到会。清源同志要指挥雍州市的救灾工作,也没法到会。春和同志、先晖同志、昭武同志和我,在赵书记家里开了个临时碰头会,大家分了一下工,赵书记和砚华同志一起去闻州,我留在省委。陵丘断水断电的情况报上来后,我分别和政府以及陵丘联系过,陵丘方面说,很快就可以修复,省政府那边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赵书记在闻州一线指挥救灾,其他常委也都在一线,我想,这事很快就会解决的,没有必要让大家分心。所以没有向各位常委通报。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在我,我向常委会检讨。
唐小舟暗想,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余丹鸿是个老官油子,对于官场这一套,他是很清楚的。别说这种大事,就算再小的小事,他也不会出现错漏的。唐小舟怀疑,余丹鸿是有意的,却又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干。
果然,余丹鸿的话音刚落,出现了炮轰的局面。最猛的火力,主要来自政协。一位政协副主席原是和余丹鸿竞争的失败者,在余丹鸿身上受了不少气,此时终于抓住了报复的机会。这事还真不能怨人家抓他的小辫子,要怨也只能怨他给了人家机会。
官场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千万不要以为你坐上了某个位置就万事大吉,稳如泰山。官场中没有任何一个位置是稳的,你之所以稳,是因为上面有人罩着。那股罩着的力量一旦失去,曾经所有在下面支撑你的力量,都可能成为推倒你的力量。早在袁百鸣时期,就有很多人要推倒余丹鸿,余丹鸿之所以未倒,并非他本人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他最大的支撑来自陈运达。现在,早有传说,赵德良要搬走余丹鸿,听到这一消息的人,自然会在心中评估一番,这到底是不是赵德良的意思?几乎所有认定是赵德良意思的人,都会成为余丹鸿的颠覆力量。有些人并不一定是和余丹鸿过不去,他们只是要向赵德良表明自己的态度。
至此,会议的方向改了,所有攻击目标,一致指向余丹鸿,仿佛这次风灾,并不是老天爷发怒的结果,而是余丹鸿的错误导致的。陈运达自然清楚余丹鸿的尴尬,可这件事,他还真帮不上忙。他能说是和自己商量好了,他要求余丹鸿不报告赵德良以及其他常委的?真这样说,那就把自己也搭进去了。除了这种方法,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替余丹鸿说话?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政治盟友受到攻击。
唐小舟也不相信陈运达参与了此事。如果说政治是下棋的话,这无疑是一着极臭的臭棋,完全没有技术含量,陈运达恐怕不会下。那么,余丹鸿为什么下了?除了他彻底昏了头,没有别的解释。余丹鸿有没有彻底昏头的可能?有。比如说,他去北京跑官,受到了来自赵德良的巨大阻力,他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力量不足以与赵德良抗衡,最终失败的结局不可避免。此时,他便可能发昏,可能手忙脚乱,甚至可能抱着破釜沉舟的心理出乱拳。任何违背常理的事,都有其背后深沉的原因。如果探究余丹鸿的原因,估计只有这一种解释。
所有炮轰差不多了,赵德良站出来力挽狂澜。
赵德良说,好了,这件事,丹鸿秘书长确实是做错了,他也向常委会检讨了。人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省政府已经出面处理,他觉得这件事很容易就能够解决,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于几个小时后,事情仍然没有解决,他又因为别的事缠住,没有及时了解以及通报,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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