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慕之听了陈梅卿的劝,弯了弯嘴角答道:“你放心吧,你以为总督大人不过问,是因为在乎那点面子?他比我们都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现在是借着我们教训儿子呢,我看过两天再放人也不迟。”
陈梅卿闻言欣然点头,随即又夸奖罗疏香道:“你果然机敏,锦囊这绰号不是白叫的。”
这时罗疏香却望着他摇了摇头,缓缓往下说道:“齐公子这桩只是顺道一提的小事,毕竟还不至于人命关天。何况整件事全在韩大人的掌握之中,小的倒算是多嘴了。”
她沉着自信的语调令韩慕之眉间一凛,心知她还有下文,不觉开口催促道:“你这趟还发现了什么,都说出来吧。”
“小的在死牢中发现两名囚犯,表现有些不寻常。”罗疏香得了韩慕之示下,便继续往下道,“月初因林氏妇被杀一案收监的林雄和徐銮,都不像是真正的凶手。”
韩慕之闻言心中一惊,暗暗纳罕罗疏香敏锐的观察力,于是言辞间不再保留:“你的确很聪明,这是我近来唯一拿不准的命案,涉案的两名疑犯各执一词,因此一直悬而不决,你发现他们身上有何疑点?”
“小的听牢头说,疑犯林雄是林氏的丈夫,也是发现尸体的人,此人原是本县精兵,案发当日轮值看守城楼,夜半无故折回家中,直到天亮前才返回。之后他上县衙点卯交差后回到家中,就发现妻子横死在地,而家中并无异样,只有厨房里的水缸是满的,因此断定是送水工徐銮趁送水之际,奸杀林氏。而徐銮则说自己清早去送水,叫门时没人答应,便以为林氏睡得香甜,又见大门未关,于是直接挑水进了厨房,将水倒入缸中后就离开了林家,自始至终没敢往林家房中看上一眼,因此未曾发现尸体。”罗疏香大略复述了一遍案情,望着韩慕之说出自己的疑惑,“小的去刑房看了卷宗,那林氏死前曾经行房,尸体一刀头落,不见反抗痕迹。如果是徐銮杀了林氏,现场不该如此整齐;如果是林雄预谋杀妻,在值夜当晚离开作案,未免太过显眼,何况林氏死前曾经行房,说明夫妇间不会临时发生太大的争执,再者连牢头都知道,他宠爱妻子是出了名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这案子的难处也就在这里——证据摆在眼前,林雄和徐銮的供词都有合理之处,两个人也都有可能在撒谎。”韩慕之皱眉道,“我看目前这两个人的供词没有一点可靠之处,可以供人入手。”
这时罗疏香的唇角微微一弯,却是从容不迫道:“所以倒不如假定这两人全都无罪,试着去寻找第三个人。”
第六章 起嫌隙
不料罗疏香的提议却让陈梅卿摇了头:“这我们也试过,只是去了好几次,盘问了左邻右舍,都没什么收获。”
“平头百姓怕沾惹麻烦,官差去问,难免是一问三不知。”这时罗疏香望着韩慕之,向他自荐,“小的有个想法,趁着我还是生面孔,大人能否让我去试试?”
韩慕之想了想,点头道:“你心细如发,就去试试吧,或许能有发现。”
“照你的意思,就你一个人去?”一旁的陈梅卿却有些担心,“你一个姑娘家走动方便吗?要不还是从快班里拨个人帮你吧?”
“只是去探听消息而已,用不着惊动太多人,”罗疏香谢绝了陈梅卿的好意,又笑道,“小的还有一点请求,望大人成全。小的今后在县衙里走动,都做男儿打扮,所以还请大人下道令,请衙中诸位提我时,都免去妇人称呼吧。”
这要求合情合理,于是韩慕之点头应允。
“嘿,不叫你一声姑娘倒还容易,可要我对你称兄道弟,却很别扭啊!”陈梅卿一边笑着,一边轻念了两声“罗小弟”,自己先肉麻得浑身一激灵。
罗疏香被他逗得撑不住笑了一声:“直呼名字就好。”
“叫你罗疏香,还不是会露馅?”陈梅卿与她打趣道。
“那个是鸣珂坊里的花名,我正想改一改,换个新名字。”
陈梅卿便好奇地问:“新名字可想好了?”
“还没有。”罗疏香摇摇头。
这时上座的韩慕之忽然开口问道:“你本来的名字呢?”
罗疏香闻言一怔,望了他一眼才低头答道:“小的本就姓罗,穷人家的丫头,能有什么正经名字?”
“既如此,我倒觉得你现在的名字挺好,去掉最后的‘香’字就是了。”韩慕之看着她,缓缓道。
罗疏香目光一动,垂下眼微笑道:“罗疏谢大人赐名。”
于是跨出二堂,罗疏香便是罗疏了。
人生的第十七个年头终获新生,她长舒一口气,脸上却不见轻松之色,径自凝着眉往三班院去。
三班院里,金描翠已经起了床,此刻正翘着脚靠在门边嗑瓜子。她看见罗疏回来,伸手把掌心的瓜子递过去,打牙缝里含糊地问:“吃不吃?”
罗疏摇摇头,忽然皱起眉问道:“你哪儿来的瓜子?”
“这院里的大哥给的呗,”金描翠听见她问话,嘻嘻笑了一声,“我身上又没钱,瓜子能从哪里来?”
罗疏不再接话,抬头望望天色,皱着眉走进房中。
房里东西都乱着,很多犄角旮旯里的家什也变了位置,像是被人翻过一遍。罗疏便回过头看了一眼金描翠,就见她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嘴里却逞强道:“看什么,我等你回来一起收拾呢,我又不是给你做佣人的。”
罗疏便不再看她,径自走到床边叠了被子,又将撕得半碎的剩馒头端出房。金描翠脸色很难看地站在一边旁观,等她离开后,越想越气恨,于是气冲冲走到桌旁一屁股坐下,越发理直气壮地嗑着瓜子,又将瓜子皮吐了一地。
她就这样闲坐到晚饭时分,罗疏才带着饭菜再次回来。两个人守着一盏油灯,在昏暗的屋子里吃饭,金描翠撕开一个馒头,用筷子挑着馒头里的馅儿,若有所思地咬着筷子道:“这个时候,鸣珂坊里该点灯开张了。”
罗疏没理会她,依旧埋头吃饭,漠然的姿态弄得金描翠很不快,于是她也气哼哼地继续吃饭,一边嚼一边撅着嘴挑剔道:“什么馒头,馅儿里都看不见肉星的”
桌对面的罗疏沉默着,让金描翠觉得很没趣,于是挟着一股怨气,她又伸筷子翻了翻桌子中央的一盘炒韭菜,高声抱怨道:“就这一个菜,里面才几筷子鸡蛋?让人怎么下饭?”
罗疏还是没说话。
到此金描翠终于失去耐心,她索性将筷子一拍,盯着罗疏问出心里话:“钱呢?”
罗疏筷子一顿,到这时终于停下所有动作,抬起头低声地回答金描翠:“钱不在这里。”
“那在哪里?”金描翠咄咄逼人地看着她,眼睛里盈满怒色,“我要钱。我要喝酒吃肉置办衣裳,这些都要钱。昨晚你怎么答应我的?”
罗疏面对她的质问,面色沉静地回答:“你先等一等,钱我迟早会给你。”
“我还要等多久?”金描翠立刻问,却没得到罗疏的回答,于是脸色越来越难看,“你到底有没有钱?如果有,至少告诉我数目。”
“我只能说,我有钱,至于具体有多少,还没到说的时候。”罗疏认真地看着她回答,“你只要相信无论有多少,我都会分给你一半,我答应过你的事肯定能做到。”
钱是她的一条后路,现在半只脚还在鸣珂坊里,她不能将后路亮给别人看。
“哼,分一半,一文钱还能掰成两半使呢,”金描翠面色阴沉地嗤笑,又半带刺探地嘲讽道,“我看你是没钱,有钱能吃这些?”
“我的钱不准备花在吃饭上。”罗疏冷冷道,打消金描翠吃香喝辣的念头。
“那准备花在哪儿?”金描翠反问,却得不到她的回答,于是沉默了半天后,她才缓缓开口道,“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被你骗了,亏我在鸣珂坊的时候和你最好你总是这样,肚子里打着自己的主意,不肯告诉任何人。”
这时罗疏目光一动,脸上终于流露出哀伤的神色来:“你知道吗,我想救你。”
她的态度太真诚,终于刺破了金描翠虚张出的声势,使她不得不转过脸躲避罗疏的目光。她索性丢下碗筷爬到床上躺下,面朝着墙壁沉默了半天,才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句:“谁要你救了?”
这一晚两个姑娘都不再说话,背对背胡乱睡了一夜,相处得极尴尬。
到卯时罗疏醒来,起床后按韩慕之的作息时间去二堂点了卯,便回屋换上昨天托快班杨捕头买来的男装,走出县衙准备上林雄家附近去打探。不料刚出县衙,她一眼看见街对面停着一只孤零零的毡轿,顿时脸色一变转身往回走,却被藏在石狮子后的一个男人抢上前,一把抄手捉住。
这时鸣珂坊的老鸨掀开轿帘急急忙忙走过街,扬手给了罗疏一记耳光,气冲冲对埋伏在一旁的另一个打手道:“逮着一个,看来果然是躲在县衙里,你快去找门子把陈县丞叫出来!还有,让他带上金描翠,否则老娘就把手里这丫头剥光了打个臭死,叫老百姓们都来看看!”
第七章 枣花巷
这时罗疏跪在地上,被打手按着动弹不得,于是只能奋力仰起头望着老鸨道:“妈妈何必这样动气?”
“你闭嘴!老娘能不动气吗?把姑娘点出去一天不到,就告诉我人回不来了,光天化日,想败坏老娘的营生,也得过问我肯不肯!”老鸨对罗疏怒目相向,两眼瞪得像乌眼鸡,“流水的县令三年一换,也敢在临汾县城里找我的麻烦?我倒要找陈县丞问个明白!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良心给狗吃了,成心躲在县衙里不回去,你以为换这一身衣裳,我就找不到你了?我看你是翅膀长硬了——就算你翅膀再硬,也飞不出老娘的手掌心!”
罗疏听着老鸨连珠炮似的责骂,却是面不改色地还口道:“妈妈若只想拿我撒气,随你如何打骂,又何必为了我和官府闹?我不过贱命一条,不值得。”
“老娘就是要闹,不闹得他怕了,今天走一个,明天跑一个,我鸣珂坊还要不要开张?”老鸨冷笑一声,有恃无恐道,“老娘我黑白二道行走多年,好歹是个把势,我怕什么?”
“哎哟,妈妈怎么一早上这儿来?是不是想我想得等不及了?”这时衙门里突然飘出一道吊儿郎当的调笑声,老鸨抬头一看,就见陈梅卿笑嘻嘻踱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六神无主的金描翠。
老鸨正在气头上,本不想给陈梅卿好脸色,只是这一行里讨生活,谁不爱年少风流的郎君?于是紧皱的面皮终于松了一松,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少跟老娘耍嘴皮子,平日里掏心挖肺地对待你,不念老娘一点好,倒背着我耍阴谋诡计。”
“哎,谁敢班门弄斧,暗算妈妈来?”陈梅卿嘴里故意打趣,搂着老鸨胖胖的肩膊哄劝道,“我知道妈妈肚里有气,只是这样闹起来,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您好歹听我一句劝,咱们大家寻个僻静处坐下说话,好不好?”
老鸨经不住他撒娇的本事,被甜言蜜语哄得又气又笑,终于心回意转点了点头:“老娘卖你一个面子,咱们另寻地方说话,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两个丫头,我是一定要领回去的!”
当下四个人并一干打手呼啦啦全都离开了衙门口,面色各异的一群人沿着街寻找可以说话的地方。往日最爱挑三拣四的陈梅卿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火烧火燎地找到一家川饭馆子,为打手们叫了一桌插肉面和杂煎事件,自己则领着老鸨和两个姑娘,往二楼寻了个雅间坐定。
此刻四个人守着一张桌子,各据一边、面面相觑。趁着行菜者上饭的空当,陈梅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主动做起和事老来,开口劝解道:“这事儿不怪妈妈生气,您是靠姑娘吃饭的人,一下子要您放两个姑娘,这不是那啥嘛”
他话说到一半就卡住,硬生生把“虎口夺食”四个字咽进肚子里。
这时一旁的罗疏却突然开口道:“妈妈,求您高抬贵手放掉我们,就当积德吧。”
老鸨斜睨她一眼,冷笑道:“我操这行营生,已经不指望下辈子投胎做人了,积什么德。”
罗疏见老鸨不为所动,也不气怒,径自决然道:“今天妈妈放过我们,我们一辈子记着您的大恩,山高水长,不定何日,只怕还有用得上咱们的地方。您不放我,今日我竖着回去,明天我便横着出来。”
“你好大的胆子!”老鸨听罗疏说出狠话,倏然变色道,“你想寻死?我就知道这事蹊跷,只怕没你背后捣鬼,县令也犯不上找鸣珂坊的麻烦!”
“是又如何?”罗疏冷冷望着老鸨,沉声道,“您也是知道我的,我若想寻死,整个鸣珂坊的人都拦不住我。您愿意费这番功夫,拿个竹篮去打水,就尽管试。”
“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讲话?”那老鸨一向横行惯了,从没见过罗疏露出这般态度,一时傻了眼,想放点狠话却又没词,于是转头对着陈梅卿惺惺作态道,“陈县丞,您倒是来评评理。亏我这些年细米甜浆,把一个姑娘调养得这么水灵,一路费了多少钱钞?这眼看着就能挂牌接客了,却要我放人,走遍天下也没这个理!”
陈梅卿嘿嘿干笑了两声,没说话。
“妈妈您要这样算账,我便同您仔细算算,”罗疏横眉直视着老鸨,面色冰冷地说,“我十四岁就能一个人赴客人的堂会,三年来替你赚的银子,早已不下千金。莫说细米甜浆,就是用人参灵芝,也能喂出几口猪来,你若是觉得我这一身肉金贵,尽管一斤一斤的割回去。”
“谁要你一斤一斤的贱肉,”老鸨被她说得气急,拍了桌子虚张声势道,“别再跟老娘废话,今天我一定要绑你回去,多少客人等着梳拢你,老娘就指望着这份给你上头的钱呢!”
她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另外两个人脸色都微微一变,生怕罗疏再继续往下说。
然而罗疏竟像是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似的,表情冷漠的脸上竟浮现了一丝笑:“这恐怕就要让妈妈失望了,我已经在宝莲寺里破了身。”
她明明白白的一句话,却把老鸨囫囵个儿扔进了雾里:“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这一问正中罗疏下怀,于是她便将宝莲寺里的见闻始末改头换面,慢条斯理地说了出来。
老鸨听罢不由发出一声哀嚎,甩了手帕瞪住陈梅卿,带着一股子绝望眼巴巴地瞅着他,声嘶力竭地喊冤:“陈县丞!你不能这么坑我啊!你明明知道我的锦囊儿还是个清倌,当初你把人带走的时候,是怎么对我说的?”
此刻陈梅卿的面前放着一大海碗热腾腾的大燠面,嗯,一定是面条散出的热气太烫,才让他额角津津地冒汗。于是他扯着袖子,很斯文地按去了额头上的细汗,干笑了一声:“那个,妈妈,韩大人只让我找两个姑娘,至于到底要干什么,我哪知道呀”
“呸,谁不知道,你和县老爷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老鸨恶形恶状地啐了一口,终于掉脸去问金描翠,盯着她厉声道,“描翠,我问你,他们说的可都是真的?”
金描翠原本心惊胆战地低头猫在一旁,此刻被老鸨厉声喝问,吓得脸色一白,圆睁着两眼抬起头来,就看见一桌三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目光灼灼。
一阵冷汗自她背后潸潸而下,有那么一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她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张了嘴:“是真的。”
“是真的?”老鸨听了她蔫蔫的回答,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声,下一瞬气焰便如垮坝的洪水,一泻千里。大失所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