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武陵春活着,他或许有一天会回来。话梅费尽心力重修了武府,苦苦等着他回来,他是个心软的人,必然会忍不住跑回来看看的。遥灵不想再继续留在扬州,曾为他的顾虑。这几年因为扬州重建,师门上下也需要级别高的弟子负责打理,遥灵一直抽不开身。而现在,她差不多该走了。
早先,师叔师伯们就定下了选拔几位优异弟子,入昆仑山闭关清修的计划,此间事多一直耽搁。到了现在,终于是付诸实施的时候。师伯对遥灵近年的表现颇为满意,说她心智成熟,办事认真老练,修为也是出类拔萃,堪为雨巷未来栋梁,早早举荐了她。其余几位师叔伯,还有长老们也大多没什么异议。所以,遥灵已经准备要去昆仑山了。这一去,究竟是十年,二十年,还是百年,她也说不清了。
所以,在走之前,再去看看他他们吧。
“谁说要成为陌路人。”遥灵说道,“师姐,这些年,我可从未跟萧凤川断过来往啊。”
只有来,哪有往。遥月摇头道:“遥灵,听师姐一句劝,不要太固执。想一想,魔界之战,焚天大火,那么多人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心爱之人,而你和凤川得以活下来,反而这般不珍惜相守在一起的机会么?”
“好。”遥灵点头道,“我会去找他的跟他,把一切说清楚。”
说清楚吧。
待到了第二日清晨,遥灵早早梳洗停当,只从抽匣里拿了几封信,便出了门来了阳春馆。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却先听到色子滴沥当啷落在碗里的清脆响声。接着,安静之中便爆发出一阵山呼:“单!”“双!”“单!”“单!”震得遥灵皱了眉头。遥灵进店站稳,杂役小二却忙着赌色子,没人过来招呼。
又是赌阳春馆的伙计怎么都一个德性,简直是薪火相传的臭毛病啊。
“嗯哼——”遥灵清了清嗓子。那小二哥把白毛巾往肩膀上一甩,一面回头一面吆喝道:“客官里边——”
“诶?这不是、这不是遥灵姐姐么!”那小二笑眯眯得哈腰道,“遥灵姐姐楼上请!上好的茶点,已为您准备妥当了~”
萧凤川知道她要来?而且这个素未谋面的小二哥,是怎么认出遥灵的,还一口一个“遥灵姐姐”叫得如此顺嘴?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干活!”小二说着挥手赶散了其余人,引着遥灵上楼。遥灵问道:“小哥,你们萧老板知道我今日要来?你又是如何知道我的?”
“这茶点是萧二爷吩咐我们日日预备着的。从阳春馆重新开张之后,就一直是这样了。”那小二引遥灵上楼,却不进包厢,只在外间小桌前停下。桌上置着荷花茶和点心。遥灵不会不记得,这张桌子,正是自己第一次来阳春馆时坐的位置;而这荷花茶,也正是第一次来时喝的茶。
“至于遥灵姐姐的名字嘛我们萧二爷天天嘴里挂着,心头想着的人,别说阳春馆,怕是整个扬州城无人不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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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能把完本章拖到十一之后吧?毅然逃课回来写完这两章【抠鼻】我是个坏孩纸。
236 告别
整个扬州城?遥灵皱眉。她问道:“那,你们家萧二爷,几时会来馆里?”
“今日不好说。二爷昨晚陪少府监大人多喝了几杯,今儿上午怕是会晚些过来。姐姐少待片刻。”小二哥说毕,自己退下。
遥灵独自坐着,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到阳春馆时的情形来。那个时候,自己是第一次独闯江湖,为了玩酷,穿了一身白衣,还戴上了白色的厚重面纱。刚刚进了阳春馆的门,只见一群小二不要命似的围着桌子狂赌,竟没人来招待她。她由枸杞引着上了二楼,随口点了一盏荷花茶,竟轻易被枸杞识破了身份
现在想起来,那些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那般鲜明。今日的情景又与那日是多么得相似。遥灵一个人呆呆坐着,不知道她再坐一会儿,会不会有一个吊儿郎当的小二走过来,啪嗒一毛巾将她从幻想甩回现实中来?
终究只是想象。遥灵只坐了一会儿,仿佛不希望那一幕再次重演似的起身下楼,向后院走去。
后院果然也是按照三年前得样子重建的,一砖一瓦,还似旧容颜,新苗嫩草,却无法见证过去的点点滴滴。遥灵走到萧阳春房间门外站定。三年前,就是在这里,凤川对她说“遥遥,我们成亲吧”。他说的,不是“嫁给我好吗”而是“我们成亲吧”。
的确。那是他们早就约定好了的啊
有些诺言,如果去实现就一定要伤害别人的话,不如忘了吧。
遥灵早就释然了。早就看开了。谁说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两人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相爱,已是多么的不易,更何况相守到老,已经不是两情相悦就能实现的事。
算了不想这些了。遥灵抬头望着秋日湛蓝高远的天空,反正马上就要走了,如果远离了这个世界,应该也就不会想起这个世界的事了吧。
既然知道不会再想起,又为何一定要来告别呢告别,认真得对那些过往做个总结,究竟是想给这段感情画上句号,还是悄悄希望着,不要被他忘记呢?
不如还是走吧。遥灵方欲转身。
“呵,果然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遥灵一转身便看到了他。一瞬间,遥灵有些疑心自己是否看错。这是萧凤川么?倜傥的锦纹深衣,头发规规矩矩束在头顶,再用青玉簪簪了,真像个华贵又不失体面的公子哥。他昔日穿着江湖布衣,戴着厨师帽,拎着食盒招摇过市的样子在遥灵脑中一闪而过萧凤川早就不是初见时的样子了。从第一厨师到江湖侠客再到酒馆老板,该说他是有所进步,还是回到原点了?
遥灵想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很久没这么认真得看过萧凤川了。不是不想,是不敢吧。
“看你精神抖擞,不像是宿醉归来的样子啊。”遥灵微笑。
“习惯了。”凤川苦笑道,“从前,还很鄙视老匹夫这样结果我到最后,还不是过上了和他一样的生活。”
“哦?现在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
“不完全是吧。”
话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彼此注视着,眼光又不时瞟到很远的地方。
半晌。凤川先开口问道:“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遥灵便从怀中拿出那一沓信来,递与凤川:“这些,是三年来夏大哥和青玉姐姐、自私鬼和南歌先生、清都哥寄来的信。还不是你说的,说他们要么就回扬州城来看你,别搞什么寄信这样没用的事。喏,结果信都寄到我这里来了。”
凤川目光一黯。他有些迟疑得去接信封,刚刚捏紧,遥灵便收回了手。他脸上终于没有了笑容,问道:“你你要走?去哪里?”
果然还是这么快就被凤川猜到了来意。遥灵走开几步,背对着凤川道:“去昆仑山。清修。”
“什么时候走。”
“最晚便在五日之后。”
“这么快。”
遥灵背对着凤川,仿佛是在等他说些什么,又仿佛是在为他准备一个恰当的神情。她转过身,微笑道:“不打算祝我早日得道,修成正果?或者,至少该说一句‘一路顺风’吧。”
凤川呵呵笑了:“老实说,有点担心你。你这个资质,要修到猴年马月才能成仙啊。我可等不到那一天了。”
遥灵噗嗤笑了。不知为什么,眼中有些刺痛的东西在泛滥。她急忙再次转身,放大声音说道:“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少喝些酒。”
“嗯。知道。”
“好。那我走了。”
遥灵拔足逃去,飞快得走出后院门便跑了起来。刚刚跑出阳春馆的大门,双眼被刚刚开始发烫的阳光一照,霎时淌下两行晶莹的东西来。
她狂奔逃去。尽管知道,他定然不会追来。
这就算告过别了吧。这就算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三年来的折磨,她终于在今天看到了成效。三年来,她对凤川日日不辍的坚守没有丝毫反应。今天,凤川终于不再挽留她,不再保护她,不再说那些会将她的心融化的甜言蜜语他终于,决定将她忘了。
她成功了。
但是,她也失败了。在这分别的最后一天,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眼泪。
眼泪如洪水决堤般将遥灵淹没。遥灵啊遥灵,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么?三年来,她将凤川逼疯,也几乎将自己逼疯了。扬州城重建的那段日子里,她四处奔波,用术法为灾民疗伤,到处施粥,凤川寸步不离得跟着她,帮她解决所有麻烦,费尽心机帮她准备可口的饭食,遥灵累了,靠着墙抱着膝盖睡着的时候,凤川总是放下手头的活,悄悄坐在她身边,将她的头轻轻移到自己肩上来,给她盖上斗篷
这些,她都知道。但在这期间,她一眼都没有看过凤川,即便迫不得已要说话的时候,也不会用心去看她。因为她知道,看一眼就会崩溃的。
那个时候,凤川说过最多的话就是“遥灵,从今以后,我的世界里只有你。我除了你,谁都不要。”
雨巷重建之后,遥灵整日闭门不出,凤川日夜在雨巷门口守候。遥月看不过眼,便邀他到雨巷客房里住着。遥月劝过遥灵无数次,你去看看他吧,就看一眼。前日远虔师兄在隔壁休息,听他在房里悄悄哭了一夜你去看看他吧。
遥灵一直坚持着。凤川在雨巷住了三个月,直到后来阳春馆重新开张,枸杞忙不过来,他只得回去主持大局连着三个月,十夜中恐怕只有一夜睡得足觉。又加上开店之后连日忙碌,他终于不来找遥灵了。只有点心仍然日日差人送来。遥灵知道,他怕是病了但是她仍然没去看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遥灵接到阳春馆送来的信。她没有问,来人却说,萧二爷这俩月来委实病得凶险,把大家都吓坏了,这几日才刚刚见好,下得来床,进食也如常了。待来人走了,遥灵打开信封,其内却只有一句话:遥遥,你太狠心了。
是啊。我太狠心了。我违背了当日的誓言,弃你于不顾。所以,我根本就不是真的爱你。忘了我吧。
这些话,遥灵只是在心里想过,便在烛火上焚化了凤川的来信,没有写回信。自那之后,除了点心如约送至,凤川也会隔三差五来雨巷,自知见不到遥灵,便跟遥月师姐闲聊几句,久而久之,竟然跟雨巷遥字辈、远字辈的师兄姐妹们都混熟了。
只是遥灵却仿佛铁了心一般,无论谁劝,都不肯再回头。
遥月为此训过遥灵,他待你如此,你到底还要怎样?你心里明明爱他,为何一定要这般折磨两个人?
长痛不如短痛。这就是遥灵的回答。她相信,只要自己这般冷面冷心下去,一年之内,凤川必然会放弃,会去找武陵春的。
但是没想到,他竟然坚守了三年,每日送点心,每日都被遥灵拒之门外;来雨巷十次,有九次见不到遥灵,但他通过相熟了的师兄弟们,却将遥灵的近况了如指掌。近日里爱吃什么,爱看什么书,喜欢什么料子,每日练功几个时辰,闲时都做些什么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还是走吧,走得远远的,彼此相隔天涯,便更容易淡忘。说到底,萧凤川还是个孝顺的人,他不会为了遥灵,抛下父亲留给他的阳春馆。那可是父亲唯一的遗物。
而今天这一番告别,萧凤川的表现也足以让遥灵放心。这不就是她想要的效果:不留,不追,不问,不怨。相信他以后,会过上宠辱不惊,平安喜乐的日子。因为遥灵走后不久,武陵春就会回去的。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局。只是这个结局,根本不该有眼泪。
遥灵一口气跑到雨巷门口,恍恍惚惚,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美梦。噩梦。纷纷扰扰,连绵不尽。她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得喘气,甫一抬头,方看见那个无比熟悉的雕漆点心盒子,鲜艳的红漆反射着亮丽的太阳光,仿佛刚刚放到她的门前。
237 相思一夜梅花发
遥灵到昆仑山的第二年冬天。大雪纷飞。
遥灵立于飘雪的山巅,一行仙鹤从空中飞过,如同从雪中化出的一般。遥灵轻轻向前伸出双手,一只仙鹤正好飞了下来,扑着双翅停在她面前。那仙鹤双爪中勾着一个小巧的食盒。她接了食盒,那仙鹤便鸣了一声,飞去了。
又是一年了。那个人怎么还是不肯死心啊。
遥灵捧着食盒回了屋子。竹炉汤沸,炉火初红,而食盒中的点心尚自温热。凤川头两回送来的点心,经仙鹤飞跃千里长空送来,早已冻成了冰块。他一向机敏,很快发觉了,不知给盒子用了什么保温,以后送来的点心都是热乎乎的。
而遥灵也不再将它们送人。因为她知道,自己吃到这昔日爱如至宝的味道,心如刀绞,泪如泉涌,也不会有别人看见。因为这心悠崖上,只有她一个人。这座山崖,别人上不来,她也下不去。她就这样名为清修幽禁着自己,心中,却并未想象中那么宁静。
如何能宁静呢她每日早晨都要站在这四面云海的山巅之上,等待着自己与世界的唯一联系,等待着那个人亲手为她准备的温暖。她无法拒绝,无处可避。她更不知道,万一有一天,他的点心不再如期送过来,她该怎么办。她会胡思乱想,他是不是生病了,出事了。现在与雨巷时不同,没有师姐日日在耳边念叨,萧凤川过得如何,遥灵一点都无法得知。
遥灵总是妄想着能从这些点心中品出凤川的心情来。她细嚼慢咽着这些点心,有时一小块能吃一上午。今天,他做的昙花冻甘甜香滑,入口即化,想必他心情畅快欢悦。第二天又是千层油糕,洁白如雪,揭之千层,难道今天店里事情很多,千头万绪,就像这千层糕似的?后来又做了金钱饼,香脆鲜嫩,今天难道他大赚了一笔?
终究只是猜测,想象。品君点点心意,慰我绵绵相思。
遥灵刚刚捧起茶盏。雪花被踩碎的声音让她有些惊讶。一个人呆惯了,这心悠崖上的任何声响都瞒不过她的耳朵。她早料到,这山崖上不会永远都是她一人。她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来得这么快。
遥灵起身开门。那一股清流般的黑发卷着雪花飘到她的胸前,竟如春风扶柳般温暖。这种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桃源花开,武陵春。
“春哥”遥灵叫着,呆呆得看着他,流畅的墨眉未染风霜,晶透的凤眼仍蕴笑意。他仿佛仍是记忆中那个他,只是以前那个他,总爱把忧伤藏得很深很深,让别人无法察觉。现在的他,已经不再藏着忧伤。因为,忧伤已经不属于他了。
“怎么,不欢迎我?”武陵春微笑。狂涌的雪花顺风卷进了遥灵的屋子。她忙让武陵春进去,关了屋门。武陵春拍拍衣袖上的落雪,环视屋内之景。遥灵与武陵春捧茶,围炉而坐。遥灵问道:“春哥觉着我这屋子还好?”
“甚好。没想到遥灵一个人住,也能将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武陵春笑道,“以前你可是从来不收拾屋子的,总是抛给乌梅”
“哎,春哥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啊。”遥灵苦笑。这时,凤川送来的点心盒子还未收去,就搁在两人旁边。
武陵春搁下茶杯。他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个点心盒子。他说道:“你这屋子里,还缺了一样东西。”
“嗯?”遥灵愿闻其详。
“红梅啊。你不是爱读《千家诗》么。记得杜耒的那首《寒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噗~”遥灵掩口一笑。南歌先生和她一起读的《千家诗》,她自然不会忘的。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