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有闲工夫管她——颜昇想。
“你爸爸说这周请她去我们家玩,你告诉她吧。”
“有什么好玩的。”他嘟囔了一句。
“就是见个面,都有10年没看到她了。对了,她样子变了没有?”王玟霞不无感慨。
“变了,变得更难看了。”他真心实意地回答。
10
没想到赵真颜真的应邀而来。
颜定邦要司机小李去接她,被她礼貌地拒绝了。颜定邦当即在心里下了一个结论:这孩子,性格怎么随她爸。
尽管赵真颜已有心理准备,但眼前这个“表哥家”还是和记忆中的相差太远。颜定邦在分房子的时候留了一手,要了两套打通,因此格外宽敞。红木家具,铺了纯羊毛地毯,多宝格里放着他到各国考察带回来的工艺品。
每个年代的官都是官,但是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官,是最舒服的——没有太多“一把手”问责,权力和责任严重不对等。贫富差距已经不能一叶障目,所以反倒不用再藏着掖着。
颜定邦对她说:“我有今天,你妈妈帮了很大忙。你生活上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
二表哥颜定国一家也在这个时候赶到了。
那个化着妆、戴着大耳环的女孩,是颜晓愚吗?她主动喊:“颜晓愚。”
颜晓愚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永远是头等大事,你来了就害我连晚上的活动都要取消。”
晓愚妈更心直口快,“你这孩子怎么周末还穿校服,是不是没衣服穿啊,这个年纪谁不爱漂亮?”
赵真颜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这一刻有点挂不住,简单地回答:“我怕麻烦,就两身校服换着穿。”
颜定国开口说:“那你也太瘦了吧,你爸没让你补补身体?你小时候多胖啊。”
众人开始化身为道德正义的代言人,一起控诉赵真颜的爸爸。
“哎,你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我们说这些都是冲你爸来的,不是冲你啊。”
“你爸要能力没能力,就知道怪我们。”
“他要是养不起你,你干脆跟我们生活好了。”
王玟霞见这话越说越没谱,赶紧示意小叔子和妯娌都不要再说了。
颜定邦发话道:“表哥表嫂不是外人,以后没事就过来玩,周末住我们家也行。别理你爸。”
赵真颜的忍耐快突破极限。十四五岁的她,并没有一般单亲家庭的孩子那种浓郁的自卑,否则她也不会背着爸爸偷偷过来。但他们抨击她爸爸,是她接受不了的。
“我和我爸过得很好,谢谢你们!”她涨红了脸。
“过得好你就好好在家待着吧,你还过来干吗?下周可别让我再看到你。”颜晓愚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赵真颜忍无可忍,她抓起书包就向外面走去。王玟霞赶紧拦住她,“我们都是好意你留下吃个饭再走吧。”
赵真颜看出王玟霞在维护她,感激地冲她摇摇头回道:“不了,我爸还在家等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第一部分 第9节:小龙女走失事件(9)
其余人还没从“正义的化身”这个角色里出戏,见发表感慨的对象也走了,不由得十分失望。
颜定邦摆摆手,“真的和她那个爸爸一模一样,算了,让她去吧。”
一直关着门自己待在房间里的颜昇,其实把客厅里交谈的每句话都听了个仔细。听到赵真颜要走,他连忙跑出来想劝劝她,却只看到王玟霞伫立在屋门口,已经没了赵真颜的身影。
颜昇跑到窗户边,朝楼下看去——赵真颜正飞快地跑出楼下院子,她瘦瘦的身体让宽大的校服显得更加松垮,身材单薄得几乎可以随着风飘起来。
这次他倒不觉得她有什么错了,明摆是这屋里的人过分了。
从这以后,颜昇开始配合袁阳讲讲赵真颜的话题。
袁阳已经摆脱了幼稚的“喜欢她就欺负她”阶段,进入高级一些的“培养共同兴趣爱好”阶段。
跳舞他是跳不来的,但他硬是凭着家里堆积如山的磁带,进了广播站,专门负责为各个节目配乐。
无数次,袁阳拉着颜昇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听广播。
“‘校园之声’广播电台现在开始为您播音。”这句片头是赵真颜的声音,每次一听到,袁阳就像打了鸡血一样。
赵真颜在广播里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有一种训练有素的低沉感。偶尔,她的前鼻音和后鼻音发得不太标准——这几乎是本地人的共性,所以也不算大碍。
从颜昇家夺门而出之后,赵真颜存心避着他,把领操都辞了,他们几乎没有再在任何场合遇见过,他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他就守着袁阳的小心事,在她的声音里,走出教学楼,走进宿舍,走进食堂,走向球场,走向小卖部
赵真颜也的确只是袁阳的小心事,她并没有轰动性的美,只是有些所谓的特长——可这个学校有特长的人多了。
袁阳十分满足这种没有对手的状态——他一直在强调赵真颜很特别,很有味道,是一般人轻易发现不了的。
颜昇不置可否——他从来没觉得她哪里特别,哪里让人感觉惊心动魄。直到有一天午饭的时候,在挤了几百人的喧闹的大食堂里,他看见赵真颜和舞蹈队在赶排参赛的节目。
他们学校的食堂和礼堂是合二为一的,舞台就在食堂一侧。开晚会时把桌椅一收,就是很大一片空地,学生们再带着自己的凳子进来。
此刻,赵真颜就在离他不远处的舞台上排《草原上的巴格措达》。她翻了一个前翻,再是一串“探海”,然后跑到舞台中央,配合舞蹈的情节,远眺前方。
这一刻,她不再是嘲弄或者愤怒或者委屈——这是他们重逢后她展示给他的所有表情。这一刻她的五官都舒展开来,美妙得仿佛要变成一幅画。
颜昇忽然觉得——赵真颜的确很特别,原来她没有表情的时候,最好看。
赵真颜和很多跳舞的女孩子一样,长得十分恬淡,淡淡的眉眼,干净得很。如果笑或怒,她的五官就压不住表情。
但如果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五官就是一幅画,让人想起丁香、茉莉或者别的什么植物,想起仕女图,想起沉睡初醒的云天。
当十六七岁的颜昇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低下头匆忙地扒几口饭,又抬起头飞快地朝舞台看一眼,心里没有什么喜悦,反倒有莫名其妙的惊慌。
当音乐渐息,赵真颜从肖凯的肩上跳下来,吐了吐舌头,冲老师一笑的时候,姿色又变得很平常很平常。
一群伴舞中的陈艾看到了颜昇,一等老师说结束便迫不及待地喊:“颜昇,帮我占个座!”
颜昇像做错事一样慌忙把头正过来,装作没听见。他静了两秒,对已经吃完饭、正在陶醉地看向舞台的袁阳说:“吃不下了,我们走吧!”
下午,颜昇正和前排的女生讨论一个方程式,陈艾跑过来敲他的玻璃,示意他出去。
他和陈艾是初中同学,他们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副班长,家里又挨得近,高中正好也在隔壁班,因此熟络一些。
“我们下周要去省里参加文艺汇演,怎样?要不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陈艾纯粹是没话找话说,去省城不过4小时的车程,能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陈艾的话无非是要传达两个意思:一是我要去代表学校比赛了,二是我惦记你。
第一部分 第10节:小龙女走失事件(10)
但颜昇从话里听出了别的含义,“就你们那个难看的舞吗?还整个队都去?”
“去你的!什么叫难看?”陈艾半嗔半喜。
“去多久啊?”颜昇漫不经心。
“一周。其实彩排加汇演也就4天时间,还有几天老师说带我们在周边玩玩。为这个,我还特意找我妈申请了200块钱。”
“有什么好玩的?”
颜昇即使是皱眉,都让陈艾觉得心跳加速。她停止了这个让他不感兴趣的话题,想一想还是问道:“上周我回家的时候,好像看到赵真颜从你那个单元跑出来。”
“谁知道?她神经兮兮的。”颜昇当然不想把这个复杂的家庭故事告诉她。颜昇的轻描淡写再加上撇嘴的动作,足以让陈艾误解成一个表白遭拒的故事。
她有几分高兴,“那,等我下下周回来再见哦!”
当你对一个人不在意的时候,世上就没有他;当你开始留意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发现关于他的话题无处不在。
颜昇回宿舍的时候,有人正笑着对肖凯说:“你可要把‘手感’照顾好,不然袁阳会教训你的。”
肖凯在上铺整理着衣服,笑嘻嘻地说:“我还是和‘手感’保持距离好,不然袁阳更要教训我!”
颜昇不解地问:“什么‘手感’?”
“嘿嘿,就是那个跳舞的赵真颜啊。肖凯说别看她瘦,其实是骨架小,该有的一点不少,托起她的时候很有手感。”
肖凯紧张地探头,看袁阳有没有回来,“嘘,在我们宿舍说说就好了,不要传出去。”
颜昇的脸色已经开始沉下来,“在我们宿舍也不要说!那么难看的女生,有什么好讨论的!”
众人噤声——虽然平时一起嘻嘻哈哈,但碍于他是班长,在老师面前也吃得开,他认真发话的时候还是或多或少要跟着他一起认真。
“手感,手感,这就是黄片看多了的后遗症。”为了表明自己绝不是站在私人立场,颜昇义正词严。
等他拿好东西走了出去,有人小声说:“‘手感’挺能的啊,又多了一个坚定的拥趸!”
11
又是周五,其余人急于回家,纷纷作鸟兽散。
颜昇在座位上明目张胆地脱校服裤子——他图省事,已经提前把球裤穿在里面。
正当他脱好一只脚的时候,赵真颜敲着他的窗户,眼睛里满含怒意。
颜昇尴尬得不知道是应该继续脱,还是该穿起来。他想了想,把脱掉的那一只脚囫囵套上,走到外面。
赵真颜递过来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赵真颜收——袁阳。
“如果袁阳偷偷摸摸往我课桌里塞信封,他就不是袁阳了!”赵真颜挥着信封,气呼呼地冲颜昇嚷着。
颜昇脸部的毛细血管开始不堪重负。
“请你以后做事情正大光明一点,不要冒用别人的名义!”赵真颜决心不给他面子。
“你不要拉倒!”颜昇一把抢过她攥在手中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两百块钱,塞回自己的钱包,“是我妈让我管着你的。你太不识好歹了,我以后再管你,我就直接喊你姑奶奶!”
他不过是听陈艾说了她们要去省城的事,又想起妈妈挂念她时那副凄凄切切的表情,于是他做了一件自以为很高尚的事——冒充袁阳塞了两百块钱给她,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拆穿。
高一年级都在这个楼层,三三两两的同学经过,好奇地看着这两个人——像两只毛斗鸡。
胜负事小,面子事大。颜昇无心恋战,他狠狠地瞪了赵真颜一眼,走进教室的时候却差点被没穿好的裤腿给绊了一跤。
她简直是他的克星,一出现就意味着灾难。
12
如果老天有眼,她一定恨不得招来雷公电母,把我劈死——颜昇在校园的花坛边守着躺在地上嗷嗷叫的赵真颜时,这样想到。
他每次发的誓,都在挑战老天爷的底线。就像刚才他还信誓旦旦地说:“我以后再管你,我就直接喊你姑奶奶!”现在离发誓还不到一个小时,他真的真的恨不得喊她“姑奶奶”,只求她不要再乱叫了。
第一部分 第11节:小龙女走失事件(11)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他们校队打完球后,他把外套系在腰上,晃晃荡荡地和几个哥们走向校门。路过花坛时,竟然看见肖凯背着排练时不慎摔倒的赵真颜,火急火燎地朝医务室跑去,后面还跟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女生。
“摔到哪了?”颜昇忙问那几个人。
肖凯和女生慌得答不上来,赵真颜眼泪直打转,胡乱指着肩肘锁骨那一片,咬着牙疼得说不出话来。
“摔到骨头你跑什么跑,你想高位截瘫啊!”颜昇没好气地喊。
有个保健医生妈妈的好处就是懂一点急救知识——颜昇将赵真颜平放在花坛边上,打发肖凯和那个女生去找医生来,自己就在这里守着。本来他也不想陪着这个麻烦的人,可是他从来讨厌和医生打交道,不得已只好留下。
“你本来还没什么事,躺人家背上这么一颠簸,反而错位了。”颜昇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鬼叫的赵真颜——你看你嚣张吧,不识好人心吧,现在遭到报应了吧。颜昇心里依然气愤,可是看到赵真颜发青的脸色,又不忍心再揶揄她了。
叶廷叉个手看着他,说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爱管闲事了!”
班里目睹了“信封”事件的同学正好路过,在一旁插话说:“你真有胆啊,她冲你吼几句,你就把她打趴下了。”
有女生在一旁嘀咕:“颜昇怎么总和她扯上关系,我还看见他们在主席台上拉拉扯扯呢”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赵真颜爬不起来,痛苦地用手挡住了眼睛。晚来一步的袁阳挤进来看怎么回事。颜昇像大熊看见机器猫一样抓住袁阳,“你总算来了,你陪她等医生吧,我要回家了。”然后便扒开围观的人群,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颜昇一步三回头,直到远远地看到肖凯领着校医过来了,这才上车。
袁阳因祸得福,因为一直不离不弃地陪着她去医院、正骨、休息,获得了赵真颜爸爸的极度好感。甚至在赵爸爸犯愁以后该不该每天骑车送女儿上学、放学的时候,袁阳也以“伯伯你年纪大了”之类的情真意切,获得了接送权。
袁阳把赵真颜送到教学楼下,扶她上了二楼,又下楼将车骑回车棚。一路上他将车铃拨个不停,仿佛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好心情。
冬天正在来临——不论是气象上的,还是某个人的心里。历史老师唾沫横飞地在黑板跟前解说着黄帝大战蚩尤,颜昇的脑袋里却都是袁阳的车铃声,在那里“铃铃铃”地响着。
13
名义上的“××省中小学校文化艺术节”,实质上仍然要排一、二、三等奖。因为赵真颜的临阵负伤,陈艾顶了领舞。
陈艾走的时候春风满面,回来的时候黑口黑面。
车停在学校门口的时候正是三、四节课之间,陈艾第一个走下大巴,径直冲到教学楼二楼。
赵真颜看到她,问道:“陈艾姐,演出怎么样?”
这一句话正中陈艾的要害,她随手拿起课桌上的“英雄牌”蓝黑墨水,朝赵真颜泼了过去。
赵真颜本能地用手一挡,袖子和衣襟上全都是墨。赵真颜吃了一惊,“你干什么?”
“你装吧,我看你装!”陈艾气急败坏。
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赵真颜推着陈艾走出去,在楼梯口问她:“你怎么了,我哪里惹到你了?”
“少装无辜。你不累吗?装受伤,没拿到一等奖害我替你挨骂;装可怜,摔一跤就在颜昇面前哭哭啼啼;装纯洁,你不是追到颜昇家表白了吗?你还退什么信?装什么装!”陈艾因为被老师说了几句,心情跌落到谷底,此刻将自己耳闻目睹的一切都吼了出来。
“你想歪了。”赵真颜试图去拉陈艾的手。
陈艾打开她的手,手上握着的墨水瓶砸在地上,也让四周的指指点点和交头接耳顷刻间静了下来。
不巧的是,“四周”里也包括了袁阳和颜昇——他俩正好下楼。
袁阳看着颜昇一头雾水,“什么追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