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几周,陈曜的工作成效倒还不错,唯一觉得奇怪的是,每个周三下午,这孩子总是一幅心情大好的样子,连对着电脑都满含笑意。
“周三,是你的固定约会时间?”颜昇发现他刚刚交代的一个细节,陈曜并没有改过来,这才忍不住旁敲侧击。
陈曜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不是,只是有一门很重要的课。”
“很重要的课?”他根本不信。
“你说,女孩是不是都不喜欢比自己小的男生?”陈曜冷不丁冒出一句。
“呃,大概。”颜昇含糊其辞,他实在没有时间来研究女生心理,他也的确没有成功的感情范本可供借鉴。
“她为什么不明白呢,成熟度和年龄并不成正比,师生恋在现在也不算什么。”陈曜自言自语道。
“等等,‘师生恋’?”颜昇骇然,“原来你每周三是去单相思。师生恋为什么不算什么?够洪水猛兽的了。你哪一年出生的?”
“87年。”
“三年一个代沟。我们隔了2个代沟还不止,难怪你会觉得没什么。想当年,我的德语老师也是青春貌美,我最多上德语课认真一点而已,可没敢去喜欢老师。”
“她不止青春貌美,也很生动有趣,还很有气质,从前是跳舞的。”
颜昇一个激灵:“你听的哪个院的课?”
“经院的选修课,《时间序列》。”
经院。他已经明白让这孩子神魂颠倒的是谁了。
“怎么个生动有趣法,你和我说说。”他本来急于想结束这场对话,现在倒是愿闻其详。
陈曜抓住一个听众,十分高兴:“你不知道,她真的很搞笑。这门课其实很难,她有时候讲着讲着,自己都忘了模型是怎么回事,就开始瞎掰,实在掰不下去了,就说下回分解还有,课上完半学期,她才想起来应该点一次名,叫了二十来个人的名字,下面没一个喊‘到’的,她就开始生气,说怎么选了课的都没来,那教室里坐那么满的人又是从哪里跑过来听课的。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老师你是不是拿错名单了。她仔细一看,满脸通红地道歉说把另一门选修课的名单带过来了”
颜昇听着听着,嘴角就弯了起来:“你觉得她喜欢上你的几率有多大?”
“三分之一。”陈曜低头想了一会儿,“至少现在她不讨厌我,我给她的邮件她都有回复。”
“没戏。”颜昇把陈曜的转椅旋到正对电脑,“与其陷到里面,不如赶紧用工作来麻痹自己,相信我,你没戏。”
“何以见得?”
“直觉。”颜昇简单地结束了这番谈话。
第二周,陈曜干活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颜昇正想问是不是学校的事情占据了他的时间,他倒自己招供了:“真被你说中了,她不给我回邮件了,下课也不理我了。”
“你做了什么?不会课堂上表白了吧?”颜昇心里在想,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赵真颜这种人精,岂是你能拿下的?
“不如给你看我们之间的邮件吧,你帮我瞅瞅问题出在哪里?”陈曜有些乱投医的意思。
颜昇本不欲继续窥人隐私,无奈陈曜已经在笔记本上打开邮箱:“‘Yan’是她,‘CY’是我。你点开她的回信,里面有附我的原件。”
“这么信赖我?”颜昇哭笑不得。
“没其他人了,这事儿拿去和舍友说太傻了,而且他们都有报她的课,知道了肯定要搅局。”陈曜坐回台式机,“我先干活了,要不该耽搁你的正事了。”
(七十六)
颜昇随手点开一封,先从陈曜的原信看起:
“你这几天上完课就走了,还没来得及听我说——我去听了克鲁格曼的讲学。
本来觉得去听这些讲座很没意思,这些人不就是来中国圈钱的吗?周末没事,又有票,百无聊赖就去趟了上海。没想到真的值回票价了。你知道克鲁格曼多拽吗?他没有伪善地讨好走穴的主办方,而是很直接地说:‘中国的经济总量太小,不可能引领世界经济的复苏。中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扭转了银行借贷和商业环境,这对于我来说确实是难以置信。’
够直白吧,比那些一直鼓吹中国独善其身、中国率先复苏的主流经济学家强多了。
张维迎和龙永图群战克鲁格曼,先别管两位本土大腕如何,争辩和对立在各个学科、各个领域普遍存在,关于中国目前的外汇政策、贸易格局就国内经济学家来说都是各执一词。但我们的媒体坐不住了,跳出来说——克鲁格曼带给我们更多的是书本上的一些理论,以及中国人眼里的固执与偏见。
这些媒体,很掩耳盗铃是吧?
最近见你很累的样子。
课上见。”
赵真颜的回信是:
“不好意思,我去百度了一下,才知道克鲁格曼究竟说了什么。看起来你很有闲,那么,以后涉及到课程问题,再发邮件吧。因为你说对了,我的确有些累。”
颜昇心里发笑,这孩子怎么和当年的袁阳一样傻,满以为找到和她的共同话题了?
再看一封更早一些的:
“我是因为课程的名字才选了你的课。《时间序列》,听起来不错。
第一堂课我就后悔了,没想到这么难的预测趋势学,会让你来上,明显你自己也一知半解呵呵。
时间的序列,挺残酷的。
你比我先来到这个世界,我决定不了。这个时间的序列我决定不了,不过我可以决定自己的事,让你在很有限的时间里,慢慢认识我这个人。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太多。
你看,我2天才写一封短信。”
赵真颜显然被吓到了,回信很短:
“希望你信守诺言。好好上课,另外,高抬贵手。”
最近的这段时间,收件箱里没有了“Yan”的回信,发件箱里,陈曜倒是信守诺言,每两天就写一封信过去。
颜昇点开一封最近的:
“我知道你仍然独身,平时过着像修女一样的生活。有时候我会很有冲动,想把你从你的古堡里拖出来晒晒身上的霉”
等等,“仍然独身”?
“陈曜,你从哪里知道她仍然独身?”颜昇有些失控地转头问道。
“我们都知道啊,她被称为经院的‘单身公害’再说,她如果已婚,我肯定不会这样死乞白赖打扰她了,这点是非观我还有。”
“你确定?”颜昇开始有一些慌乱。
“当然了,学校就这么大,有什么事不知道的。”陈曜答道,“我甚至连她偶尔带着一个小女孩都知道。不过我不在乎,不管是真外甥女还是假外甥女,不管她以前怎样,我都喜欢她。”
外甥女?
颜昇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心里百味莫辩。
他拾起桌上的钥匙,丢下一句“我出去有事”,就飞快地出了门。
第十四章 时间序列和血缘代系,谁更残酷 。。。
(七十七)
五点半正是城市交通濒于瘫痪的时刻。
他偏跟自己过不去,哪条路堵就往哪条路挤。
因为他心里比那路还堵。
路口一个绿灯,至少还能吐出几台车。他那里呢?赵真颜直接给他挂了一个“前方修路禁止通行”的牌,只不过换成了“我婚了你禁止通行”的字样而已,让他寸步不敢逾越。
过了十分钟,他的车还是没挪动一步。他打她的电话:“你在哪?”
“在家啊。”
“屈志远回去了吗?”
“他没那么早,他一般都晚回。”她说得非常流畅,“你找他还是找我,有何贵干?”
“没事,我正在路上堵着,无聊。”
“你当我是声讯台啊?”赵真颜笑起来,脆生生的。她的声音的确很动听,从前一直是他们学校的广播台播音员来的。
他沉默着没有应答,只是非常想把她从电话那头抓过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撒谎连眼皮都不眨。
她倒是继续说开了:“我给你讲个笑话解闷吧。你看过自杀兔的漫画吗?”
“没。”他的业余生活的确比较单调。
“就是一只兔子的N种搞笑死法。从前是只外国兔子,后来我们的漫画家把它本土化了”
“都是怎么个死法?”
“你说中国版的?当然是符合中国国情,有吃苏丹红辣椒酱吃死的,有搬去化工村被熏死的,哎,我跟你说个最搞笑的哈。话说自杀兔是北京的一个小白领,下午6点下班后,喝了半桶纯净水,开车一头扎进汹涌的车流中”
“后来呢?”
“哈哈,后来,后来它因为堵车,被尿憋死的二环的马路上。”赵真颜大笑不止,好像真的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你堵得严不严重,有没觉得膀胱开始不胜重荷?”
“赵真颜,”颜昇耐心等她笑完、说完,再狠狠地说,“我如果死,一定是被你气死的。”
“啊?关我什么事。”是无辜的腔调。
“我真的没有见过比你更会撒谎的人。”他发自内心地说出来。
那边一阵静默,突然摁掉了电话。
心虚了?那就对了。她这样子,怎么为人师表?他的火气冒了上来,见前面一时半会儿动不了,干脆挂档、踩油门,直接碾着绿化带进了辅道,再拐进小巷子里。
在她们院的停车场等了一小会儿,就见她施施然走了出来,笑着和同事挥别。
颜昇下了车,远远地跟着。
她拐进了超市,买了几个西红柿、一颗西兰花、一盒豆腐,结帐的时候又拿了一根伊利冰工厂的雪糕。
路过报刊亭,她翻了好久,买了一本杂志。
在音像店转了半天,啥也没买,只是试听了几张新碟,带着耳机,嘴里念念有词。
天都黑了,她才进了教工宿舍7号楼。
他从楼下望上去,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5楼一扇门前。
开门,关门。窗户被灯光映亮。
他记得在她施舍给他的“三个白天”里,她曾经间接告诉他,她有6年一直在等他。即使他后来再次出现,她还是没有勇气接受他,但在那6年里,那种孤单的状态是真实的,她用漫长的等,回报了他少年时先她一步的感情。
颜昇仰着头,看着那四四方方的明亮的窗,觉得那灯光都是冷的。他没有想到,如今她还是这个状态,一个人逛街看书吃饭,要命的是,她好像怡然自乐,适应了这种生活,完完全全一副小龙女的样子。袁阳说得在理,他真的不该去招惹她。如果他没有拉她去桂林,没有在比赛完后喊住她让她倒茶,她现在会不会过上另一种生活?
站到脚都快麻木的时候,他再次拨通她的电话:“下来。”
“啊?地震了么,要我下来?”她还有心情开玩笑。
“下来,我在你楼下。”他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想说。
“我睡了。”她声音立刻配合着变得很疲倦。
“灯还亮着。”
果然,她的灯应声而灭。
“有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
“你明明没结婚,为什么总摆出一副婚姻生活幸福美满的样子。还有,你哪来的女儿?”
“我懒得解释罢了。”
“你是怕我一旦知道,又过来烦你吗?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无聊?”
“只是怕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麻烦?你又骗了我一年,你麻烦可大了。”
“颜昇,我是否单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满意自己目前的状态,不想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如果以前,刻舟求剑的那个人是我,那么现在我随波逐流了,是你不肯面对变化如果你对我现在的内心世界感兴趣,那么明天再说,我明天上午还有课,要睡了。”
他看了一眼表,快九点而已,按照古墓派的作息,的确也是该睡了。更重要的是,以往的兵戎相见让他吸取了一个血的教训,就是不能让她来讲道理,否则只能输。
他于是鸣金收兵,语气也缓和了下来:“那你睡吧,明天见。”
(七十八)
赵真颜着实松了口气。
她上次总结说,满意有一点和她像,就是都害怕颜昇。这真是肺腑之言。她实在是害怕他,平时谦和有礼,关键时候又倔又拧,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两年来,她过得忙碌而充实。没有男人,缺乏点缀,也同样少了很多麻烦。前段时间,她刚刚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宣告“灭绝师太”毕业,眼看快要“独孤求败”了,她的修为焉能不长进?更何况,千帆过尽之后,她只享受眼下的宁静,不允许谁再带给她波澜,哪怕是颜昇都不行。
刚才她施了缓兵之计。颜昇断然料不到,她上完明天的课,就要去香港参加范园园的婚礼,正好可以躲过他。躲一时算一时,避开他脾气爆发那几天就好了。她筹划着,还是不敢确定,蹑手蹑脚跑到窗边偷看,见楼下并没有闲杂车辆人等,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下完课,大概是模型有点难,有好几个学生围过来问问题。这课还是寒假的时候备的,赵真颜自己都有些记不清参数为什么这样设,现在只觉得头疼。
有人咳嗽了一声,她循着声源看过去,发现颜昇站在教室门外。她说了声抱歉,就匆匆走到他身边:“你还当真了?那你等我一会儿。”
“我听了小半节课了。没想到你‘为人师表’的样子还挺像回事的。”颜昇笑道,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
赵真颜暗暗高兴,他不着急就好。
这边颜昇在拼命对自己说,不能急,一急又中她的计了。
她走回讲台,继续答疑。
教室后排,陈曜看向颜昇的目光十分复杂。颜昇知道解释起来很麻烦,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也许你觉得你比她小,时间的序列很残酷,可你不知道,我的辈份比她小,血缘关系更残酷。”
陈曜想了一会儿,明白了:“你一开始就知道是吧,看我笑话呢?”
“不,一开始我很真诚地要当你的顾问,后来我要谢谢你告诉我她还是单身。”
陈曜收好厚厚的统计课本,把书包往肩上一甩:“你够狡诈。”说完,头也不回就朝门外走。
“今晚争取定稿。”颜昇还不忘提醒他画图的事。
“你放心,我今天会帮你画完,但是钱我不要了。”他在赵真颜有些狐疑的目光中大声说,“好让我对这次傻冒事件印象更深刻一些。”
她终于打发完所有学生,折了回来。
“有性格,你的学生。”颜昇悠悠地说。
赵真颜不知其中奥妙:“你跟那孩子怎么了?”
“没有20也有19了,还孩子呢?不要低估一个20岁男性的心志。”颜昇按开锁,坐进车内,“我20岁的时候,已经发誓非你莫娶了。”那时他多傻啊,还写在桥上,写在《点绛唇》的旁边。谁知道十年过去,他不仅娶的不是她,现在连挽回也挽回不到。
她连忙打岔:“你又何苦非要到教室来等。你这不是明摆着要来扰乱一班小女生的心吗?”他历来穿着随意,今次是一件清爽的蓝色透明衬衣,敞开扣,里面是干净的灰白T恤。再配上那副五官,直教人感慨人生真是美好,可以看到这样的男子。如果年轻十岁的他,像是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小生。那么现在的他,就像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当家小生。
“你班上女生没几个。”他没好气地说,“再说,陈曜的事,你要负大半责任。”
“我又怎么了?我够朴素了。”赵真颜的确是素面朝天,衣着也很随便。
“问题的症结在于你的产权还不明晰。科斯定理告诉我们,产权制度的设置是优化资源配置的基础。你的产权不明,所以纠纷随时都会产生。”
“啧啧啧,你还跟我拽科斯定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