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昇只来得及看完薄纸片上龙飞凤舞的头几个字:处女膜损伤他将诊断书揉成一团,冲爸爸怒吼:“你凭什么趁她不知道的时候,去给她做这种检查!你们凭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颜定邦扬起的巴掌被王玟霞拦住,他震怒道:“冥顽不灵!”
王玟霞哄着儿子,“算了,你和赵真颜本来就不可能,你先给爸爸道个歉。”
颜昇委屈地看着妈妈,说道:“我没错。我想回学校去,妈,我想回去。”
王玟霞巴不得他赶紧走;“好,好,回学校;让司机直接送你去机场。”
3
赵真颜醒来的时候,好像闻到空气中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半仙”刘颐曾跟她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味道,独一无二的。
她隐隐觉得这种气味是属于某个人,快两年没有出现在她生活里的一个人——一定是自己弄错了,怎么可能呢?
吊针已经打完,护士拔了针头,看到那个还有一点热度的矿泉水瓶,对赵真颜说:“你男朋友真仔细啊,连这都帮你想到了;他还一直陪你到早上。”
赵真颜没有看见袁阳,心想这两天的确多亏他了。她慢慢扶着墙,走到楼下公用电话边,拨了他的号码。
第一部分 第27节:孔雀东南飞,并不曾徘徊(5)
“袁阳吗?对不起;我差点忘了你现在应该在休息,谢谢你昨晚又陪了一个晚上。”
袁阳的声音却十分陌生,“快两年了,哪有快两年的女朋友这么客气的?”
“我”她不明白一直对她好脾气的袁阳何以这样质问。
“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对不对?你昨天睡着的时候,喊的是颜昇的名字——你拿我当什么!”他重重地说,“我的感情也是感情,不是替代品。”
“你胡说什么!”赵真颜好几天没有吃东西,用尽力气喊出来也不过是轻声细语。
“我没有胡说,你的确喊的是他的名字,反反复复”
赵真颜无力地解释,“这代表不了什么,你要生气就生气吧,我赌咒发誓我不喜欢他。”
袁阳终究不是歹毒的人,他的心软了下来,说道:“你真的了解你自己吗?”
“反正我不喜欢他。”
“赵真颜,不要嘴硬了。其实,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昨天喝了酒,骗颜昇说我们上了床。”
“你你编这种谎干吗?”赵真颜气得快要噎住,“你还特地打电话给颜昇说这些,你简直疯了!”
“不是打电话。他听说你住院了,连夜从上海回来。我一时嫉妒算了赵真颜,我们分手吧。”
没有等她回答,电话已挂断,徒留寂寞不甘的电子音,在空气里局促地哀鸣。
赵真颜怔在那里。
原来真是他的味道。
原来他真的来过。
看到表哥表嫂,她故作随意地问:“颜昇是不是回来了?”
“他刚走。”王玟霞实情告之。
“他怎么”
颜定邦打断赵真颜的问题,“他怎么走了,这得问你自己。没错,是我让医生检查了你的妇科,我只是把真实的结果拿给颜昇看而已。”
赵真颜用力抓牢床尾的铁栏杆,想发作,又忍住了。
赵真颜穿着病号服的样子确实我见犹怜。王玟霞心有戚戚地说:“赵真颜,你才高三啊。现在还是要以学业为主,不要轻易相信那些男孩。你总得爱惜自己吧,你可不能和颜晓愚一样。”自知失言,又匆忙转换话题,“对了,你爸爸现在情况稳定了,等下你可以过去看看他,记住,别在他面前提我和你表哥,别刺激到他。”
“谢谢表哥、表嫂,大老远赶过来。”赵真颜不是一个不知好歹的人,“你们放心。”
“放心什么?”颜定邦不依不饶。
“我不喜欢颜昇,你们放心好了。”她现在满心里都只是急切,急切地想回到学校,安心复习——几个月后的高考在等着她。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渴望: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她要忘了这几年的一切一切。
4
“重新开始排!”“导演”一声令下,“下个月就比赛了,别过了个寒假把感觉都弄丢了。”
“丢不了,因为我从来没找到过感觉。”班里扮演“明明”的女一号痛苦地说。
“那是,我看你和颜昇演起来那叫一个急。你把他当仇人,他把你当路人。”“剧务”同学一直为自己没能演男一号耿耿于怀。
“颜昇,我们就从上学期末排的那一段开始。记得,是甜蜜又绝望的感觉!”“导演”排山倒海地不满意这一段。
颜昇一直坐在场边,闻言揣着台词本走到中间,摇摇头,深信这一次又会被“导演”骂。
颜昇的普通话没有南方口音,十分标准:
“你睡着了,孩子一般,呼吸很轻,很安静”颜昇边说边想起病床上的赵真颜。她不像是病了,倒真像是困了在休息而已。她的脸小小的,像个孩子一样,她会梦到什么?他以为会有时间可以跟她好好聊聊这两年,他本来想告诉她,大学有多好、多自由,鼓励她好好念书,一定要考上复旦。他想着要带她在上海到处逛,远一点的,周庄西塘也可以,还有他们老师带队去的泰顺,领她去看那座桥大一、大二这两年,他跟着老师同学去了很多地方。每到一处,他就想,如果是和赵真颜来,就更加锦上添花了,以后一定要和她一起来。《包青天》片尾曲怎么唱的?只想平平淡淡,携手同游人间。这种想法他体会到了,卑微又远大的愿望。
第一部分 第28节:孔雀东南飞,并不曾徘徊(6)
“我看着你,肆无忌惮地看着你,靠近你,你呼出的每一口气息,我都贪婪地吸进肺叶”当时他就是这么做的。他触了一下她的手,还好,不那么凉了,于是伏在床沿边,看着她,靠近她,把她呼出的每一口气息,吸进肺里。
“我沉醉于你的呼吸之间,心里想着这就是同呼吸吧。人是可以以二氧化碳为生的,只要有爱情。”哪怕是一个人的爱情——赵真颜,也只有在你没有意识的时候,你才会愿意和我同呼吸吧——我真的那么不好吗?
“停!”“导演”打断了他的念白,瞪大眼睛说,“你寒假去中戏进修了?”
“明明”跑上来,好奇地看着他的眼眶,“你偷偷滴了我的眼药水?不带这样的。”
5
赵真颜好了伤疤忘了痛,刚治好胃炎,又不想吃午饭了。
刘颐几乎是提着她的耳朵把她推进了食堂,“你不吃完二两米饭,就别想再跟我借小说。”
赵真颜只好老实吃饭、刷碗,然后和刘颐一起听着广播里婉转缠绵的My eartwillgoon,站在报栏前看各个高校的招生简介。
几十所高校的招生简介一字排开,大有“各式菜肴,丰俭由人,任君挑选”的架势。高考当然残酷,不过在赵真颜的中学,一次性本科上线率是100%,重点本科上线率是78%。因此用“挑选”也还算恰当,只不过需要权衡罢了。
赵真颜一张张地看下去,直到看见一张海报里,印着“上弦场”图片。
她立刻被吸引住了:一弯上弦月一样的恢弘广场,有欧洲风格(当时她还不懂这叫南洋风格)的五座裙楼环拱,下沉式的台阶很像古罗马斗兽场。而球场的另一侧就是海,真正的凭海临风。
赵真颜早就已经把“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忘得一干二净了,况且她也并不知道有人为了她远赴那个东部沿海的繁华都市。
因此她一把拉过刘颐,“我们考去这里吧,你看多漂亮!”
刘颐不像赵真颜一样会被一幅图片打动,她安之若素地说:“三心二意的天秤座,你昨天不是还答应陪我考南大吗?我不改了,就报南大。倒是你,小心那边台海局势不定,搞不好你要当‘乱世佳人’。”
赵真颜见她心意已定,有些不舍得,“那我们就分开了?”
“还不一定能考上呢,别跟我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刘颐把吃光的冰棍往花丛里一扔,“‘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你过不上这种生活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平若深渊之静,泛若不系之舟。”刘颐有史以来第一次笑得很温暖,“你很幸运,你不会这样了。”在赵真颜住院的日子,颜昇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把她叫出去,絮絮叨叨拜托她盯着赵真颜吃饭、学习时,她第一次嫉妒她的好朋友。
“我讨厌古文,你说的一大串是什么意思啊。”赵真颜半懂不懂,“反正我就考这里了,以后,我去南大找你玩儿。”
“会的,我在南京等你。”趁没人,刘颐偷偷把赵真颜心仪的那一张招生海报撕下来,塞给她。
“做什么?”
“贴你课桌里面,鼓励你好好学习。”
“嗯!”她俩会心一笑。
年轻的时候,三两年就以为是很久。
时下,越是小人儿的作文,越容易出现“时光飞逝”这个词,或者是它的同义词——“时光荏苒”、“光阴如梭”、“白驹过隙”
我们越来越喜欢说,时光飞逝!换个段数高一点的,譬如曹操,他也喜欢说“朝露去日苦多”云云。
其实我们都错了。
时间从来没有飞逝过,时间是静止的,是我们在流逝,是我们在斗转星移,以美丑姝妍各种姿势在人生的甬道里飞速流逝。物理老师一早就说过,这只是一个坐标系的问题。
赵真颜,正是这样在静止的时间坐标面前,孤身前行,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角度和心境。
那张贴在课桌里的招生海报,果然把她带到了中国的东南沿海。
第一部分 第29节:孔雀东南飞,并不曾徘徊(7)
而赵真颜越发觉得刘颐简直不是个“半仙”,而是个“神仙”。因为自己一进学校就找到了“局势不定”、“乱世佳人”的感觉——简直是地动山摇、风雨如晦、鸡飞狗跳
先是一场地震,那场闻名世界的“9。27台湾大地震”,也让同处板块边缘的海峡对岸摇摇晃晃。
刚报到不足一个月,赵真颜就已经和舍友们建立了难友般的深厚感情。她们经常在床桌的摇晃中,跑到宿舍外的草坪上避难,过很久再牵着手走回去。
有一次夜半三更,一个自称来自邻市地震局的电话打到了某个女生宿舍。这个宿舍在举舍逃亡的时候不忘友情提醒一下友邦。于是渐次地,山上整个女生宿舍群落都轰动了,几千个睡衣女生集体逃亡,沿着唯一一条上山的路连滚带爬地跑下去。
赵真颜也不能幸免——她挤进滚滚睡衣洪流,握着银行卡,一直逃到空旷的、毗邻男生宿舍的篮球场上。
男生宿舍地势平坦,男生们也懒得逃亡,但是也纷纷下楼观景,有的还带了零食慰劳花容失色的女生们,有的还带了毯子和扑克,有的围成一圈唱歌。
十来个篮球场的面积加起来不小,可此刻也被坐得满满当当,大概只有春运时期的火车站外广场可以与之媲美。
女生们此时已全然忘了身处地震威胁之中,开始享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大Party;男生们平时哪能看见这么多的睡衣秀,也兴致盎然。总之,好一个快活的夜晚。
赵真颜的班级正分成几组在大战“拖拉机”。她不会,只好坐在水泥墩上晃着脚,心里想,明明是“倾城之恋”一样的背景,怎么没有范柳原呢?同宿舍倒是有一个“一字之差”的范园园,也不会打牌,同样百无聊赖。
范园园无聊至极,拉她起身,“走吧!八成是谣言,哪里是逃难啊,简直是春情泛滥!”
赵真颜捏着她的全副家当——建行龙卡,提议说:“我们去ATM机蹲点吧,万一真的地震了,吐点钱出来,我们五五分。”
范园园为之倾倒,“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
两人神魂颠倒地在ATM机旁边守到天亮。结果,地震没有来,清晨来取钱的人来了,她们笑着跑远。
然后,台风来了。
据说郑成功塑像已经庇佑了这个城市42年不受风灾侵扰,可惜这次也终不能幸免。
台风的登陆地点正好在学校后面的海域上。
风从后半夜开始发力,至天明,已经飞沙走石,树木尽折。
宿舍里个个惊慌失措,守着唯一一碗泡面,脸上却有掩藏不住的兴奋。一扇窗被风硬生生从墙上拽下来,暴雨拥挤着飞溅到红色砖石上。整个世界都藏在屋子里,除非你想像“绿野仙踪”中讲的一样,被吹到北方女巫的鞋跟下。
风雨小一些之后,陆续有男生给山上的女生送吃的。这些吃的往往是他们徒步好几里才买到的。
人比人气死人——赵真颜宿舍的人们望眼欲穿,才盼到本班男生的几根火腿肠。
依然是倾城之恋的背景,依然没有范柳原。“两字之差”的柳梅芳气急败坏地说:“就送火腿肠?就这样还想和我们搞内部联谊?我们要找一个计算机系的联谊宿舍,气死他们!”
赵真颜就这样白白浪费了无数个倾城的良辰美景,对着范园园和柳梅芳奈何天。她开始习惯了这里的称呼方式——他们叫人的名字,只叫后两个字。
“真颜”、“园园”、“梅芳”
初听,赵真颜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这不是影视剧里才有的称呼方式吗?男主角和女主角执手相看,泪眼迷蒙,“真颜,你不要走。”
“园园,我必须要走!”
“真颜,你走了我也跟你走!”
“园园,你跟我走是不会幸福的!”
“真颜,没有你我怎么会幸福?”
她俩的即兴演绎让整个宿舍的舍友一阵战栗,好像都在纷纷抖着身上的虱子。
但不久后,她也习惯了,在“真颜,帮我提一壶热水”、“真颜,我们晚上一起去公教”的呼唤中,应答自如起来。
第一部分 第30节:孔雀东南飞,并不曾徘徊(8)
赵真颜依然很瘦,没有再长高;走路依然脊背挺直,头发却偶尔放下来。
她在人生中最好的年华里绽放出最好的光彩。当然,青春萌动的男生们也不会让她闲下来。
6
在赵真颜入学后的第三个月,她们系的篮球赛开赛了。
本系男生数量庞大,质量也卓尔不群,素来和会计系女生并称为“财男会女”。因此系篮球赛的影响力,居然能与校赛不相伯仲,每场球都有大群外系女生观战。
有一场是赵真颜的班级对阵上届冠军,体育委员死催活催地让她们去当拉拉队员。大一女生总归比较听话的——开场前,全部女生悉数到位,阵容齐整。
接近终场,乙方打手,对方罚球。眼看对方罚中了自己这边就回天无力,场外的“拉拉队员”们急得干瞪眼。范园园出馊主意,“等他投球,我们就尖叫,嘘那个罚球的,他一吓肯定投不中。”
“拉拉队员”们纷纷应允。
在那个罚球球员以标准姿势投球的瞬间,赵真颜听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但是她也同时觉得不对劲,因为她并没有听到其他女生的尖叫。
“拉拉队员”们出于对队员间的充分信赖,都在喊出口前掉转风向选择了缄默,因此在扣人心弦、鸦雀无声的球场上,赵真颜的惊呼声那么孤独。
球在篮筐里旋转了一圈,准确无误地破网而入。
所有人都看向凄厉叫声的发源地。
赵真颜恨不得当即死在那里。
罚球的那个控球后卫——也就是赵真颜的师兄也望向这边,走了过来。她无地自容,只听到师兄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赵真颜低着头老实回答:“赵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