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谢景新从会馆出来,夜幕已经降下来,小城一片宁静。比起省城夜晚的热闹,谢景新更喜欢这份宁静带给他的沉醉,可今天他怎么也沉醉不起来,心里头说不清是个啥滋味,这大概是因为景红信的内容与方才酒桌上场面的反差造成的。
回到办公室,他把苏子跃给他的信封打开,原来邵主席的批示是写在冯勇进的一个材料上:
此材料反映的问题应引起重视。我意请省总民管部牵头,会同省企改办及市总有关人员组成一个工作组,查清有关问题。并转国清副省长阅。
“国清”二字已被画了红圈,并由此挑出一个箭头,已写上“同意”。显然这是副省长陈国清的笔迹。在省委工作多年,谢景新对领导常规的处理方式还是相当熟悉的冯勇进不是河东区那个刚被调离的工会主席吗?谢景新觉得,工会干部能在这样重大问题上挺身而出,倒是件令人十分欣慰的事情。看着看着,他的目光转换频率骤然加快了,他预感到的一些问题果然在这份材料里又得到了进一步的验证,这让他多少有些兴奋。因为谢景新正为城建二公司的问题如何处理而头疼。
他立即拨通了市委书记韩丰的电话,把省工作组的情况以及省总邵真主席的批示作了汇报。电话那头,韩书记正在北京参加一个会议,自然不便多说,他让谢景新把材料准备好,等他回来再讨论。
心静不下来,什么都干不下去了。他猛地想起,景红不就是城建二公司的吗?索性喊来司机小孙,又带了一支手电筒,坐上车直奔景红住的棚户区。
暮色四合,远处苍茫的山峰已隐入夜暗之中,只留下一道隐约可辨的山体轮廓。车子七拐八绕,总算到了那片当地有名的“贫民窟”。昏暗的灯光下,低矮破旧的小房子一户挨着一户,门窗五颜六色,七扭八歪,有的还露着一个个黑窟窿。房顶上铺的油毡纸被密密麻麻的砖头压着,与一片冒着袅袅炊烟的小烟囱交织在一起,显得杂乱无章,破烂不堪。这种破败,不仅超出谢景新的想象,就连司机小孙都吃了一惊。
“真没想到,咱们市还有这么多这样的破房子!”
谢景新闻言只得苦笑道。
车子越往前开越难,从柏油路到沙石路,离开沙石路,就是纯粹的泥土路了。这种路只要下点雨,就变得泥泞不堪,不时可见被车轮碾压出来的深深车辙。在一座小桥前,影影绰绰有一群人晃来晃去。等明亮的车灯照到那群人时,眼前已经无路可走,车子只好停下了。谢景新推开车门跳下去,清新的夜风把一股刺鼻的液化气的臭味送出很远。
市总办公室副主任张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告说:“谢主席,我们也是刚刚赶到,景红拧开了家里的液化气罐,然后可能就搂着孩子睡觉了,多亏我们来得及时,眼下人还有气儿。”
谢景新几乎吼了起来:“为什么刚到,啊?尹玉没给你们派车吗?”
“没派车,我们是骑着自行车来的,路不好走”年轻的张明喃喃道。
“为什么不赶快往医院送?”
“已经打了120急救车,但不知怎么还没到。”
“嗐!”谢景新快步上前,只见于雅先等人正背着景红和孩子往外走。谢景新用手电筒一照,见那娘儿俩都脸色紫青,并伴随着一股刺鼻难闻的味道。于雅先已经满脸淌汗,见谢景新过来,急忙说:“谢主席,多亏您及时告诉我们!”
谢景新低声命令道:“快,抬到我车上去,马上送医院!”
众人七手八脚,引擎一阵吼叫,车子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也许是慌乱,市总办公室来的两个人和于雅先都护着病人随车走了,却把谢景新孤独地留下了。
他环视四周,没有认识的人,顿了顿,便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回走。多年没有摸黑行路,谢景新有些不能适应,有几次险些被坎坷不平的路绊倒,但他没有揿亮电筒,也克制住了打电话要车的念头,仿佛觉得只有这黑暗之中,才不会有这么尴尬。此时,他的心情糟糕透了,工会干部竟如此不重视职工的困难,平时机关多少车用于迎来送往,可在这种节骨眼上,尹玉,一个办公室主任,居然舍不得安排一辆车!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大约走了四五里路,一辆小车风驰电掣迎面而来,在他面前来个急刹车。尹玉从车上跳下来,不知如何是好,口舌笨拙地解释道:“谢主席,我来晚了,接到张明的电话就赶来了,没想到,前边有个地方肇事堵车了,耽误半天。”
谢景新紧绷着脸,始终一言不发,也不理会尹玉,拉开车门坐进去喝道:“上医院!”
车子180度大转弯后,迅疾向医院方向驶去。车里只有发动机轻轻的声音,谢景新阴沉着脸,始终一言不发,这反而更令尹玉忐忑不安。照理说,谢主席应该把她批个狗血喷头,她也觉得自己今天办的事情的确有些欠妥。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可是,市总各位主席哪年都没少接困难职工的来信,正是因为这种事太多了,处理不过来,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基本都是该批给哪个部门就哪个部门草草处理一下。没想到谢主席对此却如此上心。看来真是一个主席一个打法,一个主席一个风格,办公室工作必须以变应变才行。
半晌,尹玉觉得这样一直沉默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就率先打破僵局:“主席,您不会感冒吧,今晚还是挺冷的,一会儿到医院,是不是找个大夫顺便看一下?”
谢景新终于爆发了:“这脑袋进水啦?怎么就不想想那被抢救的人怎么样呢!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连车都没给张明派,好几辆车都干什么去了?”
尹玉被训得一时不敢吭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也觉得委屈,不是不给派车,而是当时确实是无车可派,大小车辆都被各种关系用了。
谢景新稳了稳情绪继续说道:“照理说,你也算一个老工会了,到工会工作几年了吧,总说职工的事比天大,怎么一到真格的时候就”谢景新欲言又止,怕话说得太重,尹玉承受不了。
尹玉低下头去,嘀咕道:“我以为那个女工也就说说而已,谁曾想还真”
见尹玉如此,谢景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良久,他说:“行啦,以后这样的事情决不能再发生。机关的车要好好整顿一下,那么多车,办正事却没车用了,正常吗?以后车况比较好的903号车就固定为值班用车,任何人不能擅自动用。”
尹玉连连点头说好,不过,沉吟了一下,她又说:“谢主席,换个别的车吧,903号车不是被省报萧记者借去了吗?”
谢景新一怔:“怎么回事?谁答应的?”
“方主席没跟您说吗?”
谢景新立时想起来,他从党校学习回来后,方军是跟他谈起过省报记者站的萧万长,说此人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不仅是大手笔,专门写头条和大块文章,而且还能帮人策划,只要照着他说的点子干,保证出名堂。更为重要的是,萧万长有路子,能同首长的秘书搞关系,写的《内参》常常摆到省长、省委书记甚至中央领导的案头。有一年,他采写的反映市工会促进再就业工作的稿子,还被中央政治局的一位领导亲自批示了,在省里引起很大的轰动。工会工作好多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即使干得再好,领导也不一定知道。可这一篇稿子一发,立即上下皆知,好评如潮。自然而然,萧大记者也就成了市总工会的座上宾。每次来,不光好吃好喝供着,走了还要大包小裹带着。一开尊口,更是有求必应。用方军的话说,这样的大神仙,一篇文章顶你干一年,别的地方想请都不一定请得去,烧香上礼都找不着庙门,咱们岂能身在宝山不识宝呢?
22
车子很快就停在了市医院的大门口,一行人下车鱼贯而入。
进了走廊,尹玉又立刻表现出一种职业化的干练。不愧是多年的市总办公室主任,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景新的后面,在拐弯或进门处,总是抢先上前一步,不断用手做着“请”的姿势,将领导引进。因刚才在车上打过电话,等他们走进急诊室时,医院院长已经在等候了。知道是市委常委、市总工会主席来了,年轻的院长马金光立刻迎上前来叫了声:“谢主席好!”
尹玉忙说:“在前面带路,领主席看病人!”
“怎么样,抢救过来了吗?”谢景新边走边问。
“还可以,问题不大,孩子已经脱离危险。大人体内外器官均未发现明显异常,只是有些心力衰竭,人处于昏迷状态之中。主要治疗手段是输液,供给营养,并实行昼夜观察。”
“有没有危险?”
“只是身体极度虚弱,我看不会有什么危险,一般情况下会很快苏醒过来,一星期恢复正常。”
谢景新说:“要随时监护观察,确保万无一失。”
马院长说:“我们将昼夜监护。”
景红和女儿小华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于雅先守在旁边。此时景红已经苏醒过来,反对自己在急救室里感到很吃惊:“我怎么啦,我怎么啦!”见谢景新等人进来,欲起身,但有气无力。谢景新俯身坐在床边,她一把拉住谢景新的手说:“谢主席,您还来看我?让我死了吧!”
谢景新深情地俯下身温柔地说:“景红,对不起呀,我来晚了!你现在很虚弱,现在给你输点液,马上会好的。”
一颗晶亮的泪滴在景红的眼角似乎凝固了。不久,她再次昏迷过去。主治大夫和护士们上前一阵忙碌,其他人全部退出诊室。
谢景新嘱咐:“要用好药。”
马院长点点头,不过他又有些作难:谢主席,这个病人的问题很严重,她还患有间歇性精神异常症。
谢景新转过身问于雅先:“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她是个孤儿,谁也不知道她老家在哪儿,还有什么亲人。丈夫因为误伤人被判刑了。”
谢景新听后,思忖道,如果这事儿按部就班,依照常规,那只能推出不管,但这样的话,这对母女就太可怜啦。想到这里,他深深叹了口气,说:“这事工会得管呀!”
他拿起手机连夜约请市民政局长、卫生局长以及河东区有关人员,准备一起商量救助景红事宜。回到市总,他没有进自己的办公室,径直来到会议室。几位领导及市总几位副主席已经赶到,一见谢景新进来,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不好意思啊,打扰了,本来都下班了,我代表市工会和全市困难职工先表示感谢!请坐,请坐。”谢景新两手合拢,作揖示意。
夏方田笑着说:“谢主席,我们也是刚到,没想到您这么快就回来了。”
“是啊,我走路快,干啥,总怕赶不上热乎的。”谢景新随随便便一句话,说得大家脸上顿时绽出一片笑意。
“行了,咱们言归正传。”谢景新没笑,他直切主题:“关于今天这事,我想来之前,各位应该都有所耳闻了,我就不浪费时间了。我先表个态,我个人向景红捐2000元钱,算作一点心意吧。”
方军有些不解地说:“谢主席,我看个人就别掏腰包了吧?市总从温暖工程基金拿出些资金不就行了吗?”
“不,那是另回事,一码是一码。”
谢景新这一举动震撼不小,在场大大小小的头头都有些坐不住了,纷纷解囊表态,到最后,大家很快还做出一个共同救助的方案。河东区民政局为景红母女办理了生活补助费,市总工会拿出5000元救助金,卫生局请省里著名专家前来为她和女儿免费医治。
23
景红出院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母女俩谁来照料。如果回到那个破旧的车棚里去住,恐怕早晚还是要出问题。
“那个地方太破了,你们公司想想办法,看能不能翻盖一下,我可以帮助张罗一些资金。”谢景新对于雅先说。
“眼下企业面临改制,让行政出资希望不大,工会又没有这个实力。”于雅先焦虑中透着无奈。
“对了!”谢景新猛地想起了什么,用手机很快拨通了方军的电话:“方主席,城建二公司的王德勤不是说要给咱们市总工会赞助吗?你告诉他,赞助就免了,把他们职工景红的房子翻盖一下就算是对市总工会工作的最大支持,是吧?你马上把这件事落实一下,就说是我说的。”
方军没想到谢景新会想到这么一手,电话里沉默片刻,他才有些不情愿地说:“那好吧。”
于雅先一听格外高兴:“那可太好了!这么的吧,先让小景娘儿俩住到我家去,反正我现在也是一个人,正好是个伴儿。在我那住一段,也好让她稳定一下情绪。”不知为什么,于雅先说这话时脸红了一下,她自己感觉到了。
谢景新看了一眼于雅先,两个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又飞快地逃开去。继而,还是谢景新打破了沉默。
“这样方便吗?”
于雅先说:“她的情绪非常不稳定,我只能暂把她留在我这儿,弄不好,她这一生就毁了。”
“我是怕给你增加负担,身体怕受不了。”谢景新把目光重新移向于雅先面前。
于雅先笑了一下,避开谢景新的目光,从感情上她真希望给予谢景新支持和帮助:“不这样,能怎么办?市总恐怕也很为难。”
“那好吧,我再想办法,先让司机小孙用车把你们送回去。”
“再见!”
“再见!”
两双手握在一起。对方手指尖上散发出来的男人的热量使于雅先感到了一种入微的体贴,冲击着她的心。
于雅先站着,似乎想把这一瞬间永远地继续下去。她是在期待吗?人与人的很多感情是可以向更深层次转化的,诸如崇拜、敬慕、感激是的,她崇拜他。
这时景红娘儿俩从屋里出来了,谢景新先松开了手,迎过去:“把衣服穿好,小心着凉。”
没想到,景红二话没说,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大滴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谢主席,让咱咋感谢您呢,我”
谢景新一把将景红拽起来:“怎么能这样呢,小景,你能病愈出院,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你受委屈了。以后就好了,只要有我谢景新在,什么困难都好办。你一定好好生活,把孩子培养成才。”
瞬间,仿佛全身的力聚拢到景红的嘴边,可越是这样的时刻,嘴越是不争气,半天道不出片语,只是令人沮丧地颤动。也许此情此景,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咱们上车吧,景红,先到我家去。”于雅先帮景红穿好外套,俩人和景红的女儿小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车子在不时升高又降低的路面上急驶,就像一只轻巧的船在浪里起伏升沉。
车窗开着一条缝,外边的空气湿润、清新、温暖,柔软的轻风吹进来,令人十分惬意。车子驶进一条有些狭窄的街道,路旁的树枝树叶扑扑地撞到车窗上。
景红娘俩有生以来头一次坐这么好的车,心中的不安很快散去,不时左顾右盼。特别是小华,突然,她调皮地从车窗外摘下了一片翠绿色的嫩叶。
“小心手!”坐在前排的于雅先担心地说。
“不怕!”她一甩头。
“于姐,你瞧,它有多好看!”景红端详着那片树叶,惊喜地叫道。
那不过是一片普通的树叶罢了。即使在北国,这个季节这种叶片也满眼皆是。是树叶使她惊喜呢?还是因为她们的快乐促使她们在一片普通的绿叶上也发现了美?看到完全放松下来的这对母女,于雅先不由想到。
这多好啊。
“啊,今天天气真好。司机师傅,在这里停一下吧。”
奥迪A6径直穿过一个拱门,在一个有着喷泉、绿地的小广场上停下了。
小华率先下车,一眼望见一道美丽的彩虹,高兴得不得了,快步向远处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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