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光,你爹娘跟白薇的爹娘,他们在汉水出事儿了!”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天空飘起了一阵细雨,原先在甲板上纳凉的人们,都不得不围聚到廊檐和阳伞下。
而此时此刻,瑶光正把自己关在小小的船舱里,只留得一扇小小的窗户开着。从那里她能看见甲板上避雨的人,他们希望这场不期而至的雨水赶紧过去,不要妨碍了晚上要在甲板上进行的聚会。
船上八成的旅客是日本人,他们都来自汉口日租界,因为被先前在租借内发生的枪击事件搞得人心惶惶,领事方面不得不采取措施,将一部分官员、商人的家属送回日本国内,再谋划下一步的打算。
那是一次针对日本人的复仇袭击,报复其陆军统帅前些天在于北京政府谈判时的傲慢态度和针对进步人士的暗杀行为。枪击事件发生在租借内最大的饭店——东华饭店,当时在饭店一层的舞厅里,正在进行着1914年的美国电影《神怒》的引进首映宴会,租界领事三浦太郎、租界工部局官员、汉水的政客、富商巨贾代表以及一些文艺界的名流悉数到场。正当这群流光溢彩的上流社会人士们用轻快地语调,谈论着汉水的天气、报章的花边,以及到场的《神怒》日本籍主演——青木鹤子小姐,并等待着电影的开场时,一道刺耳的碎裂声突然撕裂开来——大厅正中心的水晶吊灯应声爆裂!
紧接着,入口处传来一阵癫狂的笑声,带着狂暴的频率和令人发指的兴奋,人们惊恐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红色斗篷的年轻人正站在那里,他一手背过身去,将大厅唯一的出口封锁,另一只手举起巨大的冲锋枪,对准了大厅中手无寸铁的人群,同时,用一种被恨意浸透的口气说道:
“你们这些在场的人,无论是倭寇,还是与倭寇为伍的卖国贼,都该死!”
接下来,便是无情的扫射和疯狂的哭喊
谁都不愿意回忆当时的场景,血液和泪水弥散在空气中,惊悚的腥气,与苦涩的咸,交织着每个人的噩梦。登船时,瑶光曾经看到了那几个被人们搀扶着的、枪击事件的幸存者,他们尚未从那场噩梦中苏醒,目光惊惧,周身颤抖,甚至神志不清。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姑娘,据说是三浦太郎的次女,她面色青白,身子像一床破败的棉被一样,依靠在搀扶着她的那个年轻军官身上,眼神直直地盯着前方,眼珠子已经不会转了。据说,她亲眼目睹了自己母亲的脑壳被子弹射穿,*的脑浆和猩红的血液溅了她一脸。
瑶光看着她,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没有感觉的海绵——她应该是可以感同身受的。因为枪击案造成了十二人死亡,数十人受伤,后者中就包括她跟白薇的父母。身为重伤者的他们,都被送进了租借的医院,进行救治,就算能保住一条命,这件事情带给他们的重创却不是医药能弥合的。
至于凶手,他很快就被赶来的租借巡捕抓住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穿着红斗篷的年轻人在被逮捕时并没有反抗,而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枪击案的发生改变的许多事情,比如现在的宋家,只剩下了瑶光孤零零一个人,比如周家啸,他终于有了十足的理由,带着瑶光离开召兴,接着取道上海,从那里登上日本领事馆安排的大岛丸号,远赴东瀛。
“等你父母的伤治好了,我会安排人把他们也接过来。”三天前,当家啸最后一次来劝说瑶光离开时,他如此开场道。
知琴执意要来给她收拾东西,因为船位有限,能够离开的就只有家啸母子和瑶光,桂婶子等一干仆役,都只好留在召兴,或者看护本家宅子,或者另谋出路。昔日人丁兴旺的召兴三大家,如今是要真真切切地作鸟兽散了。
“你别累着,坐那儿吧,你看着我收拾就行。”瑶光知道知琴挺着个大肚子实在不便,就把她按在床边坐下,自己收拾起来。
“你哪里会收拾这些,还是我来吧。”知琴不依。
“我会的。”瑶光坚持着不让她动:“我在乡下呆那么久,难道家熙会伺候我么?还不是什么都自己来。你坐着吧。”
听了这话,知琴半晌都没做声,只是目光定定地跟随着瑶光穿梭在屋中的身影,许久才说道:
“若是在以前的好时候,哪里用得着你做这些事情。你本该是被捧在手心儿里,让所有人羡慕的千金大小姐啊!咱们宋家,终究是败了,败了”
“说这些做什么,”瑶光回过头,对知琴笑笑:“干嘛非要别人都羡慕?再说了,只要人还在,一切都好说。”
当夜,瑶光亲自送了知琴回房,却刚好看见周靖仪的影子一下子从后门处闪过。
“这么晚了,他怎么要出去呢?”
“诶,不管他,一直都这样。”知琴说道,笑着拍拍瑶光的手:“他啊,根本放不下泽众堂那块地方,毕竟是呆了那么多年的。说是趁着晚上人少,过去收拾收拾,别白白荒废了那么一块风水宝地啊。”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送了知琴回房,瑶光赶紧朝泽众堂旧地跑去。
那里是一片吓人的寂静,除了夏夜的蝉鸣和风吹过草木的沙沙声,一切仿佛都跟着这座昔日门庭若市的医馆一样,沉睡了过去。瑶光不晓得周靖仪到底去了哪里,只得蹑手蹑脚地在草木过人的庭院里寻觅着。
转过一道石子路,便到了后堂所在的院落。瑶光走上前去,发现门环正在轻微地摆动着,她伸手朝那门环一试,果然,比别处院落的要干净许多——这显然是刚刚被人摸过了,瑶光心下了然,便赶紧悄悄开门走了进去。
后堂的一间小厢房里,闪着隐隐的昏黄灯光。瑶光赶紧跑到那窗下蹲着,再缓缓将脑袋探到窗户下檐处,往室内张望着。
厢房内是一片狼藉景象,四散的纸张、暗淡的帷幔、以及挂了蛛丝的雕梁,一张小案上摆着一盏油灯,周靖仪就站在那油灯边,略微弯着腰,正朝着一边帷幔的阴影处,仔细地打量着什么。
正当瑶光对他这一番举动摸不着头脑时,只见那帷幔一动,从中闪出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若不是他出现时带着的一阵风把灯光吹了跳跃了一下,瑶光是根本无法从那一片黑灰的背景中分辨出这个人的。
“您来了。”周靖仪赶紧躬身行礼,却并未刻意压低说话的声音,许是觉得泽众堂后堂一代定是杳无人烟的,便也不怎么在意。
“嗯。”那黑衣人对周靖仪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随即说道:“最近一切进展如何?”
“一切照计划进行。”周靖仪说着,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周家熙失踪了,听宋姑娘说,是穆家那个叫孟善青的书画先生跑去找的,现在还没信儿。不过咱们给她下过那样的药,就算能侥幸挨过生产,身体也必然耐不住长时间的奔波。拎出她,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现在我也已经派了人,兵分两路,一路打听到她是去了项贡方向,因此前几日已经启程去追,这会子只怕已经在找了;另一路人,我叫他们去跟着那个孟善青了,如果他先得手的话,也可以备个不时之需,问题应该不大。
至于孩子,现在还放在穆家别馆,就等着知琴生产之后,我便立刻将两个孩子调包,然后带着他回江门,到时候,就按照您当初吩咐的,暗中培养,待到时机成熟,再杀那帮人个措手不及。”
“很好,”那黑衣人点点头,语气带着微微的兴奋:“咱们布了这么久的一个局,现在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只是周靖仪”黑衣人说着,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了周靖仪的面前,用一种低沉而沉缓的语调说道:“你能下得了手么?知琴生下的,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话音落下,两厢沉默。
周靖仪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低下头,像是在暗暗下定决心似的,过了半晌方才抬起,拱手对黑衣人说道:“没什么下不了手的,为报二爷恩德,周靖仪自当肝脑涂地。”
外间的瑶光,听着里面两人的谈话,手指慢慢扣紧了墙壁。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开始迅速地朝头顶冲去,心里像是打翻了一口油锅,在每一根神经里,都奔流着灼伤的疼痛。
而这个黑衣人,就是始作俑者,就是罪魁祸首!
瑶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已经站在油灯光晕内的黑衣人,他正低头将斗篷的帽子拿下,当他抬起头的那一瞬,瑶光看清了他的脸。
江庭如。
一切在瞬间豁然开朗了,有时候解密并不需要费多大的力气,只要水到渠成,一切都能云开雾散。
所以,他并没有下落不明,更谈不上生死未卜,不过是隐藏了起来,借由周靖仪这个把手,继续以操纵者的身份,控制着召兴和汉水的一切。
所以,周靖仪对家熙下药,并不是什么妻妾间的乘风吃醋,而根本就是丈夫想置妻子于死地。
“周家熙的事情,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我的儿子,他不需要一个野心勃勃的母亲。至于知琴,她是教养瑶光的人,她一定也可以教养得好我儿子,我信得过她。”
听到这里,瑶光已经忍无可忍了,她不知道家熙是否已经猜到了这个真相,才会毅然决然地离开。那只写着广臣名字的纸策,还放在她的袖子里,微微地硌着手臂上柔软的皮肤。这种触感被放大开来,渐渐汇聚成家熙的脸,一半是面对江庭如时的绝望,一半是对准她宋瑶光时的期待。
终于,瑶光从窗户边站起身来,推*门,走了进去。在愤怒的驱使下,她听不清周围的响动,却清楚地看见江庭如与周靖仪惊诧的表情,看见周靖仪不知所措地望向江庭如,看见江庭如快步朝她走来,看见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哀伤与困惑,以及突兀的欣喜与爱恋。
“瑶光”江庭如的声音传来,像是隔着悠远的距离,回声一般,梦呓一般。
“闭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恶毒的恨意和巨大的失望,咬牙切齿地发出,连腮帮子都抽搐得生疼。
紧接着,她看见自己的手臂挥起,重重地、果断地、一巴掌打在江庭如的脸上。
这一巴掌来得来快,以至于江庭如的脸上还维持着方才的喜悦与恋慕,却又同时增添了错愕与受伤,看起来是如此的滑稽可笑。
“如果你敢打那孩子的主意,我就死给你看。”
这就是宋瑶光对江庭如,最后的告别。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瑶光当夜就出了城,从穆家别馆将孩子接回自己身边。
当她抱着广臣踏进宋家大门时,周大太太和周家啸脸上都露出无比惊异的神情。
“你们什么都不用说,这个孩子,我要带着他去日本。”
说这话时,瑶光无比坚定,以至于所有人只能默默地看着她抱着孩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接下来,瑶光找来了穆勇,将知琴托付给他照顾。她像穆勇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说道:
“孩子生下来以后,你就把真相告诉知琴,别再让周靖仪接近她。”
穆勇点点头,说道:
“姑娘放心。”
做完这一切,瑶光长叹了一口气,世间百态,变幻莫测。她用将近两年的时间,做了一场虚空大梦,终于在此时此刻得以苏醒。
虽然天昏地暗,好在为时不晚。
“宋小姐,晚餐时间到了。”
瑶光正闷在船舱里,就听见门外传来侍者的声音。她连忙应了一声,简单地收拾了以下,便开门朝餐厅走去。
周大太太和家啸已经入座了,广臣被抱在周大太太怀里,不哭不闹,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追随着屋顶上转动的装饰灯光。瑶光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笑着说道:
“广臣,怎么这么听话呀?”
广臣一见瑶光笑,立刻也“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两只小手臂挥舞着,把一桌子人都逗得眉开眼笑:
“周太太,这个孩子非常的可爱呢,是您的孙子吗?”一位日本妇人问道。
“哦,这个孩子”周大太太没想过会面对这样的问题,脸上露出尴尬的笑,那位日本妇人立刻觉察到自己似乎是问了不太合适的问题,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是个吊门环。”家啸忽然开口:“说来也巧,我们后一天走,他前一天被放在了门口,这孩子特别合我表妹的眼缘,就给抱来了。”
“吊门环”是召兴方言,指没钱养活孩子的父母,将孩子放到有钱人家的门外,以求收养的方法。
“这样啊。”那位日本妇人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说道:“你们真的是好心人呢,这个孩子非常幸福。”
晚饭后,雨虽然未停,但小了许多。船上的日本人都在甲板上聚集起来,为枪击案中死难的家人、朋友举行“船祭”。每个人都穿着一身黑,神色肃穆地站立在蒙蒙细雨中,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在人群的最前端,念着日文的悼词,前排的几位死难者家属,早已经泣不成声。
“为什么要打打杀杀?”瑶光从窗口望着外间的人群,问家啸。
“因为贪婪。”家啸站在她身后,声音却像是隔了几个光年:“你看哭得最伤心的那几个女人,站在右边第二位的那位,名叫森田顺子,她的丈夫森田雄在被枪杀的前几天,刚刚在旅顺带领着一队日军,烧了一整个村庄,连女人和小孩都未曾放过。她现在有多痛恨杀死森田雄的凶手,那个村庄的幸存者就有多恨她丈夫。”
说到这里,家啸走到瑶光身边,与她肩并肩站在窗前,继续说道: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那些女人,她们每个人的丈夫、兄长、父亲的手上,都沾着东北人的血。现在他们又被中国人杀掉。其实,这些打打杀杀的随便哪一方,都得不到任何东西。”
雨越下越大,女人们脸上的泪水被冲开,哭得越发厉害。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到日本去?”
“我们是在避难。”家啸说着,长叹了一口气:“如果留在召兴,下一个失踪的,可能就是你我。”
“我们到底得罪了谁?要遭这样的罪。”瑶光转头看着家啸,眼中充满了愤懑和不解。
“得罪了这个乱世。你看那些日本人,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横行霸道,现在遭了报应,马上就可以回国,因为他们有可以为民众提供庇护的政府。可在这里,瑶光,到处都是四分五裂的,国之纲领飘忽不定,今日一个大总统,明日一个洪宪帝,而到了租界,又都是洋人说的算,哪里有我们的立锥之地。”
当晚,瑶光躺在又窄又硬的床上,久久难以入眠。外面是哗哗的水声,浪头拍打着船身,微微摇晃着,像是时钟的钟摆。她披衣起身,走到放在墙边的婴儿床旁,看着正在襁褓中静静安眠的小广臣。
不知怎的,广臣对瑶光似乎特别敏感,不一会儿就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睁开了眼睛。瑶光见他醒了,便露出温暖的笑容,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
“广臣啊,咱们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姨妈也不知道那里好不好、漂亮不漂亮。但姨妈可以跟你打包票,这个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地方,就是在召兴、跟汉水,姨妈多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再回到那里啊”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船速很慢,不知过了多少天,才终于停靠在了上海。
“咱们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在岸上自由走动,置办一些必需品。”停船后,家啸对瑶光说道。
瑶光想着船上少有婴孩的用品,便要求与周大太太、家啸同去采办。正当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