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脆弱的石岩,让青铮看得心疼若裂。他咬唇忍住伤口传来的阵阵痛楚,伸手环住石岩腰际。
身体传递着炽热的温度,聆听着彼此激烈的心跳,仿佛有一刻,二个截然不同的人融到了一起。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更鼓的声音。
更音仿佛敲醒了石岩的心智,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差点要失去了的人现在便在怀内,石岩已不想顾忌再多,明日以后纵有更多危险阻障,他只想在这一晚,敞开自己的心,教那人清楚明白自己所思所想。
“阿铮……”
“嗯。”
“我……曾经有一个与我自幼指腹的妻子,她是个温柔娴熟的女子,无怨无悔地等待着我读书高中。可惜在我衣锦荣归之年,她却患上痨病。那时我初任提点刑狱司,只顾着执理公义,每天忙整台上案卷,完全忽略对她的照顾……以至她孤独地死在一个风雪之夜……”
环在他腰间的手有些收紧,施予了安慰的力度:“大人,我想她不会怪你的……”
灯火阴暗,掩了石岩脸上沧悲。
“失去方知珍惜。人常懂言,却终未懂惜。”
“是啊……”
“那一晚,看到她倒卧在咳出的血泊中,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随她一起死了,以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感到害怕……”
“嗯……”
“可刚才……我却怕了。”
“……”
“怕你再也不会睁开眼睛怒瞪我,再也不会张开嘴巴顶撞我……”
“……”
“阿铮……”石岩深吸一口气,让狂跳的心稍微稳静,“你可愿意……就这样陪我一生……”
“……”
牢房静寂得只听到二人薄弱的呼吸声。
石岩候了许久,却始终等不来答复,禁不住轻唤道:“阿铮?”
“呼——呼——呼——”响应他的,居然是低沉的呼噜。许是拷问的疲倦加上伤口痛楚,青铮不知何时已陷入半昏半睡的状态,也不知刚才到底听到了多少。
“……”石岩愕然地瞪着这个躺在他怀里舒服大睡的家伙,真是哭笑不得。
是他的声音沉如眠曲,还是他的胸膛硬如瓷枕?
这个男子竟然是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就睡着了。石岩有点气恼地伸手刮了刮他高挺的鼻子,换来大狗噘嘴耸脸的可爱表情。
如此的他,叫他如何忍心推开。
石岩叹着气,抬头看了看天上渐掩入云的月亮,在大夫来之前,就只好先保持这样了。
只是过了今晚,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与他再说一遍心中之念……
严君弄郎
十九
当青铮醒来之时,日头已升至天顶。
暗淡的牢狱让他觉得很适合睡眠,身上的伤口虽然还是很疼,但比昨夜已是好了许多。
闭着眼睛不想张开,全因感觉到头上的睡枕很是舒服,有点韧性的硬实……
禁不住用脸蹭了蹭那舒服的睡枕,居然有暖暖的温度……
“呃——”
竟还会闷哼?是什么枕头啊,好奇怪喔……
勉强撑开眼皮,四周都是昏暗潮湿的牢壁,青铮方才想起自己已被辛臣所擒关入狱内。跟他在一起关着的应该还有石大人啊!
他转着脑袋看了四周,却不见石岩身影,不禁担心起来。难道是那个恶官乘他睡着的时候把石大人拉出去了?!
“大人!!”青铮一个挺身想坐起来,背上伤痛哪经得如此动作,顿是让他疼得仰面跌了回去。
有力的双手将他牢牢抱住,缓了那冲击的痛楚。
头顶传来低沉的责喝:“别乱动。会拉裂伤口。”
“大人!?”青铮惊喜地回过头去,果然看见石岩原就坐在他的身后,难怪刚才看不到……那么说来,自己觉得很舒服的枕头……
现在躺着的胸膛有着适才睡梦中枕头一样的触觉,就是说他一直、一整晚都躺在石岩的怀里!!
青铮顿时觉得身体里的血呼地一下全冲到脸上去了,热辣得几乎快要爆出来。
那厢石岩倒没他那份惊慌,小心地搂起他,温声问道:“阿铮,伤口还疼吗?”
“疼?……啊!不疼……怎么不疼了?哈哈……已经上药了啊!当然不会疼了……”青铮是慌得语无伦次,被拥抱在那片宽阔的胸膛上,耳边听到沉稳的男声,播薄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着头顶……现下他所有的神经都绷得老紧,心脏激烈得就要蹦出来了一般。
石岩看他神智似有昏乱,连忙伸手探他额头,担心问道:“阿铮,你是不是发烧了?哪里不舒服?”
这一摸更让青铮几乎整个人瞬间爆炸。
“没有不舒服、没有不舒服……”眼睛死死瞪着地面一小坑,不敢抬头,怕对上那双似能看穿一切的亮眸。
石岩看他模样有些奇怪,但手触之感并无异常,径又问道:“真的吗?”
“真的、真的……”
青铮摇摇头,继续努力瞪着那个地上小坑,似乎打算用视线将小坑戳成深洞般用劲。
“嗯,没事就好。”
“嗯……”挨着大人的感觉好舒服,想不到那冷冰冰的人其实有好热的体温。牢内冰冷,却在靠他怀中之时得到洋洋温暖。
有点奇怪的渴望……他居然希望那个讨厌的辛臣不要把他们放出去,就这样将他跟石大人关在一起……一辈子……
“口渴吗?”
“嗯。”
盛了清水的小碗凑近嘴侧。
“大人?!”石大人居然伺候他喝水?!
青铮几乎弹了起来,却被石岩伸手按住:“别动。快喝吧。”
“哦……”张开嘴,青铮咪着碗边一点一点的将清水吸入喉咙。冰凉的清水溜过舌头之时,居然留下了比蜜更浓的甜腻。
当宁子再次买通狱卒,走进牢房,看到的情形是那个这几天不见踪影的青铮居然舒服地躺在石岩怀中,一脸享受地喝着由石岩亲喂的清水。
他现在不止觉得喉咙痒,更有点脚痒想踹人的冲动了!!
“阿铮?!你怎么进来了?!”
“啊呀?!”
跟青铮慌乱脸红的表现截然不同,石岩从容地扶青铮躺回床铺,方才说道:“宁子,可有消息?”
宁子苦啊……凭什么这个笨蛋家伙可以舒服躺着,他就要到处跑……可是为了大人,他也认了。
“大人,属下已查清钱御使确实与辛漕司私下来往,他在杭州并无私产,所得所支亦无不廉之像。”
石岩眉头轻皱:“可有查检其亲属所有财产?”
“有。属下再作细查其妻子、丈人、叔舅之亲,发现每人名下皆有一屋一田一庄一院,以及一些零星产业,不至富豪,亦非贫劣。”
“看来这位钱御使甚懂敛财之道。”
宁子道:“是的。据属下查知,是安抚使司杨大人提送参本,由他举奏弹劾,反而那辛漕司似乎全无参与。”
“要参我一本,安抚使司经已足够,辛臣自然不必出面,定绝少不了他从中穿针引线。”
石岩锁紧两腮,凝神苦思。
宁子也觉如入了死胡同:“只可惜抓不到那辛漕司的尾巴……”
“呃——那个……”
他们这边苦思冥想,那边的青铮忽然小心翼翼地举了手。
“其实我偷听到辛臣的秘密了……”
“那你还不快说!!”若不是被铁栏所阻,宁子真想掐住这个家伙的脖子。
青铮连忙将在漕司府偷听到辛臣与榷茶使商议压下茶价的事情前后详细说了一遍。
石岩听罢顿松开了紧颦的眉头:“宁子,你马上列一份十年内杭州榷茶价与朝廷所定茶价比对清单。听好了,将清单送到钱御使手中。”
宁子精神一振:“遵命!”
“并与我赠他一句——”锐目中泛过一丝悍色,“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半日之后,州牢又来一人。
却不是宁子,更不是辛臣,来的竟是钱姓御使。
发福的厚脸上,有一双精明老练的小眼睛。便是进了州牢,此人脸上仍是乐呵呵的神情,教人极易对他放松警惕。
他站在牢门前,笑眯眯地打量着石岩:“你就是石岩,石宪司?”
“石岩已非宪司,不过是一介罪民。”
眼前此人竟无丝毫囚犯落魄,那钱御使亦不禁暗自惊奇,与他说话,不似身在牢内,反倒像在严明公堂之上。
“是你吩咐那位捕快将这个交给本官的?”他从怀里掏出一纸清单,上面罗列了宁子查得的榷茶价格比对。
石岩毫不作伪,直言道:“确是石岩授意。”
“石岩。”本是微笑着的胖脸突然现出狰狞神色,“你已非宪司,便是凭这张纸,本官就能治你越诉之罪!!”
他这风头猛转登让旁边看着青铮吓了一跳,本能地挣扎着伤痛的身躯将石岩护在身后。
石岩无一丝畏缩,堂然直视对方:“诸越诉及受者,各笞四十。”
“既然你知……”
“石岩更知,十恶杀人,官吏受赃者不赦。榷茶之制乃朝廷税银所在,辛臣私压两浙路茶价从中获利,此等欺上瞒下,贪污茶税之举,已是罪不容赦。”
“你——”钱御使一时语塞,片刻,他左右看了牢廊,才压声问道:“石岩,你到底知道多少?”
“一屋一田一庄一院。”
这句话顿让钱御使神色生变,石岩又道:“大人,还记得石岩所赠诗句?”
钱御使脸色更是难看,声音亦没有了之前的傲慢。
“乃是《梅花落》。”
“钱大人应解其中之意。表有清廉,内却腐败,终如寒梅败落,晚节难保。”
“……”
那张终日披挂皮笑的肉脸再也堆不起半分笑容,钱御使狠狠地瞪着石岩,虽觉他可恨,此刻却又奈何不得。
思量再三,方才说道:“好。此案本官自会斟酌。”
说罢便匆忙离去。
他这一走,青铮才大大松了口气。
方才觉得刚才紧绷着身体现下是疼得不得了,被他护在身后的石岩已伸手过来扶住那副摇晃的身躯。
“莫要逞强。”
责喝与关怀,是这个顽硬男子独有的体贴。
得到这份独属自己的温柔,青铮嘴巴咧得快要把那排大白牙都掉出来。
“呵呵……”
“别笑。”冷脸被那灿烂的笑容照得险些挂不住,石岩有点困窘地别开眼,“逞能也要顾及自己的伤势。”
“大人才是哪!”
清澈的眸子静静凝视着石岩,同时也凝视着窥透严酷面具下的温柔灵魂。
“我知道……大人是为了让我能快些出狱医治,不惜得罪那钱御使。其实大人还有好多方法让他就范,可却选择了如此险着……即时以后大人得以平反,恐怕也不能官复原职了……”
石岩有些愕然。
这毛躁的孩子看来已经成熟了,虽然依旧会为自己的信念而执着,但一双清眸已能窥透世情炎凉,也开始能体贴人心了……
“官位可弃,”轻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蔓延在石岩眼中,脸上严肃线条尽数化为柔和的纹路,“青铮,却只有一个。”
“……”简单一言,已含盖洋洋众语。
青铮使劲使劲地用脑袋理解这句话,始终只能理解出一个意思。
“大、大人……我、我……你……我……”
似乎方才觉察说了多难为情的话,石岩猛地转过身去背对青铮,因为他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极为炽热,想必已是双颊呈红。
“咳咳……况且,咳咳……能执掌公义之位,并不只提点刑狱司。”
便是这半刻时辰的会面,已令事情峰回路转。
这日宁子来探。
他算是满面红光,看来十分得意。
“大人!可出大事了!!”
石岩略略点头,没有提问。
“是什么大事?”反是趴在床上静养的青铮按耐不住,边大声回问边企图翻身起床。
“躺着别动。”
一句严厉命令,完全不需要压制的动作就让这个好动难安的家伙乖乖趴了回去。忽略那双眨巴眨巴着无辜可疑眼神的大眼睛,石岩转头问那宁子:“说吧。”
宁子指手画脚:“钱御使上奏朝廷,弹劾辛漕司私压茶价,舞弊敛财,皇上闻得大为震怒,下旨撤查此事!据查杭州茶农暴乱一事,实由茶贱伤农所至。此事一掀,又爆出之前狱吏杀人疑是辛臣指使,虽未有确凿证据,但也有得他头疼了!”
石岩闻言,摇头轻叹:“一个疑字,能定多少罪状……”
“啊!那么说大人没事了?!”
青铮闻言兴奋不已,要不是被严厉喝止不准乱动,他早就蹦起来跟宁子一块三手舞足蹈了。
宁子连连点头:“没错!大人很快就会被释放了!”
“可大人之前签了那供状……”
“那辛漕司惹了莫大麻烦,哪还有空陷害大人啊!哈哈……”
石岩平静地看着兴奋的二人:“那供状应已落在钱御使手上。他既参我一本,又怎会撤回奏章。”
“啊?!”
青铮跟宁子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岩,似乎很不能理解。
便在此时,钱御使率众而来。
随行范知州在他点头示意下命人开了牢锁,释放了石岩与青铮二人。
“石岩,现已查明你并非叛乱的主谋,但你身为提点刑狱司,轻率断案却是事实。皇上念你曾替朝廷效命屡破奇案,今免去你两浙路提点刑狱司一职,降至七品,遣为西宁州倚郭县知县。即日启程上任,不得有误。”
“下官领命。”石岩仿佛早已料到,平静接受判决。
一旁青铮他们哪里肯应,登时闹了起来。
“你们太过分了!!”
“大人明明无罪,为何要遭降职?!”
看他们两个如二头小狮般龇牙咆哮,便是身边有数侍卫保护的钱御使也不禁吓得退了几步。
“住嘴。”
石岩喝止二人鲁莽行为,迈前一步,与那钱御使拱手道:“下官定当恪尽职守,不负皇上之托。”
“哼。”钱御使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石岩身边那像要扑上来咬人的两头‘藏敖’,甩甩衣袖便大摇大摆离开了。
“可恶!!”宁子百般不甘,气恼地瞪着渐远的一行人。
倒是那石岩没有一点情绪,只是回身扶起青铮,小心搀他出牢。
“宁子,快去请位大夫来!”
“大人……”青铮眼中是了然的痛楚,因他之故,事情都往最坏的方向走了去……
石岩淡淡摇头,轻道:“好了。一切皆已定案,多想无益。”
青铮侧头看着撑了自己半边身躯的他,棱角分明的脸容与初遇之时是同样的坚毅,仿佛身前即使出现任何阻碍,皆能昂步跨过。这样的男子,居然为了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捕快,屈膝跪于人前,更不惜得罪上级,甚至舍弃高官厚禄……
此时方才清楚明白,四哥所言的特别,原来便是这般。
一切尘埃落定。
辛臣毕竟是当朝重员,且其人脉伸展不止到那钱御使。
弹劾一事,终因证据不足未能将其严惩,只是摘了漕司之位,官降二品,遣到泉州当个知州。
怕只要再施些手段,很快又会有升迁之动。
为此宁子跟青铮不知跺碎了多少地砖,直至石岩神色凝重地于他二人说,你们二人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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