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岩收摄心神,淡淡回答道:“秦总镖头,凶徒仍然在逃,贵千金是案件的唯一证人,在擒获凶徒之后还需她指证犯人,因此必须暂居县衙。”
听了大半个时辰现在才终于了解到这个唠叨的老头居然是显威镖局的总镖头,青铮不禁再度认真打量了一下他。看这老人虽然年过古稀,却依然精神健旺,双目炯炯有神,随时华衣锦服,但神情之间仍是带了江湖草莽的戾气。
听他回答得如此不近人情,老人怒极一掌打在茶几上,震得端放在上面的茶杯溢出茶水,吼道:“你凭什么非让我女儿留下?!你以为宪司就了不起吗?就算是刑部尚书见了我,还得尊称一声秦总镖头!!你敢不让我带走她,我就要把你头上乌纱丢到臭水沟!!”
“不得无礼!!”身后如杉林般耸立的差役见他羞辱石岩,连忙大声喝叱。
那老人平日怕是已横行惯了,对他们的喝叱毫不在意,依旧是恶形恶状地盯着石岩:“石大人,我辈江湖儿女,江湖事江湖了!!想我秦老鬼纵横江湖四十年,走过的镖可以买下整条两浙路!这种小事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既然官府办不了这个案子,就请交还给我自己处理。”老人笑得狠辣,“定要让那群不长眼的家伙血债血偿!!”
石岩眉头紧皱,语中带了绝对的威严:“率土之滨,莫非皇臣。谁若范了杀人重罪,不论是江湖中人还是皇亲国戚,皆难逃铁律严刑。”
他语意之重令老人心中也是一惊。想他显威总镖头这名号一出,在黑白两道谁人不敬畏三分,却见此人态度不卑不亢,简直就不买他的帐。
那刚正不阿,让老人突然明白到,即使是以随心所欲为荣的江湖侠士,在严明律法面前亦须俯首遵从。在眼前这个峻脸判官眼中,只论律法,不论威名、武功。
“石大人,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但老人也非寻常货色,“不过,我朝律例似无囚禁受害者这一条吧?小女并非囚犯,经此一役更受了不少惊吓,更需回家休养。石大人若强加阻挠,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冲突,介时发生的麻烦怕就不好处理了。”言下之意,已是带了威胁。
“本官从不怕麻烦。”石岩眼中严厉未曾少减,“请放心,我等定当尽力搜捕贼人,让贵千金早日回家。”
“哼,大人莫要敬酒不喝喝罚酒!!”
“本官从不饮酒。”
“你!!山高水低,定有相逢时!老夫告辞!”老人狠狠瞪了石岩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见烫手的山芋终于跑掉了,石岩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旁边一个年轻捕快忍不住怒道:“可恶,这老头太盛气凌人了!他以为我们真的很想留下那个泼辣的女人在这里吗?!每天看着她已经让人头疼死了,又泼辣又吵闹!大人,既然她那么想回去,就放她走好了!”
“宁子,不得胡闹。”石岩揉了揉眉间耸起的纹路。
“大人,”捕快何又进言道,“属下怕那秦总镖头不会善罢甘休吧?”
“嗯。”石岩哪里会忽略那老镖头眼中对他们官门中人的不屑,“必须尽快缉获凶犯,免得再添杀戮。近日有否可疑之人在县衙外徘徊不去?”
捕快连忙答道:“并无发现。县衙外只有些许流动摊贩,且并无流连不去者。”
“嗯。”眉间的皱纹似乎已经是习惯,“兴许是我猜测错了。”
青铮闻言吃了一惊,石岩的存在仿佛就是正确的路标,那张刚正不阿的脸上带着不容否定的坚毅魄力,错误似乎与他毫不相干。
“大人,您的意思是……”
“现在缉捕兄徒的人手不足,既然犯人的目标不是她,就不必再浪费人力作保护之用。何又,你下去吩咐撤了后院厢房的守卫,加派人手追缉犯人。”
“是。”
何又领命,正要下去,却听那小捕快大声喝住他:“等等!!”他听命的是宪司大人,这小小县衙捕快怎可命令他止步?!
看着何又完全不理他便走了,青铮初次发觉到以他微薄之力根本无法左右事情。
但就此放弃却又不是他所会做的。
“石大人,为何要撤了厢房护卫?!那样做总镖头的女儿不就危险了吗?”
石岩侧首,一双虎目锁紧在青铮身上。
“十日已过,凶徒未有任何动静,目标已经不在那女子身上。没必要再为此浪费人力。”
“怎么可能?!他们那么凶残的杀了所有镖师强盗,连已经死了的人都不放过,怎么可能会放过唯一的幸存者?!”青铮据理力争,又忘了自己的身份,“大人不可以因为凶徒按兵不动而致那姑娘的安危于不顾啊!这是父母官该做的事情吗?!大人,我一直以为你跟那些妄故人命的大官是不同的,但原来也是一般!!”
青铮一席话说得毫不留情,若换了别的官员,早就要治他一个顶撞上司之罪拖下去杖责。
微弱的青筋痕迹浮现在石岩太阳穴上,蠕动的腮瓣蕴含了压抑的怒气。
“不必多说。”
严厉的命令,内里却不知有了多少包容。
但青铮完全忽略,只一个劲的吼道:“我绝对不认同!这种妄故人命的做法我绝不认同!”
“嘭!!”
拳头重击桌面之声让激烈的争辩短暂的停顿了一下。
这个小捕快一再挑战他的耐性,石岩觉得已经到了不可逾越的底线了。
“这里并不是你任意妄为的地方。”漆黑的眼眸弥漫了不容违逆的威严,“我要你做的,你必须做。不要你做的,你不能做。”
青铮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可令一大堆位高权重之州官吓得跪地求饶的怒气,并无退缩分毫。
“错就是错,对就是对!青铮只往正确的路上行,从不曾走别人安排的道路!!”
“你——”
空中交击的激烈火花足以烧掉整个县衙。
石岩不欲与他再生争执:“你退下吧。但必须记住,你不能轻举妄动。”
青铮牙齿狠咬,仿佛要嚼碎人骨一般。
“属下,遵命。”
说罢,转身离开了房间。
“……”
看着被推得唧唧呀呀惨叫不已的房门,石岩只觉得多日积累的疲惫成倍增加了。
缓缓闭上眼睛,他习惯性地伸手按揉眉心,徒劳地想要揉平堆积的皱纹……
四
“可恶!”
奔离县衙大院,青铮只觉得在脑袋里仿佛燃烧了一团烈火,怎么都无法发泄出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明明知道那女子有生命危险,却轻易撤了护卫。
难道人命在这些大官的眼中真是这么一文不值吗?如果真是如此,那百姓的身家性命,又怎能依靠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官来保护?
“可恶啊!!喝——好疼!!”一拳打在粗壮的树干上,只是让树冠顶端的小枝桠稍微摆了几下,一片灰黄的枯叶像嘲笑他那般打着旋儿飘下来。
摸着因树干反弹力度而撞得发红的手指,青铮狠狠地瞪了那棵大树一眼,仿佛透过它瞪着某个让他极端愤怒的人。宪司很了不起吗?为什么他一定要听他的话?!……哼。
他听……才怪!!
傲骨,知道什么叫傲骨吗?就是绝对不会屈服人下的气节!
而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县衙捕快,但绝对不是那种蒙了双眼让人牵了鼻子走的人!!
青铮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朴刀,有了主意。
云蔽月色,县衙大院因为缺了看守的护卫而显得异常冷清,灯火更是掩映难见。
在距离厢房不远处的假石山后,青铮偷偷摸摸地蜷缩在那儿。
夜风凉爽,正是安恬好眠之时。
青铮拼命压抑着打哈欠的感觉,还用力掐着自己的脸免得眼皮就这么一落不起。真不知道平时那个人是怎么熬夜的,瞧他只不过才错过睡眠时间的半个时辰,眼皮就一直打架,差点要用牙签来撑。
已经三天了,他每晚都蹲在这里保护那位姑娘,腰酸背疼不再说,日间还要逃避那双透视人心的锐眼,怕稍有不慎就被看穿。幸而这几天都有州府的官老爷缠住石岩,让他根本腾不出丝毫空馀注意他。
眼皮又开始往下掉了……再度用力狠狠扯了扯脸皮,让脑袋稍微清醒一下。
突然,一阵轻得如同微风拂柳的声响在屋檐顶传来,青铮顿时精神大振,握紧腰间朴刀,牢牢紧盯瓦面。
只见四条鬼鬼祟祟的黑影无声无色地掠过屋顶,在确定了院内无人守卫之后,纵身落入院中,那身形轻巧如燕,触地不留丝毫声响,该是武林一流高手。青铮不禁皱了眉,以他现在的武功,根本不是其中任何一人的对手,充其量也只有逃跑的份儿。
眼见那几个人影就要窜入住着受害女子的房间,青铮已顾不上自己是否打得过对方,抽出朴刀一个纵身跳出假山,拦住那四人去路。见这四人皆穿了黑色夜行衣,且用黑布蒙头,仅露出一双杀气浓重的眼睛。
“大胆狂徒!胆敢夜闯县衙图谋不轨!块块束手就擒!!”
那四人似乎吃了一惊,见他大声吆喝,怕惊动了其他人破坏计划。其中一人身影闪动,如鬼魅般逼近青铮身跟。
“喝!!”青铮手中刀影一挥,劈向来袭之人,怎料那人躲也不躲,伸手一捞,竟然徒手将刀刃借住。
只听“铿!”的一声脆响,刀身竟然拦腰折断!
青铮不禁大吃一惊,虽知这四人武功不弱,但能徒手折断兵刃,此人所怀内劲定是蕴厚非常。见刀已断裂,他连忙将断刀掷向那人面门,逼得对方回手拨开断刀之际,趁机使出小擒拿手,沉膝上抱,左手变爪,右手曲指,直弹其人手肘曲池穴。
“雕虫小技。”
阴寒的声音透人骨髓,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鬼魅之音。
那蒙面人居然毫不躲闪,任由他抓住一手。在同一瞬,另一只手在空中旋了个圈。
青铮正奇怪适才动作似无攻击威胁,怎料脖子之处忽然一凉,感觉到冰雪般寒冷的一条精钢丝线已环住咽喉。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自黑暗处传来威严的喝令。
下一瞬,刚才乌灯黑火的院子燃起了熊熊篝火,把那几个黑衣人的身影照得无所遁形。
从各隐蔽之处冲出大群手执钢刀的官兵捕快,将他们团团围困其中。石岩一身紫袍官带,如同无法动摇的山岳般立于那房间前,虽身后仅是一扇薄门,却也令那几名武功超群的贼人不敢贸然进犯。
滑过青铮的眼神极为冰冷,不带丝毫情绪,不怒而威的眼神紧紧地锁定在几名黑衣人身上:“放开他。”
那黑衣人知道此番行迹败露,却仍是镇定自若,外露的双眼带着嘲弄的神色:“哼,好一招请君入瓮。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县老爷的房间传来一声惊呼,闻声那人更加张狂:“撤走护卫引我等现身,不过我们早料到此着!听来那女人现在应该身首异处了。呵呵……”
“是吗?”石岩眼神一寒,“看来衙内确实有你们的眼线。但谁是黄雀,却也未曾可知。”
“大人!!”只见宁子穿着一套女子装束,几个跳跃来到石岩面前复命:“刺客中了圈套,已被擒获。”
石岩稍稍点头,然后淡然对那黑衣人说道:“下次找线眼,需记得别要再找个不喜欢待在厨房却到处转悠的厨子。”
“你!!”眼中凶光一闪,手里的钢丝忽然猛一拉紧,锋利的丝身毫不留情地吃入青铮咽喉之处脆弱皮内,伤口渗出丝丝血渍。“大人果然厉害。不过,我手中仍有筹码,就请放我们离开。否则我就让这个衙差身首异处!”
石岩双眉紧皱,语气依旧严冷:“放开他。”
见他不肯妥协,黑衣人手间钢丝再度收紧,加深了那圈伤痕:“快点放我们走!!”
看那缓缓下流的鲜血把绛红的差服领口染得更加深色,石岩只觉得这颜色令他一阵心悸,可这场面哪里容得丝毫精神动摇,他连忙收摄心神,迈前一步,冷冷地与贼人对峙。
此刻只要一方面稍一示弱,那谁便就要败了。
偏那人质完全没有被挟持者的自觉,完全忽略紧锁咽喉的夺命钢索,大声的叫过来:“大人不要管我啊!快把这些凶徒擒下!!”
“小子,你不想活了?!”
“我是绝对不会屈服的!你就算杀了我,也逃不出县衙!大人已经早有准备,派了大批人马将大院重重包围,你们不要妄想逃跑了!!”青铮绝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质,他不断大喊大叫,便扭动着身体企图反抗,完全漠视自己正身处险境。“大人,动手吧!反正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闭嘴!!”“闭嘴!”
石岩跟那黑衣人既有默契地同时喝骂青铮,把他吓了一跳,下面更加慷慨激昂的演讲词生生咽回肚子去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忍不住低声嘀咕:“干嘛那么凶……我是人质啊……”
那番该令人十分激赏兼感动的说话让石岩只觉浑身脱力,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压制自己冲过去堵住那张该死的嘴的冲动,左手摁揉了一下眉心之处希望能籍此驱走脑袋中的混乱情绪。
“怎么样,石大人?你的决定呢?”黑衣人已是十分不耐烦。“快让我们离开!!”
石岩注意到那黑衣人仅露出来的双眼因为青铮的挑韧而渐渐失了常性,狠辣的杀意弥漫了全身。
“不可能。”那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无任何商量余地的刚正。
“大人说得好!!”
加上不知死活煽风点火的青铮,成功地激起了贼人拼死一搏的决心。心想这小小衙役根本微不足道,恐怕就算是死了,眼前这名以六亲不认而闻名的石宪司连眼都不会眨一下。与其把持这个毫无利用价值的衙役,倒不如丢了包袱,来个鱼死网破!
那黑衣人手腕一抖,就要使力取青铮性命。
“何又!”石岩一声呼喝,适才趁着二人对峙之际悄悄逼近的捕快何又已抢前一步,刀锋直取此人手腕,若他坚持要杀青铮,绝对要留下一只手臂。
黑衣人无奈,只得松了钢丝,回身贯神迎战。
一众官差见人质已失,如猛虎出笼般扑向贼人。一场恶战瞬即展开。
青铮感觉到咽喉再无束缚,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淌了鲜血的脖子,摊出来借助火光一看,不禁发出一阵惊叹:“好厉害啊!流血了!”
“快过来!!”
喉咙受伤有点难以呼吸使得头脑混沌,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沉音,令人无法违背的命令,使他顺从地往声音的方向奔去。
“你不要命了吗?!”
怒气,毫不留情的喷击青铮,本来已经觉得手脚酸软,现在更是全身乏力,双腿再也无法支撑沉重的身体而颓然倒下。
没有预料中撞击地面的痛楚,青铮困惑地感觉到自己被一双强而有力的手臂搂住。被搂入怀中这种娘娘腔表现,实在有违他身为官差捕快的光辉形象!
懊恼的拼命睁开眼,稍微清晰的视野内出现了石岩那张紧绷的脸。
“大人……”
“闭嘴!”
“我说……我可是因公负伤……”
“……所以?”
“诊金……可以……入公帐吧?……”
“……”
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错觉的以为并不是睡了很久。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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