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出的苍老来。那是一种真正的苍老——那人影的移动虽是无声的,但无声中似乎他的四肢关节都在一下一下地锈响。那外乡子弟只觉身上一激灵,汗毛轻轻一炸。他心下暗笑自己的敏感,扭头继续向前走着,可那小巷竟说不出的直而长,他步子虽加快,可还是走了两盏茶的工夫才象到头。可这时他一抬头,前面竟象又有一个灯笼亮着。灯光很实,灯笼后的的人影却虚虚的,佝佝偻偻——竟还是那个老人!
怎么会?怎么会没见到他超出,这时却已到了自己的前面?——那外乡子弟这时由不得心里一空。他呼吸一紧,只见那老人坐在巷子口边的石鼓上,瘪瘪的嘴角上皱纹深刻,让人看了他一眼之后都不忍再看他第二眼。
这时那老人见有人来,提起手里的灯笼往那外乡子弟脸上照了照,灯笼在这一片清冷的小巷里把那外乡子弟的脸映得一片诡红。那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外乡人吧?”
那外乡人点点头。
老人便不说话,伸手在身边的一个石鼓上拍了拍:“坐。”
那外乡人就坐了下来。
那老人手里的灯光此时却似有些暗了。他右腋下夹了个梆子,看来是个敲更人。只听他道:“洛阳城有什么好,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这是一个阴污暗浊的城市,虽然远看着它好象闹哄哄的一片橙红瑰丽,可禁不住走近细看,揭开来那一层面纱底下可全都是浊血污泥的晦暗啊。——回家吧,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那外乡子弟不由就有些怔愕,不知这老人怎么一开口就说起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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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那老人道:“看你穿扮是来自长安?”
那外乡人点点头。老人废然道:“举头西北是长安。那里,该比这里清明多了吧?”
那外乡子弟再也忍不住心里疑问,狐疑道:“老人家,我适才明明记得好象你就在我身后,怎么又到了我前面来?”
那老人叹了口气:“你大概是第一次来洛阳。不然不会不知道这巷子的古怪。——这巷子很长是吧?你走来可能以为它是直的,所以才会奇怪怎么我看着看着在你后面,这巷子又只是一条窄道,没看见我超出你,怎么又跑到你前面来了?”
那老人咳了两下,咳过后才又接着道:“这很简单,因为我根本没动——这巷子只有一个入口,也只一个出口,入口即出口,可让你总以为它是重合的。无论进出,在夜晚,都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而且,在晚上,它怎么走看起来都是直的,但其实,它却实在是弯的。似直实曲,有如人心,有如世道——这就是……轮回巷呀。”
他一抬眼,口里说出的‘轮回巷’三个字似也有着轮回的意味——那三字从他的口里吐出,过了好一时,在这巷里兜了一转,似乎又绕了回来,轻轻砸在那外乡人的心上。这么个夜,这么个小巷,又是这么个老人,砸得他的心里空荒荒的一时都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来。
“洛阳城里轮回巷,轮回巷里好回头……”
只听那老人用沙哑哑的口音念道。那声音好象北氓山上的老树风响,听得人心里都荒凉了。然后他轻轻一叹:“可又有谁,生得正当意趣时,会省得回头呢?”
他拍拍那外乡人的肩:“年轻人,得回头时好回头了。”说完,他挟着个梆子,起身就要走。那外乡人听他说话只说了一半,不由好奇,叫道:“老丈……”
那老人已叹道:“你还想问什么?你是想知道当年余国丈的事吗?那段血案,如今算来已整十六年了。唉,就是当初造这个巷子的余国丈,他作了这么个‘轮回巷’,可他本人也不懂得及时回头呀。”
那年轻人奇道:“余国丈?”
只听那老人嘿然道:“别跟我说什么你不识得余国丈,虽说此事已过了一十有六年了。但年轻人,我认得你,你今天傍晚站在天津桥头,天津桥上就出了场刺杀之事。你即为余国丈报了大仇,为什么还不走?虽说那仇不是杀一个于自望就可了结的。洛阳城里轮回巷,轮回巷里好回头呀……”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巷中竟似又有一片轻烟升起,那外乡子弟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酒醉后做了一梦。
这一觉,那外乡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起来后,他才想起昨晚那梦游似的经历。正好小二进来送洗脸的热水,他心意恍惚,顺口问:“这洛阳城里果真有个什么轮回巷吗?”
那小二笑着点点头:“这可是有年头的掌故了,客人从哪里听来?——据说,有些夜晚,陌生人被那巷子迷住了的话,会总以为那巷子是直的,走啊走啊走不到头。偏那巷子里又只有一个门户,于是生出好多怪异的传说来。客人,那也只是传说,当不得真的。”
那年轻人正在擦脸的动作不由停了下来——原来,昨晚自己所经,并不是酒后一个荒诞的梦。那小伙计看着他刚拭净后的英挺的脸孔,心里不由就一声轻赞。他心下看得舒服,口里也就乐得话多一点:“那轮回巷据说还是当今圣上的国丈余国丈在世时建的,稀奇古怪,大家都不知他建这么个怪模怪样的巷子作什么,只听他说‘自有深意,自有深意’。唉,那巷子自当年余国丈遇害,家里人突然暴毙,空荒荒得没人住也很有些年头了,仔细一算……”他搬了搬手指,“也好有十六年了。”
那外乡人一怔:“余国丈遇害?”
那伙计一笑,看看外乡人的脸,断定他还是个踏实人,才把嘴凑上来低声道:“客官你别跟人提是听我说的。据说,当年余国丈遇害,跟昨日于天津桥上遇刺的于自望大有干联。那余国丈原是当今圣上当年最宠爱的妃子、‘昭仪宫’余淑妃的生身老父。老头儿五十多岁上才有此一女,一向爱如珍宝。他女儿也争气,才十六岁,就进了宫,入宫即受宠,后来前一个皇后去世,她又被册封为皇后,她的老父也就自然成了国丈。但她命不好,封后十七天后就谢了世。皇上感念旧情,对余家犹极为照顾,可余家在七个月后也无端地就遭了灭门惨祸。惨祸发生时正适值余国丈七十有三的寿辰,听说他死前还做了一首诗,到死时还放在‘翰墨林’装裱着没来得及拿回来呢,里面有一句叫‘七十三翁旦暮身’,这可不是一语成谶?说来恐怖呀,他全家人都是莫名其妙地一夕之间就丢了人头。有贺寿的第二天去,只见满庭满院的无头尸首,那贺寿的看过后都吓疯了。据说,那昨日刚被刺杀的洛阳尹于自望本来也姓余,和这余家还有着什么亲戚关系,自余国丈遇害后,他就改姓于了,官也从外县九品一擢而升为正五品,直到前两年还把官作到洛阳守,提点洛阳城了。这可不是升了?客人你听了就听了,可别到处乱说啊。我总估摸着昨日那于自望的死跟这事儿还有关联,但这只是我们洛阳城里底下的苦哈哈们的闲传,也没个影儿,开不得玩笑的。何况这两天只怕风声紧。——对了,客官,你是怎么知道轮回巷的?”
那外乡人怔怔道:“我昨晚就走到那了呀,一进去里面就蓬起一片烟,还碰到了个老人,说了些怪话……”他话犹未完,已被那伙计瞠目打断道:“老人?什么样的老人?是不是个看着好老好老,膝盖都象直了的,提着个灯笼的人?”
那外乡人点点头。那伙计脸就白了:“妈呀,看来是真的,人家传说每到春三月、月损之夜就会有余国丈的冤魂归来还魂,那事儿竟是真的!”
说完,他看了这个外乡小伙儿一眼,虽对他相貌颇为满意,犹怕从他身上沾上了那冤邪鬼气般,再不敢搭言,提了那壶开水就急急地往外去了。
那外乡人不由哑然失笑。他行游万里,见识极多,自不会信这些鬼神之事。心里略搁了搁,也就把这一夜奇遇的事摞下了。
说是摞下,可他那日吃中饭时,没事儿和另一个店伙闲聊,不由又问了点儿那个余国丈的事。余淑妃封后的事在洛阳人心中似乎大是自豪,余家也遗爱颇多,所以至今还有人掂记着,那店伙闲闲说起来时话里还有一副惋惜的口气。
吃罢饭,他又去马棚转了转。他乘的马儿极佳,风骨殊骏,竟是一匹上好‘斑骓’——那马儿的右腹上明显地有一条条明暗相间的黑赤花纹,隐如龙鳞,一看就知是塞上名驹与野马杂交而生的良种。那外乡人似极疼爱那匹马儿,这几日虽不太用得着它代步了,却也特来照护一番。他随身带有一个长囊,囊中却装了一把剑,这一马一剑似是身无长物的他最在意的两样物事了。他照看过马返回房中后,就在那长布囊中把那把剑取出。剑长二尺有三,剑身不阔不狭,极为古朴大方,他看了剑柄上的两个字,心思竟似痴了。那两个字字迹雅秀,分明就是‘韩锷’二字,这也是他的名字。而这两个字,还是她——方柠三年前亲手给他刻上的。
他凝目剑锋,锋上青寒一片,他此剑名为“长庚”。可“长庚”虽利,能斩决千兵万刃,却如此情思何?
第三章:画图省识春风面
午后,韩锷心中郁闷,便问那店伙这洛阳城中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那店伙笑向他脸上看了看,嘻嘻道:“客人该知道这洛阳城有个有名的‘安乐窝’吧?那里倒是个好耍子所在。只是现在天色还早没什么趣,你要不先去走走探探路?——来洛阳的年轻子弟倒没有谁会不先把那里摸熟的。”
韩锷怔了怔,听这名字就已知是个冶游之所,但他来洛阳本是为寻人,还要暗里找寻。心想,以方柠的身手,在洛阳城中,只要是精擅技击之人,不可能不知。而精擅技击之辈大多隐身于市井,看来这安乐窝倒是非去走走不可了。他含笑而出,由着那店伙儿笑得颇为暖昧,也不好略做解释。
那安乐窝距他所住之处却颇远,他骑了马儿,一路闲游,走了好一刻,路过茹家凹,又找人问了路,才算到了。只见安乐窝果然安乐,正是午后申时光景,那安乐窝里夹着正街两侧的都是朱楼高阁,廊间檐底上的彩绘在阳光下显出种金粉凸浮式的喜庆。这里原还有一条小河,河却不宽,只能算一条沟吧——这就是洛阳城有名的御沟。
韩锷年少英挺,骑马走过那个小小的木板桥时,桥头楼上正有刚睡醒的操花柳生涯的女儿们梳头洗脸,往那条御沟里泼刚洗过脸的脂水。见了韩锷,不由就一怔,怔过后也就盯上了。——所谓姐儿爱俏,何况是韩锷这种棱角分明的‘硬里俏’。他的脸颊在温和的阳光下别有一种硬朗的生气,那些楼头红粉便有的一望之下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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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御沟本是通向洛河的,韩锷爱那沟边景致,不由驻马站了一站,眼盯着那御沟旁边的嫩柳初黄,心里微微一阵迷乱。太阳正满心慈爱地要给这安乐一窝更多的涂抹上些浮光虚粉,桥两边的女儿们的脸孔离远了看倒颇有艳致。那是夹杂着污垢的美丽,韩锷毕竟年轻,抬头一望之下,心里微微一动。他一剔眉,本有不少注意着他的姐儿们就不由心里一跳,一片叽叽喳喳声随之响起,把韩锷臊得脸上一红,忙忙骑马前行。一路上挣脱了不少拉他马缰硬要往楼里让的鸨儿龟奴,这么走了有一小段,才才清静了些,忽又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辔头。
韩锷有些恼,一低头,这次却吃惊地发现,拉他马缰的却是只瘦瘦的小手。只见那孩子五官不错,脸上生了好大一块青记,眉眼之间看着大有灵气。只听他笑嘻嘻道:“韩爷,这边请。”
韩锷一怔:他怎么知道自己姓什么?接着心里却不由一跳——这洛阳满城,如果说还有谁认得他的话,那该就只有……方柠了。
韩锷停马道:“你怎么知道我姓韩?”
那小孩儿笑道:“我不知道,但我姐姐知道呀。”
韩锷心中更是一跳,凝目向那孩子道:“你姐姐?”
他仔细看那孩子的脸,要在他脸上找出些与方柠相象的影子来,但他一向不善于辨人相貌,心下犹疑着,松着缰的马儿不由得就由那孩子拉着向前走了,口里还在问道:“你姐姐怎么知道?”
那孩子俏皮一笑:“我姐姐嘛……”他卖了个关子,回头看到韩锷那一脸认真的神态,不由忍笑道:“她能掐会算了。”
街边楼上已有个女子笑着高声道:“小计,这次你又是帮谁扯蓬拉纤?为什么不让到我楼里来?”
那小孩道:“玉儿姐姐,这可是余姑姑的生意,你真的也要抢吗?”
楼上那女子就吓得一伸舌头,一缩头就缩回窗里去了。韩锷心里一奇:“余姑姑?”却不知这余姑姑又是谁?他想了下,向那小孩儿问道:“你叫什么?”
小孩儿呲牙一笑:“我姓于,叫于小计。”
韩锷一怔,自己此次进洛阳,看来真的是和姓‘余’和‘于’的有缘了,先是于自望,又有余国丈,今日又冒出个余姑姑和于小计,就不知这后二人是哪个‘于’了。
那小孩儿拉着他却并不向大街走,而是一拐拐进了那个沟边上的一条小巷。巷弄深幽,沟里隐隐浮起一蓬水意,不知怎么象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韩锷又有了那一晚诡异的感觉,不由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于小计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若有深意:“韩爷这里都不认得?这里就是有名的‘御沟斜’了——又叫‘玉钩斜’。”
他看了韩锷一眼,见他还不明白,就自轻声解释道:“据说,在汉朝时,凡是宫里有什么遭嫉的宫人,被人暗害后,就会埋骨于此,原来还传说这里半夜都有鬼哭的。所以有了个香恻的名儿,叫‘玉钩斜’。”
韩锷一抬眼,离这里不远的北面就是洛河对面的宫宇殿舍——‘玉钩斜’?——是不是所有的富贵权势之侧都有些阴风惨惨之地?那孩子却已牵着马儿到了。他停在了一个青檐瓦、白粉墙的屋舍之畔,只见那瓦舍之侧高悬了一个布招,布招上写了‘余姑姑演命推算’七个字。这小屋僻静,象没什么客人。那于小计笑道:“韩爷,请下马。”
韩锷依言下马,只听于小计已冲屋中叫道:“余姑姑,我给你请的人来了。”屋里就听一个苍老女子呜噜呜噜含糊不清地叨咕了一声。那声音似老似嫩,说不出的怪异。韩锷已随那孩子走进屋内,只见屋内一案一榻,另设了两三个小凳,摆设竟极为萧条。案后榻上盘腿坐着个女子,那女子看脸年纪似不大,也不过三十有余,但一头头发却已花白。最奇的是她的一双眼白垩垩的,竟是盲人。她胸膛干瘪,发出口的声音就似出自深岩古|穴,说不出的让人空茫难受。只见她哼了两声,一双分明看不见什么的眼有如前生旧世般地向韩锷脸上盯来,直盯了好久,才嘎嘎道:“韩公子。”
韩锷心里升起一丝失望——不是方柠。但对方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姓,不由又惹动了他的好奇之心。这女子分明他从未见过,但他却有一种感觉,象是见过了两三次一般。
旁边小计笑道:“余姑姑,人我给你带到了,那我先走了啊。”那女子不理,还是瞪着一双盲眼看向韩锷,口里叹道:“你不该到这洛阳城来。”
韩锷奇道:“为什么?”
那女子叹道:“我闻得出你命带花煞,而这洛阳城原是个内媚之地,久留于此,对你无宜。”
韩锷一愣,他虽不信这些神门鬼道,但后背不知怎么就被那女子说得有些凉飕飕的。只听那女子道:“你会遇到好多女子,但这些女子,怕都是要来害你的。”
韩锷不想再听她胡说八道,插嘴道:“余姑姑,请问……您怎知小可贱姓?”
那女子说话时只见喉头耸动,两片嘴唇却不动,模样极为怪异,腹中发音般地道:“贱姓?要是这一个‘韩’字和‘长庚’和‘含青’两剑牵连在一处,当今技击名家虽多,只怕就没有人敢说这个姓是什么贱姓了吧?”
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