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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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 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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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似乎一停,一停的风中,雪籽星光都静了。湛蓝——它都湛蓝得定了,虚白——它都虚白得怔了,迷离恍惚——都恍惚得无控了,还有什么能沉结下来?
——韩锷一低头,原来是沉眸碎齿,就在身畔。
韩锷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余小计翻了他一眼道:“骑在马上已补了好半天的回笼觉了,还在犯困。锷哥,你现在精神真的是不济了。”
韩锷笑道:“你锷哥老了嘛,哪比得上你,风华少年。”他们此时走出风雪坑已有一个多时辰了。离开时,天就已快大亮。韩锷不愿见到日光下的实景破坏他那梦游一般的经历,所以催着小计早点离开。
小计也象明白他的感受似的,倒没有多做罗索。离开时,韩锷就想起一句他一直记忆深刻的话:“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这一句话好象是柳宗元说过的。那里面有一份洞达与洞达之下的忧伤之味,每每重新体会,还是觉得常翻常新。前面有一句好象是“……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韩锷闭目凝思,也许,自己一生最向往的境界就是那温暖而空离的‘皆若空游无所依’吧?那种境味,他也曾偶然身历。但,最后总不过“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记之”又是为何呢?是不是想三生阅罢,归证因果时,重新寂静于那一刻?……他脑中正这么没边没际地想着,却听小计忽然道:“有人!”那一声有如示警。接着听余小计道:“是两个高手,负伤的高手。”
韩锷一睁眼,他情知小计的功夫虽现下已非一般,且眼皮儿最高,能得他“高手”之誉的,这世上怕是没有几个。他抬眼一望,只见小计说得果然不错,前面两三里开外,正有两人一乘,丢盔卸甲的模样,极狼狈地往这边赶来。那两人似已望见他们,拨马向这边跑来。余小计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是好人,他们想抢我们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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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看那两人情急之态,只怕小计说得倒是真的。他见余小计的手已握向身边刀把,心里不由一笑:这孩子还算听自己的话,一向不肯主动惹事。但以他爱热闹的性子怎么耐得住?只怕巴不得有人来招惹自己才好。那时出手,就是韩锷也不好见怪的了。
但余小计这时脸上那一抹英煞的神气却是以前所未见过的。韩锷看着他的少年身姿,勒住马儿,微微而笑。余小计也勒了马,等着那两人靠前,侧头向韩锷道:“锷哥,你一会儿别出手。”
他脸上少年气盛,有一点跃跃欲试想在他锷哥面前露露手段的样子。韩锷心底一动,微笑道:“由你,只是别太狠。可能只是给人逼急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余小计唇角一笑,似乎在笑他太过“唐僧”。知道在韩锷身边出手只怕要受拘束,一抖缰绳,先迎了上去。韩锷知他心思,却也由他,伫马在雪地里远远地看。小计的马快,那边两人的马似已疲透了,却是小计奔到两里开外才与他们照面。韩锷还要看小计是怎么出手,却忽然面色一变,喝了声:“大漠王!”
他心下忧急,双腿一夹,斑骓久已通他心意,发足一窜,电一般地就窜了出去。韩锷犹恐去得慢了,小计已遭毒手,口里喝道:“小计!”
他这一声叫得极高,在雪野上传出,当真声威凛凛:他是要那大漠王知道有他在,不敢痛下杀手!——他心中悔恨,怎么一时不察,竟由着小计独当险恶了呢?所以那两字叫得更是杀气毕现。
那边两人果然是大漠王莫失与莫忘。他们跟小计一靠近,已打算出手。这时就听到韩锷的一声断喝,一抬头,已认出是他。听那声音里威吓之意极重——韩锷为人一向沉稳凝定,大漠王二人与他数次照面,还从没见他如此发威过,那语意分明只要自己哪怕轻伤这面前这少年一指,他也天涯海角不会放过自己去。
他们两人怔了一怔间,小计已闻声知警,知机的勒马就退,一退已退出十余丈之距。韩锷奔得极快,转眼就已与他并肩而立。他一双眼冷睨地看向莫失与莫忘,至此心里才松下一口气来。
余小计也久知大漠王之声名,一张脸也紧张得有些发白。但他并不怕,打眼看向大漠王,却实想不出如此声威哧哧的两人怎么会是面前如此狼狈的形状。只见莫失当日已失一臂,这时脸如金纸,气喘吁吁,身上褐迹斑斑,分明受了重创。莫忘也好不了多少,浑身浴血,那血已冻成冰碴,结在胡子眉毛衣服上,让人看着万分的狼狈,也万分的潦倒不堪。
韩锷愣了愣:他没想到会是这样。只见两人中莫忘已跑失了帽子,一头白发在风中萧萧飘然,象好多日子没洗了,真是说不出的凄惶。韩锷心中一惨:这两个人,纵横塞外,强横一世,今天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莫失却已在半昏迷状态,见到韩锷一惊后,似就昏了过去。莫忘见到韩锷却惨然一笑,惨声道:“当真——运去不逢青海马呀!我们两个老头的气数看来是尽了,尽了!”
最后两个字“尽了”在他口中几乎是惨叫而出,更显凄厉。韩锷心中也划过一丝惨然。却见大漠王座下那匹跑得早已疲透了的马儿似再也承受不住他两人的重量,腿一弯,就要跪倒。
莫忘不改他悍匪本色,一掏腰刀,就向它颈上划去——他欲放血以激起马儿最后的体力。可那马儿却再也承受不住,反哀鸣一声,倒地而蹶。两个一代高手这时全无防备,竟狼狈地滚落马下。莫忘大怒之下,跳起来道:“好个牲口,平时白疼你了。”莫失却已巅醒了,眼光中头一次流露出仁恻之意,看着那马儿道:“老二,由它去吧,它也尽力了。”
然后他一转头,看向韩锷道:“怎么,韩宣抚使,我老头子两个现在是已家底都已散尽了。你是不是要拣这个现成的偏宜,拿了我两个老头子的命去?”
不知怎么,虽明知这两人一向对人并无仁恻之念,韩锷心中还是划过一丝不忍。半晌他摇摇头:“我们只是偶遇,如果你们以后不犯边塞之规,我自由得你们去。”
莫失惨笑一声:“由着我们去?想来你也看出我老哥俩儿去不了哪里了?”莫忘却还未尽去暴戾之态,狂燥道:“要你现在装什么仁义。老大,我抱着你走!”说着,他抱起莫失,踉踉跄跄地在雪野里走去。余小计看着那渐渐挪远的歪歪斜斜的足印,不知怎么有触于心,忽然从鞍侧摸出了一革囊酒,一掷而出,掷向莫忘。
莫忘虎倒威犹在,一转身接住,这正是他们需要的。他拧开口先给他老大喝了一口,又自己狂灌了一口,叫道:“谢了,小兄弟!”
余小计却似给他们打气般,对着他们背景叫了一声:“好汉子!好兄弟!”
这两句一出,只见莫失与莫忘身子在雪地里抖了一抖,陡地挺立起来。小计的身子也微微颤动,似是很是激动。莫忘身上的伤想来也不轻,有一刻工夫,才走出两人的视野。韩锷才明白余小计的心思,见他还呆呆地望着,伸一支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道:“你说得不错,他二人濒死之机,确终于称得上好汉子,好兄弟了!”
余小计回过眼来,一双眼深深地望到韩锷眼底里。韩锷有些不惯,但也没有退避。四目相望,却如从眼里伸出了两双手,热热一握,有如承诺。
他们又放马而行,不出里许,只见前面一片雪尘暴起,竟似有一大队人马卷驰而来。韩锷一惊,与余小计互望一眼,俱已猜得多半是追袭大漠王的人马。他们两儿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竟能逼得大漠王败逃至此。那队人马却来得好快,转眼间已到近前。还有一里开外,前面的骑者已望到了韩锷两人,开口用伊吾话喝道:“见没见到两个受伤的怪老头逃经这里?”
他一语问罢,余小计冷冷一哼,没有开口。那人大怒,转眼大队人马奔近前时,他就脱队奔来,一鞭就向余小计后背抽来。余小计一拨腰刀,光芒一闪,竟已斩落了他的鞭梢。那人更是大怒,就要靠前相斗。
余小计一抬眼,已望向队后奔来的一匹马,“啊”了一声,喃喃道:“漠上玫!”韩锷也一愣,抬眼望去,却见远远的隔着数十骑骑者,一匹黑马上正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形矢矫,一身黑衣,身后大氅随风而飘,气势极为劲健。她的一张脸上,却蒙了一尾红巾。那红巾却长,飘拂拂的足有二尺,遮得她脸上只见得出一双眼睛。马蹄儿卷起的雪蓬蓬的,只见得她黑衣之上,红巾在飘,与刀靶上飞舞的红丝绳相映成趣。
那女子也侧顾了一眼,然后似一惊,用伊吾话斥道:“退下,别乱问,那是威镇三州的韩宣抚使。”
众骑者都一惊——韩锷剑斩宗咯巴后,在漠上一带,已威名极著,何况此时又是他自青草湖归来后。那些骑者略停了停,那女子似急欲追杀大漠王,一甩鞭子,众人听得空中一声鞭响,就欲再往前奔。他们大队人马走的路却距韩锷与余小计立身处还有半里许。韩锷只见小计面色呆呆的,想他只怕还多少有些记挂大漠王二人,怜其末路,不忍见其这么身死。又见这一帮马匪在自己面前如此无忌,不由心中说不出的腾起一股怒意。他口中忽然冷冷一喝:“有我韩锷在,你们还是这么纵横无忌,想杀谁就杀谁吗?”
那批马匪也都生性暴躁,有易怒的已经勃然大怒。众骑者一回头,却见韩锷提马向前了一步,挡在小计前面,一手按剑,凛然作色,却自有一种横闯过千军万马的威势。只听他开口喝道:“大漠王就是为横行无忌,才数遭我连城骑重创,给你们拣了现成偏宜。你们,可是想取而代之?”
那边七八十匹马一时都停了下来,被马蹄卷起的雪花犹疑地不习惯这一静似的在空中顿了顿,慢慢飘坠。只听那女子忽敞声一笑,用伊吾话道:“那韩宣抚使要待如何?”
韩锷没懂,却是小计翻译了。只听韩锷道:“商有商规,匪有匪路。你们要是太不依规矩,到处杀人夺命。说不得,我就要除了你们了!”
他跟小计只有两人,面对数十铁骑,却也毫无怯意。那女子呆了呆,怔怔地看向韩锷,不知怎么,韩锷就感到一丝熟悉的感觉。只见那女子忽拱手道:“小女子绝无冒犯韩宣抚使与连城骑之意。有韩宣抚使在位一日,以后,我们也绝不冒犯连城骑。”
韩锷忽然一静。见对方已交待至此,却也不好太过相逼,就待放他们去。却见小计的脸上还是呆呆的,沉吟了下,开口道:“那你们今日先退回去,起码今日不要追杀大漠王二人。”
那女子一愣,想不出他为什么忽然袒护大漠王二人,声音微怒道:“韩宣抚……”她声音已怒,似就要发威了。接着却微微一缓:“你为什么要袒护他二人?他二人难道就不是匪了?要知道,强存弱亡——这塞外,原也有塞外的规矩,那大漠王两人也不得不服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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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锷静静道:“因为我小弟今天不愿看到有人杀他二人。”
那女子一怔,拿眼疑惑地看了余小计一眼。韩锷也不知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做出这番事,他只觉查出小计的不快,觉得要为他做点什么。这么无理的事,无理的缘由,在他也还是头一次。
那女子脸上的红巾一阵飘动,忽然道:“好,就缓过他今天,看韩宣抚使的面子。弟兄们,咱们走。”她一拨马,倒转马头,回身就走。她属下也跟涌而上。那女子却在马上回身道:“韩宣抚使,小女子今后对客途正规商旅与连城骑一定秋毫不犯。望韩宣抚使也勿以我‘漠上玫’为敌。”
她说这话时,韩锷心底又浮起了丝熟悉的感觉。他回眼看向小计,见自己虽喝退追骑,小计脸上却象并无欢喜,只怔怔的、一片茫然之意。
……著取戎衣为与谁,双蛾久惯笑须眉;忽然旖旎行边塞,且驱骢马越斑骓……
词还是旧词,只是唱的人不同了。朴厄绯妍姿巧笑,手捧玉杯,喉里低低地唱着:“乐陶陶、用衔杯,行矣关山不需归。战罢银河悬青索,系取长庚与相偎……”正是居延城的王宫,这里是后花园,夜已三更,四周寂静无人。这个小小亭子却是波斯式样的,亭内铺了锦蘮,炭火融融,朴厄绯独自一人,没有留什么仆从服侍,单独与韩锷坐在一起。
韩锷却没有带小计前来,因为估计今晚要讲到小计的身世之秘,一时还不知道是不是让他听到的好。
亭前有一个水池,那水却是温泉,腾腾的热着,因此池子四周,好多花草竟还有些绿意,跟远处的积雪一衬,越发觉得恍惚怪异。亭内只设了一个坐榻,却是韩锷坐着,朴厄绯就坐在旁边地毯上,只见锦茵杂绣中,她一身绯彩,臻首瑶鼻,红唇皓齿,伸着一只手正在与韩锷斟酒。
斟罢酒她就这么素齿微露,轻轻唱着,用歌声劝进这一杯酒。洒光潋滟,她的十指握在酒杯边沿,葱白似的嫩。她坐得离韩锷极近,裙裾散开,那裙裾似簌簌地要侵拂到韩锷的脚腕上来。天上没有月,却是冬月三十的日子——没有花的季节,她却娇艳成如此一姹。连韩锷也都觉得一望之下,目眩神迷,心中感叹:这样的女子,远嫁塞外,却也当真是委屈了她。
朴厄绯的年纪说起来要比韩锷大上许多了。但她并不显老,就是偶尔眼角会露出一点皱纹来,可那也是风情一现;只听她道:“好好的歌儿:歌好,作这歌儿的人也好。韩宣抚使与杜姑娘这么双驹并辔,驰骋天涯,索剑为盟,却让我这薄命女子当真羡煞了。”
说着,她轻轻仰起脸来一叹。
与一般女子不同,她叹气也是仰着脸来叹的。那张脸儿就似一朵花开在韩锷面前三尺之处。她的手指轻轻把玩着手里酒杯的杯沿,一下下摩娑,眼睛斜瞟着韩锷的足腕,那姿式有些轻佻,似一下下意会的用手指摩娑在韩锷的脚腕上似的。一下下的轻痒,似要搔到眼前这个男子的心眼儿里去。
亭中并没有点香,空气里却似乎弥漫了迷迭香的香气。韩锷足腕轻轻一颤,朴厄绯笑道:“冷吗?”说着,她伸手轻轻一握,就已握住韩锷那瘦硬的脚腕,口里低声道:“有时,真的好想有这样一点瘦骨峥棱的依靠呀。”
她的声音如水,指间的划动也轻柔如水,象春三月在泾水中的游泳,水荇翠带柔糯糯、蠕动动地缠了上来,韩锷只觉浑身一硬,眼前的朴厄绯却似要水般地化去,溶溶的浸漫到他的身上来,给所有因为生硬磨折而出的裂缝伤痕以一夕水色的慰抚。
她的指尖轻轻,已轻轻伸进了韩锷的袜带,整个人都似要化做一脉春水流到韩锷的衣缝里来了。痒痒的酥滑,象要沿着韩锷的腿,一直贴肌贴肉地抚慰上来。
但她的口气里又有如此的自伤,让韩锷也不忍心太过躲避的。只听朴厄绯低低道:“我想看看你的脚,可以吗?”韩锷还没及说话,朴厄绯却已当他默认了一般轻轻给他脱去了靴子——原来一个女人脱靴也可以脱得如此温柔。她的手轻轻一握,握在了韩锷的布袜上,口里低低地叹道:“好久,没有看到过我们汉家男子的赤足了。多久了?有多久了?从进宫起,有十八年了吧?”
她轻轻仰起头,口里浅浅的喟叹似卸去了韩锷心中的甲胄,手里的五指却轻轻剥脱了韩锷足上的袜。
韩锷的脸虽已晒得好黑了,足下因为未见阳光,却反有一种特别的苍白,朴厄绯低着头,五指顺着他的趾缝梳去,糯糯的,柔柔的,宛如月光水色一般,凉软软的让人无法躲避。可触久了,却成一烫。
韩锷这时才觉得她的手心是热的,只听她口里低声道:“其实,在当年的当年,最初的最初,我碰到的第一个少年,拘谨羞涩,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别的地方稍稍裸露出,只是一起嬉水时,看到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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