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紧要事啊?这大热天的。”这好像不是我那宝贝女儿的风格,她很怕热的。
“伯父,一会儿您就知道了。”天昊神秘地一笑。
看到天昊的语气和神情变得正经起来,我心想这是啥事呢,让他这么认真又这么神秘。
正想着呢,门铃再次响起,天昊让我去开门,我当下明白今天的事情肯定跟我有关。我一边往外走一边仔细想了想,突然,我的眼睛就湿润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啊!
以前生日都是妻子给我过的,儿子一家人、老县长父亲都会赶过来,全家人聚在一起,热闹非凡。
妻子去世那年我还记得自己的生日,一大早起来就逼着女儿问:“女儿,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啥特别的啊。”女儿一头雾水。
“今天会不会是那位伟人的诞辰哪?”我脸上带着笑,眼睛却可怜巴巴地看着女儿。
“这我哪知道啊?你问伟人他家人去。”女儿以为我开玩笑,也笑着随了一句。
“唔——,乖女儿,我现在就是在问他的家人哪!”我几乎快直接说出来了。
女儿怔了怔,回悟过来,娇嗔道:“爸,您直说不就得了!”然后微微低下头,脸一红道:“爸,对不起啊!”
其实女儿能红着脸向我道歉,我就已经高兴坏了。
那个生日只有我们父女加上赶过来的老县长父亲三人,其他的什么都没买,就一餐家常便饭——老县长父亲不让买,他给我带来一个生日蛋糕。那时我和女儿还不怎么会做菜,一盘韭菜炒鸡蛋,炒成了黑色没法吃。老县长见了,讥笑着把我们赶开,他老人家亲自掌厨。那天我很高兴也很满足,酒喝多了点手舞足蹈的,女儿笑话我像个孩子。我说,这人老了就是个老小孩,女儿你可要照顾好爸爸这个老小孩呀。
说着我突然顿住,呆立当场。我还是个老古董,养儿防老的观念还很强,说着这话心里自然就想起儿子,想起以前我过生日,儿子都要带着全家来给他老父亲祝寿。这时,我的眼眶忍不住就湿润了。
“爸,”女儿扶着我的肩膀,哽咽着:“是不是想我哥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抱住女儿放声痛哭。“儿呀,爸爸与你妹妹想你们哪?你们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们哪?爸爸想我的孙子呀!儿呀,求求你们回来吧!”
女儿也哭了,我们父女抱着哭成一团。老县长父亲劝了这个劝那个,最后自己也陪着流泪。
好好一个生日宴会让我给搅和了,但是,事后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幸福,对儿子的思念之情一直折磨着我,这哭出来,心里反而好受多了。其实嘉依也是这样,她想念她的侄子,她的哥嫂。
接下来两次生日我自己都忘了,还是老县长父亲将我喊到他那里过的。女儿其实很爱她爸爸,可她就是粗心老忘了,去年那次,她陪同学一起去青龙山旅游,当时都不在家。
想不到今年她记住了爸爸的生日,真是我的乖女儿、好女儿!
我乐颠颠地去开门,门一打开,果然是女儿嘉依,她手里捧着一个很大的蛋糕站在门口。“爸爸,生日快乐!”
我真想再次抱一抱我的乖女儿,自从上中学后她就再也没让我抱她咯!可我害怕抱上女儿自己会忍不住流泪,不想在这样的日子里扫大家的兴,今天应该高兴不是。我喜滋滋地从女儿手里接过蛋糕,端进屋里放到桌上。
这时,天昊已将饭菜摆上了桌,他和嘉依一块插蜡烛,我站在旁边,带着满脸的幸福笑咪咪地看着他们忙碌。
女儿和天昊点亮了蜡烛,便招手让我靠近去吹蜡烛,还要我首先许个愿。
我想了想就傻傻地问:“乖女儿,就只能许一个愿吗?”
女儿笑了:“爸,随便你许多少个。”
我看了看嘉依,又看了看天昊然后双手合十:“希望我女儿快乐健康地成长,但愿她与天昊有情人终成眷属;希望天昊这孩子事业蒸蒸日上,更上层楼!”顿了顿,我又默默道:“希望老县长父亲能住过来,让我照顾他晚年;希望儿子能原谅他爸爸,回来与家人团聚!”奇怪,这次说到儿子,我心里没有以前那么难过了。
许过愿,我们一起吹灭了蜡烛,然后天昊和女儿各自给我献上生日礼物,祝贺我生日快乐。女儿尤其兴奋,分完蛋糕,她非要把奶油涂在我头发胡子上,说是要看看爸爸一百岁的模样。我笑呵呵地说,女儿,别闹别闹,爸爸活到一百岁给你看个够就是了。说归说,我还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由着女儿瞎鼓捣,我想她一定是为她爸爸我高兴,因为一直闷闷不乐的爸爸又变得年轻快乐起来。
正闹呢,老县长父亲打来电话,说,儿子,生日快乐!你过生日我不在家,儿子你不会怨我吧。我说,瞧您说的,这几年不都是您老给我过的。您什么时候回来?老县长说,看下午能不能检查完,明后天吧。我又问,检查结果怎么样啊?老县长说,还不是照常,没事儿。
打完电话,我们父女也不闹了,大家坐下来吃饭。
女儿一边吃一边看我,这时才觉得我那样子有趣,笑着说:“爸,你看你真像个圣诞老人。”
“你还说呢。我都说了我要活一百岁让你看个够,可你好,非要把我打扮成一个老天使。”我打趣道。
“爸,我不许你这么说哈。”女儿打断了我,然后笑着说:“爸,你一百岁我刚好六十吧?跟你现在一个岁数。爸,我要你到时候晚点过生日,让你的孙子、曾孙子、外孙、曾外孙们给我们一起祝寿,好不好?”
“好哇!”我笑得合不拢嘴:“那时你侄子??????”我突然窒住,因为我又想起了儿子一家人。
“爸,”女儿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俯过身子来轻声劝我:“别多想好吗?”
“不想,爸不想。”我这是怎么啦,又伤起心来?今天决不能扫大家的兴,这可是孩子们的一片心哪!于是我强装笑脸,把话题扯开:“乖女儿,你今年怎么记得爸爸的生日啊?”
女儿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天昊提醒我的。今天这个生日会也是他的主意,他说要给你一个惊喜。”
确实给了我一个惊喜!可我又感到不可思议,天昊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我转头看向天昊。
天昊淡淡一笑。“伯父,您的生日我是在您身份证上看来的,我猜您这辈人生日应该都是农历对吧?”
这孩子真有心哪!我激动地拉住天昊的双手说:“好孩子,伯父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好一个生日礼物。”
“伯父,您别这么说,这是我们晚辈应该做的。”天昊还是淡淡地笑着,他的眼睛好像也有点湿润。
我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都是我和女儿在闹个不停,说个不休,天昊的话似乎变得少了,只是在边上跟着嘿嘿地笑,这好像与他一贯的个性不符。以他的个性,刚才我和女儿一起闹的时候他肯定会参与进来,按理这样的场合他应该是最活跃的那一个啊?他这究竟是怎么了?会不会是看到我们父女这温馨的一幕,使他想起自己的家人,让他感到心酸?唉!这孩子,虽然他很刚强从不表露,其实他内心非常孤独,也有脆弱,他一样需要别人的关怀呀!自己今后一定要多关心他、爱护他,让他重新体会到家庭的温暖!
我紧紧攥住天昊的双手柔声说:“孩子,以后你就把伯父这儿当成是你的家,好吗?”
天昊的身子微微发抖,他的眼眶里已经储满了泪水,好像随时都会溢出,看得出,他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最终,他还是没能控制住,猛地一把抱住我,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也紧紧抱住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他的泪水融化。
这一瞬间,空气为之凝固,大地为之静默,时间为之停滞。
多年以后的一个夜晚,美美地享受一顿天昊“爸爸”的批斗之后,我被他搂着坐在阳台上看星星。偶然说起以前的事,他深情地对我说,就算我那时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是,那次拥抱绝对是真的!
我相信!我相信!!
☆、第七章 荒唐年代的荒唐事
第七章 荒唐年代的荒唐事
吃完午饭已经是两点多,天昊和女儿该出发了,到省城要开几个小时的车。
我送他们出院门,正好看见天昊那辆有点旧的桑塔纳停在路边。以他的经济条件当然可以配一辆更好的车,看得出,这孩子挺朴素的,不是那种贪图享受、穷奢极侈的人,这令我对这个准女婿更增添了几分好感。
天昊他们有点恋恋不舍,为了让他们玩得尽兴,我故意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一边与出来看稀奇的老邻居打招呼,一边催他们上路:“快走吧,快走吧,爸爸下午还要去公园走棋呢,上午与他们约好了的。”
老邻居听了笑着说:“我说林书记,哪有你这样把女儿女婿往外赶的?”
“你别这么说,还不是呃。”我转头笑着对天昊说:“又不是小孩子,什么赶不赶的,是吧天昊?天昊,到时候催嘉依早点回来,你自己有空也要时常回来,回来陪陪我这老头子啊!”
他们上车后也关心我说:“爸,这阵子街上有点乱,您每天回家别太晚了。”然后朝我挥着手开车走了。
送走两个孩子,我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是掉了什么东西似的。不想回家对着墙壁发呆,我返回院子取了顶草帽戴上,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瞎逛。
此时天气正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家狗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躲避酷暑,树上的夏蝉吱吱地叫着,让人格外心烦。突然,前面小巷子里窜出两个小男孩在互相嬉戏追逐,我就站在一棵树下笑着看,一直看到他们重新跑回巷子里为止。这时,我方才想起与老友的约会,便急忙向湖滨公园赶去。
到了那儿,大家早到了,已经摆开战场杀成一团。我们这些老家伙,觉得没几年好活了,得赶紧着享受生活,有时候玩起来比年轻人还疯。这大热天的,公园里连一个谈恋爱的都没有,就剩我们这帮没牙老头老太太。
当年农林科的老倪科长见我赶得满头大汗,笑话我大热天的还穿戴整齐,另一位正在走棋的老友随口笑道:“‘林该死’呀,他是短裤穿多了不敢再穿咯。”众老友一听,纷纷抬起头哈哈大笑。
“林该死”是我的外号,和“穿短裤”一样都是我当年挨批斗时的一个笑话——那个荒唐时代的荒唐笑话。
文革前,我在青岭公社做了几年书记。这青岭公社紧挨着县林场,地处青龙山山麓的低山丘陵地带,两个地方以前属于同一个大区“青龙区”管辖,57年县林场成立后分开了。山下的公社觉得“青龙”这个名字太封建,就改名“青岭”,青岭公社西边不远就是其他地区的一个县,所以,也是我们县最偏僻的一个公社。文革的时候,公社的造反派曾经想拖我回去批斗,正是因为这地方太偏僻,县里的造反派没同意,我才幸免于难。
现在,公社革委会知道我在青龙山监狱劳改,就与监狱方商量要揪我回去,说是要肃清我遗留在青岭公社的“反革命流毒”。监狱方不想背“阻挠革命”的黑锅,就答应了。
那是我儿子来看我之后不久,我那天正在林场果园里干活,因为天气热,我只穿了一条短裤。我们那时代大家不穿内裤,长裤里面只穿一条自家做的宽松的短裤,大夏天天热就把它直接穿在外头凉快。
青岭公社的人一上来,不由分说地就把我绑了,拖上公社的拖拉机。
我被押到青岭公社,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他们仍然让我穿着短裤,连黑木牌都省了,直接在我胸前写上“打倒林一枫”,后背反而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林一枫”的字样,又在大腿小臂上写下了我的罪状。我就是以这副滑稽可笑的模样被拖出去批斗,一边游着行一边被强迫着念自己身上的字,交代自己的罪行。
我在青岭公社被批斗了将近一个月。记得每天大清早,喝完一口稀粥,我就被拖到公社大门口跪下。等到公社领导上了班,该批斗就将我拖出去批斗,不批斗就继续跪在那里示众。
批斗了几天,我没法刮脸胡子长了出来,有人见了,说我长得像那个最臭名昭著的胡子——蒋介石。我本来就不胖,经过一年多折磨就更瘦了,蒋介石早年也挺瘦的。于是,他们叫来一个剃头匠把我脑袋剃得精光,胡子修得跟“蒋该死”一样,身子前面的口号也改成“打倒林该死”。
我每天或跪或站在公社大门口,深深地弯着腰垂着头,就剩一颗“蒋光头”冲着四周看热闹的人们。一些不懂事的孩子见了,不知怎么的就对我那颗光头产生了兴趣。刚开始他们还有点害怕,拿根稻草大老远地伸过来戳我的光脑袋,见我不敢反抗,边上的大人也不管,他们的胆子渐渐就大了起来,直接走上前来摸我的光头,最后,又学着电影上的口气训斥我:“‘林该死’,你可知罪!”
我是个早就被斗服了的人,害怕自己若是不老实,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会用其他的法子羞辱我。此时,面对一班屁大的孩子,我点头哈腰、喏喏认罪:“我有罪、我该死,罪该万死!”
那些看热闹的大人见了,全都乐得哈哈大笑。
这些孩子就更得意了,想着法子拿我寻开心,他们从家里取来猪油,涂在我头上,把我的大光头涂得油光锃亮,分外显眼难看。有时候,还会有人照我的光脑袋上甩几巴掌,问我这个“反革命”、“林该死”服不服。
我也只得连声自称:“服,服!我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我多次被这些孩子羞辱折磨,直到一位当年的下属实在看不过眼出来制止,那班孩子才放过我。
出外批斗的时候,我这个“林该死”穿着一条短裤,顶着一颗“蒋光头”,身上写满花花绿绿的字,被拖到乡下挨村挨户地批斗游行。他们押着我,边走边让我自己高呼“打到林该死”,可谓出尽了洋相。从此,我这“林该死”穿短裤挨批斗的事在青岭公社、县林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见面也不喊我的名字,就叫我“林该死”。自己开始听了还觉得很难堪,后来听多了也就无所谓。
此时老友们旧事重提,我尴尬地“嘿嘿”笑了笑,抬手摸着自己浓密乌黑的脑袋说:“我这‘该死’的头发还没掉光咧,你们这些不懂事的老屁孩别在这颗‘蒋光头’上乱涂猪油啊。”
众老友顿时笑倒一片,有人笑得把棋盘都弄乱了。
老科长指着我笑道:“林一枫啊林一枫,你小子长进了不少啊。”
我也笑着说:“是长进了,像那些个说相声的,学会拿自己开涮啦。”
四周又是一片哄笑。
我一向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这一阵子似乎特别能开玩笑,也许是受天昊的影响吧。天昊虽然走了,却好像把他的风趣幽默留了下来,留给我了。
我整个下午都和老友们走棋、谈笑,心中的落寞终于淡了许多。也许是不愿意回到家里体味孩子们离去带给我的寂寞,直到傍晚,我才与最后几位老友一起回家。
刚出公园大门,就看见那个买光碟的中年人站在公园对面,我老远就认出他来,因为他身材眉目实在是很粗旷,有点与众不同。看见他,我顿时眼睛一亮,继而又感到脸上直发烧,慌忙垂下自己的目光。我心里痒痒的好想问他买碟子,可身边这么多老友,自己哪好意思?
于是,我假装摸了摸口袋,说自己把香烟拉在公园里。我让老友们先走,自己回到公园转了一小圈,估摸着他们走远了,才重新出来。一路上,我心里还有点着急,担心那个中年人会离开。
出了园门,见中年人还在,我便踱着方步假装是在闲逛,慢慢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站在那儿踌躇着。
这时,中年人一回头看见了我,他马上笑着向我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