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口述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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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口述自传-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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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别的识几个字的工人都说那书不热闹,不来劲儿,看不下去,二舅却看得津津有味儿。我上学那年,他已经反复地看过三遍了。二舅跟父亲的关系一向不好。不知为着什么事由,父亲责备过他,他不服,急赤白脸地顶撞过父亲。他俩见了面总是冷冷淡淡的。今儿个,二舅倒有点儿为父亲说话了。我们跟进屋里,听见他说,对姐夫的事儿,你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太较真儿,像他那样的男人,有几个没外道儿的呢?
  母亲咬牙切齿地说,让骚狐狸迷上了,早变心了!去年夏天他回大徐庄子去,两个人就勾搭上了。嫁了人,我想该断了,哪承想,不要脸的东西,追到这儿来了,急红了眼似的到处找他,像一只浪母狗!
  二舅说,赵各庄这么个小地方,不像大城市人多,你把她赶走,她照样能找到他。
  母亲哼一声说,明儿个,我提着棍子追,非把她赶出赵各庄不可!
  我影影绰绰地记着有这么一回事儿。一个身段苗条、梳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穿着绣花鞋的农村大姑娘,浮现在我的脑海。我记得她一个特征,就是鼻梁的两侧有雀斑。还记得她是来赵各庄她大伯家帮着做针线活的。她大伯家开宝局,父亲在那儿赌钱的时候,她总给父亲沏茶倒水,还到小馆买饭菜,提回去给顾不上吃饭的父亲吃。有一回父亲害牙疼,待在家里,她来我家看望,管我母亲叫“三姐”。母亲对她挺亲热,还留她吃饭,送一件花褂子给她。这说明她跟我家的关系很好,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生活的感应和实践,还没有来得及在我那幼小的心灵里,给安装上一个完整的、计量悲苦忧愁的磅秤。因而我难以知道它们的准确分量,再重的东西也不会实实在在地把我给压住,但我知道母亲此时的心情一定不好。
  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以至于我常常好久见不着父亲的面。从前,凡是做了好吃的东西,母亲总说,等你爸爸回来一块儿吃吧。如今,赶上有了稀罕的东西,我或姐姐说给父亲留点儿,母亲立刻就变得脸色极不好看地说,不用管他。他啥时候管咱们啦?父亲回到家来,没赶上饭,母亲既不张罗给做一点儿,也不问吃没吃。这种情况下,父亲就什么话也不说,不支使母亲,更不抱怨,甚至不做任何表示,就从衣兜里掏出零钱,让姐姐到胡同口的小饭铺给他买锅贴吃。遇上这样的时候我最美。那些冒着油珠儿的热锅贴往桌上一放,我就先动筷子。父亲一边喝酒一边吃,吃得很慢。所以我每一回都比父亲吃得快、吃得多。
    12
  一切不习惯的东西,日久天长都可以习惯。骚动一停歇,就是平静。赵各庄镇上的工人、平民和买卖人,像或忙忙碌碌、或悠悠闲闲寻觅食物的鸡群。日本兵的来到,犹如闯进一条狗,鸡们自然会惊慌地乱叫、乱跳、乱飞一通。等到那狗停在他们中间,扑到一只鸡,找个角落,慢慢地撕咬吞吃的时候,其余的便渐渐地稳定下来,又开始或忙忙碌碌或悠悠闲闲地寻觅食物的活动。所以没过多久,赵各庄的街面上,又似乎恢复了常态,过去怎么个样,此时还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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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12)
听人传说,燕春楼戏园子又来了新的戏班子,里边有好多从来没有光临过赵各庄小镇的新名角。驰名津唐的曹芙蓉要来主演全本《鸿鸾禧》。
  自从小百岁摔死后,我和姐姐好久没看过戏了,听到消息便跑到戏园子。看见一个身子还没发育成熟的少女,坐在镜子前,仔仔细细地往脸上涂脂抹粉,这便是曹芙蓉。
  许是年龄相近,许是被她的美丽所吸引,我和姐姐不约而同地凑到她的跟前,很有兴味地看着她化妆。
  我看了几十场戏,不止一次地激动过,唯有那次与往日任何一次看戏都不同。以前,使我兴致勃勃的是音乐、歌唱,是武打,是翻跟斗,还有“招笑”和“有趣儿”的场景。那次,音乐、歌唱和表演都变成了向导,把我带进了类似母亲坐在窗前灯下讲述的那些故事的境界中去,亲眼看到的活生生的人物关系和他们真真切切的命运的波折、起伏和变化,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自从看罢那场演出,我的艺术口味提高了,不再单纯欣赏武戏翻跟头,不再追求鬼戏的奇特和凑趣戏的插科打诨。我能够被戏中情节的发生、发展所吸引,同时伴随着独立的思维,开始琢磨世态炎凉,体味人情冷暖,甚至考虑和评价处世为人的道理。我常常被戏里的“戏”引得发笑、忧愁、憎恨,以至于常常被感动得掉泪。
  总之,我这小戏迷,从观看《鸿鸾禧》这个台阶,进入了一个新的艺术的境界。
  一来二去,我们和曹芙蓉熟识起来。她说我和姐姐模样好,应当学戏,我当然巴不得呢。
  姐姐也迷上了戏剧,自然爱学戏,但又为难地说,我愿意学唱戏,哪有时间呢?咱们得上学呀!
  我出主意说,不上了呗!
  姐姐由于胆小害怕,总有点儿犹豫不定。我就跟她大讲当个唱戏的有多美:在戏台上一扭一唱,那么多人观看,拍巴掌叫好。今儿个这个城市,明儿个那个城市,到处游逛、开眼。唱红了就上天津、奉天,住洋楼,挣钱发财,让父亲母亲跟着享福。这样的一套鼓动人的话,事前我并没准备,而为了说服姐姐心甘情愿地与我同谋,一张嘴就出来的。这证明我那小脑袋瓜里,从打结识小胖墩一家人那会儿起,就滋长了这些东西的秧苗,否则不会突然之间就结出这样的果子。
  姐姐终于被我把心眼儿说活动,下了决心说,那就听你的,咱们试试吧。
  曹芙蓉教给我们的第一出戏叫《桃花庵》,她演小尼姑妙婵,让我扮张相公,由我姐姐演师傅,即老尼姑。
  她一字一句地教我们念、唱、作。教过两遍之后,我们差不多就能够照样儿表演一回。因为我们对这出戏看过不止一遍,道白、唱词,全都熟悉,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学会背诵了。只是我们两个的作派总不能合乎规格,看来十分简单的一个手势,做起来都显得十分生硬和难看。连我们自己都感到像搬运沉重东西那么费劲儿,以至于脑门子都沁出汗珠子。
  曹芙蓉一面教我们怎么走台步、甩水袖,如何伸张和弯曲手指头,一面说,别以为文场戏不耍刀枪棍棒,不翻跟斗,就比武生戏好演,不是这么回事儿。文戏有特别严格的分寸,一分一毫也不能走板儿离眼儿,更不能做错。这样学还不算费劲儿,等戴上行头,穿上厚底儿靴子,你们就知道,在戏台上挪动一下是一股子什么滋味儿了!
  她这么一说,我们更加认真起来,而且心里边发急,恨不能立刻就变成熟练的唱戏的演员。她那婉转的声调和优美的动作把我迷住了。我发觉,曹芙蓉平时在后台,在家里,以至在房顶上,都十分的一般,简直跟挑水的张大哥家的闺女没有什么两样。她只有一上台,一演唱,一进入戏的境界,才变得艳丽动人,才能够引起我的美感。
  第二天我又去跟曹芙蓉学戏。此后一星期,我们都是这么快快活活地度过的。但是好景不长,母亲终于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有一天,我们从曹芙蓉那里回家,见母亲脸色很难看。她见我们回来,上前暴怒地打了姐姐几下,指着墙根儿说,去,跪到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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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13)
我和姐姐只好乖乖地跪在那有些潮湿的地上。
  母亲气呼呼地回到炕上躺着,不住地翻身叹息。
  开始,我们一边跪着,还一边哭泣。后来,认识到怎么哭也没用,就默默地跪着。不大的工夫,两条腿就酸麻,两个膝盖刺痛难忍,同时饥肠辘辘,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
  黑暗在不知不觉中从外边挤进屋子里,屋子在渐渐地缩小了似的。远处有小贩的叫卖声,窗户外面,一串脚步“嚓嚓”地响起,从远而近,又由近到远,最后消失。什么人家做菜饭的香味儿,竟然钻到我们家,毫不客气地往我鼻孔里钻,好像故意来挑逗我,拿我寻开心!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在黑暗中开口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半辈子处处好强,可惜白好强,没有一个人替我争气。男人没志气,不走正路偏要瞎混世!到如今,妻子儿女全都扔下不要,在外边靠上个娘儿们。人家回老家了,嫁了人,他还鬼迷心窍地追了去……
  我心惊胆战地偷偷抬头看母亲一眼,发现母亲哭了,落泪了,这是我长这么大极少极少见到过的情形。不论是父亲被“绑票儿”的恐怖日子,还是父亲被日本人抓去,而后又给关进警察局的焦急时刻,以及她跟父亲发生了口角而万分伤心时,都不曾掉过一颗泪珠儿!这会儿,由于我和姐姐迷恋戏而逃学,她哭了,可见她是多么的伤心!
  我也忍不住哭了,和姐姐同声发誓,往后再不逃学了!
    13
  一天中午放学,我和姐姐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一迈进屋门,就感到家里边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氛。
  我和姐姐突然进来,打破了屋里的沉寂。由于觉察出一点不祥之兆,我俩谁也没吭声,同时也受到感染,而盲目地愣住神儿。
  屋里太闷气,随便吃了两口饭,我们便要提前上学去。
  二舅从屋里跟出来,追上已经跑到胡同口的我和姐姐。
  他走到我们跟前,抬起油黑的手,揉揉油黑的眼圈儿,哽咽地告诉我们:你们的爸爸没了……
  我不懂这个代用名词,纳闷儿地叮问一句,我爸爸什么没有了?
  二舅用很大力气吐出三个字儿:他死了!
  我和姐姐终于得知父亲逝世的消息。这本来是极可怕、极可悲的消息,我们却像母亲一样没有哭。尽管我经历过奶奶的丧事,但那时候年纪小,还不真正懂得什么叫作“死”,没有尝过亲人“生死离别”的痛苦滋味儿。
  过了一些日子,老舅从蓟县乡下来,跟母亲坐在一块唧唧喳喳,我才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一点眉目:父亲是为他迷恋的那个名叫如意的女人而丢掉了性命。女人婆家那个村子里,有几个男人追求她。于是那几个男人结成伙,半夜里把跟那女人睡在一起的父亲逮住,拉到荒郊野外,给打个半死,没等完全断气,就挖个坑给埋了。经过很长的时间,行凶杀人的事儿才暴露出来,传到赵各庄镇,传到二舅和孔大叔的耳朵里,继而把这不幸的事儿转告了母亲。凶手呢,有两个逃出村子,加入了给日本侵略军帮凶的汉奸队。这样一来,不光没有人敢追究,更没有人敢告状,甚至连透露真情的人都没有……
  母亲得到凶信儿没有悲伤,只有恨怨,恨怨我的父亲。她从不当着外人的面啼哭,也极少在我和姐姐的面前流泪。但是,她的两只眼睛在不长的日子里发生了恶性变化:从红肿,到昏花,几乎到了半失明的地步,往碗里倒水常常倒外面,走近到两步远的熟人都视而不见。仅凭这一点,就可以猜测出母亲的痛苦是多么的深重。在内心当中她也还有侥幸心理,认为也许父亲没有死,只是误传,有一天会回到我们身边。
  又住了差不多一年的光景,让我们在教育馆念上第六册书,这些更证明了她的等待打算。然而,无情的事实,毁灭了母亲的幻想。她开始收拾东西,亲口对我和姐姐说,在这儿,没办法儿活下去了,你们退学吧。
  

还不知悲苦忧愁的童年(14)
当高高的矿山和神秘的天桥在我的视线里最后消失的时刻,我跟我的出生地,跟那些哺育过我,穿着破烂窑衣、穿着五彩戏装,以及穿着其他衣衫的破了产的农民们告别了,也跟我的童年告别了!
  

农村生活:从孤儿到户主(1)
  1
  父亲死后,母亲走投无路,带我们投奔了王吉素村的老舅。自从我们在舅父家住下后,母亲的一双眼睛就越来越昏花,身子骨也越来越消瘦,吃饭不香,总想躺着。特别是她跟舅父闹了一回气,吵了一次嘴,脖子就开始红肿,后来渐渐地破了,溃烂的地方不住地流黄水。母亲无师自通地说,她害的这种病叫鼠疮。喝了好多照偏方采集、煎煮的草药水,吃了几次不放盐粒、清水炖的猫肉,烧香求佛的事儿更是每天都不可缺少的治病祛灾的举动。结果呢,病情不仅不好转,反倒明显地加重,一个冬天里都卧在炕上没有起来。照料她的事全部落在我和姐姐的肩上,听她痛苦地呻吟,给她做面条汤吃,替她端屎端尿。年纪小,白天黑夜地连轴转,日子久了熬不住,站着都困倦得打盹儿。有一天,母亲叫我扶她起来,没容她坐稳,没容我拽过枕头给她倚在后腰上,只听得母亲的嗓子咕噜一声响,像咽下一口菜饭,头就随之沉重地垂落在我的肩头上,眼睛也慢慢地闭上了。
  就是这么平平常常,就是这么简简单单,我们的母亲,紧跟在死去三年的父亲身后,狠心地扔下我们,变成了她经常向我们讲述的那种鬼魂,奔向她不断给我们描绘的那个阴曹地府。
  我和姐姐趴在母亲那渐渐变冷的尸体上悲痛地哭嚎。我们成了孤儿,成了人世间最可怜的那类孩子!哭到最后,已没有泪水,干哭,撕心裂肺地哭,从胸腔里往外滴血。
  我家的丧事办得再简单不过。病人头天咽气,第二天下葬,第三天把她用过的清理清理,洗的洗,扔的扔,烧的烧。有一条拿鸡毛填的破旧褥子,是父亲铺过的,被病重的母亲弄脏。我们不懂脏了的鸡褥子洗涮后晒干,照样还能使用。我和姐姐一齐动手,把那蓝布口袋似的褥子抱到院子,剪开褥面,把鸡毛倒在猪圈里。结果让太阳一晒风一吹,到处都飞扬着我家的鸡毛。对此,舅舅气得直哼哼,忍耐着没有跟我们发脾气。
  第四天,去给母亲上坟。跪在母亲的土坟前,姐弟俩你一张我一张地往微弱的火苗上续纸。
  我们默默地跪了许久,然后把两条酸麻的腿伸到前面,顺势坐在地上。看着纸灰被风吹刮得无影无踪,任凭寒风穿透衣服,给碗里的饺子蒙上一层土灰。我们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哭。这几个月里,日日夜夜地守候垂危的病人,实在把我们给累垮了,好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这三天里时不时地哭一场,如同把泪水哭干了,仿佛从此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姐姐终于开口说我们应当再哭一场。我说:哭顶啥用,能把妈哭回来?听见咱们哭,她更得惦着。惦着管啥,能把我们带走吗?姐姐连忙伸手堵住我的嘴说,不许你再说这种丧气的话,妈不会带走我们,妈盼望咱们活得结结实实的,给她争气,给她作脸。
  我和姐姐如同两棵小草,被人生的旋风从二百多华里远的开滦赵各庄矿的石矸子山旁边,吹刮到陌生的鹰爪子山前这小小的村庄,就随手抛下,而风却任意地远去,升天堂了,或者入地狱了。这块落脚的地方,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陌生的。它既不是祖籍宝坻县单家庄,也不是真正外祖父家大徐庄子。此时此地,只有舅舅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事实上,他对我们并不亲,我们对他自然也不亲。宝坻县老家那边,姓梁的倒有一大户,有四位一爷之孙的哥哥。他们四位都比我们年纪大,不仅已经成家立业,而且都属于子女满堂的人。自从父亲死后一直到母亲死,那边压根儿没有人来看过我们。
  我呆呆地望着头顶上灰蒙蒙的天空,又望望北边雾气茫茫的山峦,不禁揣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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