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阅谨没敢说话,垂首敛神。他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是睿帝真忍心强了那人,恐怕如今也不至于落到此等田地。正想着,睿帝低沉的嗓音直入耳中,与先前刻意而为的轻佻全然不同:“玉家老爷子可曾缓过劲儿来了?”
“也没怎么大悲大怒,只有些消沉,倒不似平日在军中那般呆愣的样子。”傅阅谨也是十分好奇玉霄此人,照理说这人为护爱子不惜顶着欺君的罪责,那么听闻爱子身死的消息应是痛不欲生,谁料玉霄竟半点悲戚也不见,眼色倒是比平日还犀利了许多。
齐凤臾想了想,道:“喜极而泣,怒极反笑,他那般不动声色才是真正心伤”如同碧照馆内的那人,面上不见半分悲色,却是哀到极致不能自已,连哭都没了力气。
而傅阅谨看着睿帝英挺的眉目,误以为那人说的是他自己,帝后相恨,欲近而不得,可望而不可即,真真是同心而离居。
“让他好生歇着吧,告诉他,朕还等着玉家老爷子重返兵部呢。”豁达一笑,齐凤臾挥手让傅阅谨退下,独自一人对着满桌的折子,低声说了四个字:“断袖之癖”
又是许多日子过去,同是在椋宫,齐凤臾与玉寒却是相见甚少,他不敢去碧照馆,一点也不敢,说出去也无人相信:冷血强硬如睿帝竟有不敢见的人、不敢去的地方。他如何不想见那人呢?可每每想到那一抹孤绝瘦削的身影,内心便止不住的绞痛起来,而那人冷冷的眼光比最锋利的刀还要快上三分,只要一眼便可教他宛受凌迟之刑。
“陛下,您输了”哲妃落下一枚黑子,一双美眸看向睿帝手中的白子,淡淡地,无什喜乐。睿帝下棋从不用黑子,喜欢羊脂白玉打磨的棋子,圆润的,触手升温。她握过那样的玉,滑腻非常,宛若女子娇嫩的肌肤,却从未有机会在睿帝面前执一回白子。
“朕输了吗?”齐凤臾看向棋盘,果然,他输了。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那枚白子放入盒中,他牵强地笑道:“晚哲的棋艺是越发的精湛了。”
“是陛下心不在焉才对。”一边收拾着棋局,哲妃道:“陛下近日瘦得厉害,不宜太过劳累。”那双子夜般的黑眸因了瘦削越发的显出深邃的痕迹,连眼角的飞白也加重了许多,就算是冷冷地看向他人也让人有种十分情深的观感,只那脸颊上日益加深的坚硬线条掩盖了那种教人见之心伤的寂寥。
“朕像断袖吗?”齐凤臾看着眼前的哲妃,忽然觉得眼前这女子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亲切,便随口问出了一句笑语。
哲妃听得这句,手上的动作一顿,须臾又恢复了,“陛下怎么会像断袖呢?真是说笑了”那柔美的脸盘绽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是平日里难见的另一番风情,不过齐凤臾没有注意。
“朕能做个断袖吗?”今日的睿帝与往常有异,竟问出这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来,哲妃见那人脸上困惑神情明显,不禁摇了摇头,道:“陛下这是怎么了?念头越发的离奇了,异想天开吗?还是刻意要来考考臣妾?”
“呵呵没什么,朕随意说说,晚哲不必在意。”低沉的笑声伴着醇厚的嗓音而出,齐凤臾起身,准备回合鸾殿,哲妃立时也站起身来,犹豫着问道:“陛下不在关蝶宫歇息吗?”
此句一出,二人皆有些错愕,齐凤臾率先回过神来,暗自笑笑:再留在合鸾殿,怕是太后都要出来提点了,于是重新坐下,道:“再下一局吧,下完晚哲陪朕歇息吧”
他说这话时有些无奈,漆黑的瞳仁好似放空了一般,看得哲妃心头一紧,“陛下若是不愿就不用为难了,臣妾只是随便问问。”低垂了臻首,眼睑遮住了眸色中的落寞,齐凤臾看着她卷翘如鸦羽般的长睫,恍然间觉得:这女子与朕何其相似
第七十二章 男昭仪
“母后,儿臣有事想跟您商量。”睿帝一脸郑重,桐太后看在眼里,心下咯噔一跳,面色却不改分毫,只搁下茶盏,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吧,哀家听着呢。
见桐太后如此,齐凤臾也不犹豫,径直开口道:“朕想封玉侍郎为昭仪,御前掌灯,代行皇后之职。”
“陛下此举莫不是异想天开?虽说昭仪位视丞相,爵比王侯,可毕竟是女官,陛下将暖儿视为女子一般对待,似乎不太妥当。”桐太后眼帘未抬,垂首看着袖子上精工细作的凤凰刺绣,神色不明。
“寒儿体虚,乃是久病之身,朕实在是不忍心教她为后宫这些琐事劳神,想来想去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恰巧玉侍郎入住碧照馆,与合鸾殿隔得也是极近,往来甚是方便,故而有此念头。”齐凤臾面色沉静如水,一番话说来眼眸都未曾转动半分。
桐太后听得他如是解说,抬眼看向睿帝,眼色也甚是柔和,却莫名地教齐凤臾有些心惊,“哲妃贤良淑德,温婉端庄,又是四妃之首,难道就不合适了?”
虽说桐太后之言甚是有理,然,齐凤臾接下去的话却是大大地出乎了她的预料:“朕不想教寒儿伤心。哲妃代为打理后宫,她若是知道了多想,恐怕身子更是不好,还望母后体恤。”
“哀家体恤?哀家体恤了你,谁来体恤哀家?皇儿又如何将此事告知朝中众臣?”桐太后目光如炬,瞪了睿帝一眼,瞧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庞当下又是一阵心疼,轻叹了一口气,“究竟出了什么事?合鸾殿里住的是谁?玉寒去哪儿了?告诉母后,你若不肯说,哀家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只你说了,哀家才有办法体恤啊”
“母后”齐凤臾喉头有些哽咽,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觉得桐太后是个慈善的母亲,这个女人数十年来一直站在靛朝权力的巅峰,隐而不露,含而不怯,时时皆是进退有度的模样,一举一动皆可影响时局。然,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养了自己二十余年的女人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如同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子。
待齐凤臾将一切和盘托出,桐太后一向威严凛然的脸上竟是满满的错愕,“这么说,朝堂上那个玉侍郎是寒儿?”简直是难以置信,饶是她料想过各种情状,可也从未料到会是这一种,心头忆起许多年前第一次见着玉寒的情景,竟忽然惶然大悟了:难怪先帝如此看中玉寒,今日一想果然有安邦定国之天资,而非坐镇后宫之小才。
齐凤臾点了点头,心头压抑许久的那份沉痛,今日总算是多了一人来与他分担。
冲他招招手,桐太后示意睿帝走上前来,待到这人候在自己跟前,她伸出手抚向这人的脸颊,叹道:“情之一事,不是旁人可以说得清楚明白的,皇儿若是真的中意寒儿,那便这么办吧”她看着他由襁褓婴儿长大成人,一步步走到今天,化作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帝王,却不料解不了心头的一个结而她这个被唤了这么多年“母后”的人,竟无法助他将其解开。
罢了,罢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桐太后如是想着,却不料这般想法成就了靛朝史上唯一的昭仪,而且是唯一的“男昭仪”。
元禾八年八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四少碧照馆受封,官至御前掌灯昭仪,代行皇后之职统领后宫,并司睿帝寝事。是夜,四少心情大好,竟去良辰苑招了小倌,风流一夜,好不快活。
古来众嫔妃承幸,皆是由皇帝翻了牌子,接着由内廷呈给皇后,盖凤印留档,以示皇家威仪。然自从四少承了昭仪的职责,这规矩反倒变了,睿帝再没有翻过众妃嫔的牌子,一切皆交由四少做主。
虽说众人眼里四少已坐实了断袖的名头,可毕竟还是个男子,出入内廷依旧是于理不合,加封后宫官衔更是有悖伦常,如今连皇后都被盖去了风头,朝中人忖度这睿帝的心思,却是越发的糊涂了。
要说四少是个奸佞小人,那是断然不可能的,这少年在兵部事必躬亲,兢兢业业,楚良盯得他如此之紧,也未寻到半点不是。睿帝处理朝政,依旧清明果决,不偏不倚,故而魅惑主上这一说,显然是大大的荒谬。
若说这睿帝性好龙阳,可听得内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却不是这般:合鸾殿与碧照馆虽是只隔了一道墙,可睿帝从不迈入,更别提私下宠幸四少了。还有一说是睿帝深爱四少,但四少性情刚烈,宁死不从,故而被逼留在宫中然无论是哪一种皆教人觉得匪夷所思。
瑾妃已近一年未承恩泽,反倒是哲妃还偶尔得见天颜,睿帝有时连折子都在合鸾殿批阅,如此下去那还了得?这一日,兵部尚书楚良再也按捺不住,于琼泰殿挺身进谏,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连站在他一旁的四少脸上都露出少许几不可见的笑意,只是冷笑还是激赏就很难说了。
待到他那一番慷慨陈词落下帷幕,众臣看了看殿上那人阴翳到值泛寒气的脸色,皆是低头不语。而殿上那人锐利眼光扫视一圈,愣是教殿内气氛冷如数九寒天。冷哼一声,睿帝开口便是:“好啊!都长胆子了,竟把爪子伸到后宫的地界上去了!”只这一句,下面众臣皆齐齐变了脸色,觊觎后宫,这可不是随便说说的小罪。只四少站在众人堆里,一双含水杏眼冷光四溢,面无表情。
但听得殿上那人低沉出声,话中阴冷之意显而易见,“后宫干政乃是朕平生一大忌讳,可如若朝中诸位的心思都管到朕的家事上去了,那就休怪朕来好好整顿整顿朝纲,以儆效尤!”
此句一出,方才只是变了脸色的众人如今皆是手脚抖动如同筛糠,唯有四少,依旧是那般冷冷地站着,仿佛殿上发生的一切皆与他没有半点关系。谁知道他内心想得是什么呢?且凭这份定力,周遭同僚便不敢将他小瞧了去,哪里还有将他视作睿帝男宠的念头。
齐凤臾高坐庙堂,俯瞰众臣,只在这众人中看到一人昂首傲立,眸中冰冷,状似一座白玉雕成的人像,半分生气也无。而四少脑中所想的不过一句:好一个朕的家事,就那四个字便教这满满一殿的人失了言语。唇角扯了一丝笑意,淡淡的,几不可见,状似无意一瞥,似是看向睿帝,却不料那双眼眸灼灼地盯住自己,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竟生生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那一刻,齐凤臾恍然觉得:那人许是有苦衷的且看那双杏眼,虽是冷了些,而眉梢却是越发的缱绻了,隔得那样远,他依旧看得到尾端那丝若有似无的无奈。可,也只是一瞬,待那人的眼光离了他的双眸,那点几不可察的狼狈却又不见了,重新化作了傲然的冷淡。
下了朝,玉寒本要去兵部处理些事宜,想了想却脚步一转,朝内廷去了,一到碧照馆内,洛慈便迎了上来,玉寒摆摆手让她退下,却在洛慈快进屋时叫住了她:“去把梁公公叫来。”洛慈不明所以,却不敢多问,赶忙朝龙眠殿去了。
齐凤臾和梁公公正要进殿,见着洛慈皆有些错愕:那人怎么了?竟遣了洛慈过来。洛慈也不敢多说,只道了一句:“四少叫梁公公过去。”听得此言,齐凤臾剑眉微动,却只挥了挥手,意思是:去吧。
梁公公见着玉寒时极其为难,光这请安就难煞他了,他不知该唤这人什么好:四少?玉侍郎?玉昭仪?还是皇后娘娘?玉寒见他杵在那里,心下也有三分了然,道:“进来碧照馆,身处内廷,玉生烟自然是钦封的昭仪,梁公公觉得呢?”
她那一问嗓音柔润,却生生逼入人耳,教梁公公浑身一抖。正琢磨着这人传唤他来有何事,便听得那清冷的说话声不急不缓地传来:“生烟顶着昭仪的头衔好些日子了,也没干什么称职的事情,今日唤梁公公过来,便是想说一说陛下的寝事。”
她不说话已教梁公公冷汗直冒了,这番话一说更是教梁公公腿软,尤其是“生烟”二字更是教人心惊。玉寒瞥了他一眼,拿过书案上搁着的一张玉版纸,递到他眼前,道:“把这单子记牢了,以后若是见了不同色的勾,便照不同的规矩办,省的日日朝碧照馆走。”
纸上墨迹未干,笔锋遒劲张扬,写的正是:红勾侍寝十五日,蓝勾侍寝十日,紫勾侍寝五日,绿勾侍寝三日,墨勾侍寝一日。
“记牢了,牌子从今儿个起都搁在碧照馆,到了时候来取便是,莫记错了。”说罢,径自起身,朝内室去了。
梁公公抖着心肝儿回到龙眠殿,浑身上下皆已被冷汗湿了个透:陛下若是知道了,定然是雷霆大怒啊,指不定他就一命呜呼了。小心翼翼地将那薄如蝉翼的这张呈上,梁公公心道:给我一刀让我死个痛快吧,在这二位主子间晃悠,指不定哪天就死于非命了。
然齐凤臾接过那张纸,仔仔细细看了三遍,随手一搁道:“随她去吧。”那一声叹息极轻,却回荡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内,挥散不去
第七十三章 昨月圆
四少又出宫了,去的也不知是哪家妓馆,回来的时候浑身酒气,熏得洛慈直想捂住口鼻。脱下那人身上的一袭白袍,将她上下都收拾了干净,盖上被子刚欲离去便瞧见那人的眼角滑下两道泪水。
这人哭得是越发的多了,清醒着的时候冷若冰霜,一旦迷糊了就是哭,似是有流不完的眼泪。洛慈记得从前暖儿也爱哭,与这人是一个样儿,旁人在的时候就是个冷冰冰的琉璃美人,只对上自家阿姐便成了娇气的弟弟,动不动就流眼泪,哭着撒娇,只可惜暖儿不在了
忽而见得那人双唇一张一合,凑近了才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凤臾不要怪我暖儿阿姐不是故意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想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都来逼我”就这样语无伦次的,也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抽抽嗒嗒的,依旧止不住泪流。
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子罢了,缘何要她受这等苦楚?洛慈拿帕子给她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和眼角的泪痕,目光触及那件雪白的锦袍,神情便恍惚起来:这人从前日日着了这一身的白衣,化作锦衣公子,流连于秦楼楚馆,那时候这人神情灿然、顾盼生辉。如今却全全然变了模样,虽依旧是那身衣裳,然穿衣的可人公子面色凉薄、眼光寒冷如刀。
正发着呆,却看到那白衣的领口有几点殷红,似是血色,取来嗅了嗅,果然血腥味浓重。这人受伤了?洛慈看向那颈间,白玉般的一段脖子,侧旁莲花图腾妖娆,肌肤完好,并未有伤口。这是怎么回事?洛慈心下疑惑,却不敢多想,拿起锦衣便退了出去。
一墙之隔,齐凤臾身在合鸾殿,呆坐在太师椅上,愁眉紧锁:那人又出去喝酒了,一个人,连卫布耶都没叫上,也不是去的十分熟悉的良辰苑,似乎还叫了小倌。她究竟想做什么?他已是看了许久,却真真是看不出来,人明明还是原先那个,然性情却真真是变了个彻彻底底。
是恨吗?这人看向自己的眼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面色从来都是冷冷的,连半分情绪都不外漏。若是有朝臣或宫妃在场,这人便是一副克己奉公、刚直不阿的模样,请安行礼,每一个动作姿态皆堪称范本,看上去就是个性子冷清的玉侍郎,是个再有分寸不过的臣子。
她在兵部就职,无一处不妥当,碧照馆内,时而于子时还透着烛光,听洛慈来报,这人近日都在琢磨着弓弩的构造,甚至废寝忘食,有为仇人尽心尽力到如此境地的吗?齐凤臾微微摇了摇头,英挺的长眉皱得越发的紧了。
忽而觉得有一丝凉风吹过,抬眼一看,原是轩窗未关,起身走到窗前,不经意一抬首,一轮极圆极亮的明月映入眼帘,已是十月十五了,那人受封昭仪之职已有两个月时日。
与此同时,临湖小轩内有一人终是于深夜出了暗室,来到湖畔对着天上那轮满月意味不明地笑了,“又是十五了啊”两个月前,良辰苑死了个小倌,那一夜四少正巧被封了昭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