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醒过来多次,也睡过去多次,昏昏睡睡,精神不是太好,不太说话,总是无声地沉默着。
有时候会看着窗边泄进的阳光,一看就是很久,一动不动。
她也不打扰,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心里却静不下来,没办法去静下来。
她在担忧母亲,很担忧,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早就知道了,却半个字都没和她提过,只是自己扛着憋闷在心里,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何姿想知道其中隐藏的缘由事情,却不敢当面去问出口,怕扯大母亲还未愈合的伤口,撕扯得痛苦不堪,刺激到她。
越是平静,何姿就越担心她,日复一日,母亲该怎么办?
君喻去找过君陌,在隔一个楼层的病房里,盛惠然的病房中只剩下他一人。
盛惠然沉沉地在病床上昏睡着,血色全无,瘦削得不成样子,像个脱线的木偶般死气沉沉。
刚才是医生和几个护士一起拼命地将她摁在床上,强制性地注射了镇定剂,她靠着药物才昏睡过去,吵闹声才得以暂停。
整个病房里乱得不成样子,地上一片狼藉,摔碎了许多东西。
君陌看上去疲惫极了,双眼布满血丝,久久未曾好好休息了,衣服上显露出道道褶皱,手背上有几道醒目的抓痕,渗出血迹。
君喻并未进门,只是站在门口,远远地望向他。
君陌抬眸看着他,是知道他为何而来的,思量了片刻,有些事注定是隐瞒不住了,那件许多年前的荒唐的事终要被揭露开来了。
扶了扶额,对他说道:“找个时间,我会和你们交代清楚的。”
声音里太过疲倦了,嘶哑不已,仿佛快要承载不了重荷临近崩塌。
君喻深了眸子,点了点头,“你自己,好自为之。”
说了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门口。
恐怕他也不好过。
T市的冬天突然下起了雨,椭圆形的雨滴一颗颗打落在落地窗上,蜿蜒滑落下一条弯曲的雨痕,天空是灰蒙蒙的,覆盖着厚厚的乌云,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
没有了阳光,连百合都觉得黯然失色了,安雅就那样怔怔地看着窗外,眼睛很少眨动过。
何姿有很多时间都会跟母亲说话,聊天,说很多在国外的趣事和见闻,尽管只会得到她轻微的一声应答,那也是好的。
在医院的一日三餐都是君喻在打理的,安雅的饭菜是经过均衡营养搭配准备的,有利于她伤痛的恢复愈合。
“吃饭吧。”他将保温盒中的饭菜取出摆放在桌上,放好碗筷。
起身走到病床边,轻轻托着安雅的后背将她扶了起来,将枕头放在她的身后。
何姿一勺勺喂着母亲吃饭,胃口还可以,可以吃下去半碗饭了。
“你也快吃,菜会凉了的。”吃下最后一勺饭,她轻声对何姿说道。
何姿点了点头,见母亲不想再吃了,吃得不少,就放下了碗筷。
在何姿走进盥洗室洗手时,她对君喻说道:“幸亏有你在她身边,什么都没事了。”
“应该的。”他望着她,话语清淡。
在雨连下了第三天时,何姿的手机收到了一则发来的简讯,是君陌发来的。
约她明天中午十二时在玛非咖啡厅见面。
这一行的字她看得很真切,看完简讯,又抬头看着窗外朦胧的雨色,雨还在下个不停。
和他见面,她是打算过的,只不过他付出的实践比她早些。
见了面,他会说些什么呢?又转头看着病床上明暗视线中的母亲,望了许久。
握着手机,一动不动站在窗边,竟有些恍惚了。
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出十四岁刚见到母亲的样子,说嫁给君陌时,脸上神色明媚,无怨也无悔,穿着婚纱,多么漂亮夺目,像个仙女,婚后的日子也一直是和乐的,君陌对她很好,就算忙碌也是开心的。
一幕幕像黑白电影般一帧帧翻页闪过,忽然就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在君喻为她整理换洗衣服时,她将此事告知了他。
君喻将手中的衣服放下,侧目望着她,拉着她的手一同坐在沙发上。
“是怕他说出的话是什么吗?”平视着她,轻声问道。
的确,“因为母亲,是怕的。”
他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嘴角笑了,“不用怕,有些事是要知道的不是吗?你母亲的心里也是知道一些的,她都能承担下来,你还怕什么呢?”
“嗯,不怕。”她想到了母亲,如是地点了点头。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他握住她的手,决定性地说道。
陪她一起去也好,他在她身边,无畏大了许多。
“好。”
静等着明天中午的到来。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忽大忽小,一阵一阵的,从未停止过,不知天空是否破了一个窟窿。
上午的时间总是过得快,陪了安雅一会儿,注意着表上的时间,吃完午饭,十二点将至了。
哄着母亲午睡后,她坐着君喻的车去了玛非咖啡厅赴约,咖啡厅离得不太远,开车只需五分钟的车程。
下车时,君喻撑着伞,她白色的帆布鞋上溅了泥水,泥黄色的,有些醒目,衣角沾染上了些许的水汽。
刚走进咖啡厅时,君喻低头见了她的鞋,停了脚步,拿出手帕弯腰蹲下身来,细细为她擦拭着脚上的鞋子。
如此一幕,被不少走过的人看见,不觉多看了几眼,温情流露。
得此男子,还求什么呢?
君喻牵着她的手,由侍者带路,咖啡厅里的环境很清幽,构造装修地很是典雅,极具异国风格。
走到了那间包厢前,推开门,君陌早到了,坐在那里。
包厢内站着一个女侍者,正将托盘上的热咖啡放下,收走喝完咖啡的空杯子。
君陌端起那杯刚呈上来的咖啡,不觉得苦涩,又喝了好几口,喝去了大半,他是怕很苦的。
黑色的咖啡,对他而言,仿佛成了白开水,无色无味,尝不到苦味了。
“来了。”看着他们二人进来,对于君喻的出现,不觉意外。
他们两人的事,早听安雅提起过。
何姿坐在了他对面的沙发上,双手交叉合拢放在膝盖上,脊背坐得挺直,坐姿端正。
“要喝些什么吗?”他放下咖啡杯子,出声问道。
“不用。”她摇头拒绝了,整个心思都在他即将要说出的话语上,哪里还有心思去喝什么东西。
“不用吗?时间会有些久。”他沉了沉声,说道。
何姿停顿了几秒,还是改变了主意,出声说道:“两杯热的白开水就好。”
她和君喻一人一杯。
侍者默默记下,转身走出了包厢。
君陌看着她,眼神缥缈,似是想起了什么,笑了,“你跟你母亲一样,第一次我带她来咖啡厅时,她也说什么都不要,最后也点了热的白开水,每次都这样。”
他说起安雅,眼底是有柔和的爱恋的,含情不浅。
何姿自然也能看得出,可他为何还会做出那样的事呢?太伤害母亲了。
君陌的眼睛看着她,又好像在透过她看着空气中虚空的某一点地方,没有焦距。
徐徐出语说着:“算算时间,过得真快,第一次见到你母亲还是在十二年前,那天我在公司里上班,是盛惠然领着她走进我办公室的,她穿得很朴素,蓝色方格衬衫和一条牛仔裤,扎着马尾,低着头,对人很是恭敬,说话小心谨慎,唯恐自己会说错什么似的。我安排她做了公司的保洁人员,之后也只是见过几次面罢了,没有说过话,她留给人的印象总是很干净,半点不浮躁,不太爱说话,总是在认真干着活。”
思绪渐飘渐远,印上了旧色,陈年的旧时光被重新翻了出来,见了光。
一点都没忘记过,多么怀念。
“那年T市的冬天很冷很冷,有一天找不到了我之前写的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很多人都在找就是找不到,大家都放弃了,等到大家都下班后,安雅还留在公司里,翻着一个又一个垃圾桶,全公司上下的垃圾桶都翻找着,坚持着不放弃,一直到很晚很晚,谁都不知道,最后她找到了。在周日傍晚的时候,我驱车来到公司拿一样东西,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她,不停地在搓着手,脸颊冻得通红。看到我,她很高兴,将放在兜里的纸递给了我。我当时问她,冷吗?她说,不冷。可是明明身子都冻得发颤了,怎么会不冷呢?我问她,什么时候来这里等的。她说,刚来。没跟我要谢谢,转身就走了,我进公司听保安说,她已经坐在台阶上等了整整两天了,不肯把纸条交给他转交,怕会弄丢。之后,她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勤劳地干活,不常说话。我给她道的谢,全被她退了回来。”
那段时间他看到退回来的东西,还皱眉发愁过。
“她不常说话,但做出的事让人无法挑剔,我跟她说过头疼,第二天办公室门口就能看见草药做出的点心,不会太苦,食欲不好,会有山楂糕,独自加班困得睡着时,醒来会发现背上披着外套,我知道,她只是在感激我给了她一份安定的工作,无外乎其他,从不和我接近,连句话也不说,是我先贪恋上这份感觉的,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后来也是我先沉陷下去,喜欢她的,她是拒绝的,不为所动,日子久了,公司里的人渐渐传开了流言蜚语,盛惠然也开始怀疑知道了,此时,她留了一封信就不见了,隔了三个月,也是我耐不住思念亲自去找她的,在婚礼上逃婚,去苏州的小镇上找到了做裁缝的她,她日子过得简单,替人裁做衣裳,她坚决不跟我走,我便在那留了一个月,一直在等她,眼中也只有她了。”
何姿听到他讲过去的事,从来不知在外的母亲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只知道她每月定期会汇来一笔钱。
“后来,爸妈和爷爷知道了此事,态度强硬地要拆散我们,安雅也在劝我回头,可是我不肯,我知道一旦回头就会遗憾后悔一辈子了,爷爷甚至拿公司和财产威胁我,我还是不肯,坚决要和她在一起。最后爷爷说,我和她在一起也可以,不过要答应他一件事,不准和安雅生孩子,那个孩子只能是盛惠然来生,在规定的时间里一定要生,这是保密的。我哪里会答应,一口就拒绝了,爷爷就要把我赶出去。安雅心疼不舍,知道我喜欢经商,到了别处没人敢收的,最后在5月12日答应了,她是为了我。”
君陌说着说着,头低得很深,一杯苦涩的咖啡喝完了。
何姿是震惊的,她想到过很多种可能,是君陌脚踩两只船,也想过是他酒后做错的事,或者是被人设计也说不定,万万想不到会是这种结果。
母亲是在何种心情下答应了那个荒唐的约定,该是有多难受,要眼睁睁看着丈夫去别的女人那里生孩子。
如今才知道几年前君陌的生日聚会上,前来大闹的盛惠然说出的5月12日是什么意思了,那简直就是个巨大的梦魇。
“结婚后,我无意间在柜子的书里发现了一张夹着的验孕单子,才知道安雅怀孕了,是几天前检查出的,验孕单子下还夹着一张单子,是流产的单子,在紧挨着的一天后,是她自己签的名字,那时我才猛然得知她怀孕了又做了流产,我们的孩子没有了,问过她,她说,我们不能有孩子的,若是生下来,你的前途该怎么办?老爷子说一不二的。”
她可以去做低级的工作,可是他呢?他从小衣食无忧,学历也高,怎么能过那种苦日子呢?怎么行呢?会白白浪费的。
君陌,这样一个男人,竟然哭了,在指缝间落下了泪,哭得伤心。
何姿完全不会动了,胸口被堵了一块大石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将整杯水都喝完了,仿佛一条离开大海的鱼。
君喻还算镇定沉稳,手掌扶着她的脊背,安抚着她。
怪不得,逛街时站在婴幼儿物品的橱窗外,母亲会露出那样的神色,太过于向往了,还有眉间那份挥之不去的忧伤。
她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啊?是怎么过得一天天啊!
说实话,过得太苦了,就算这样,她还是在笑着对她说,不遗憾,不后悔,她付出了太多太多了。
背负着第三者的骂名,从未被君家人当做是自己家的人,受人嘲讽侮辱,按上难听的骂名,被人指着鼻子辱骂。
她都无所谓,一一承受下来了。
何姿的五指紧紧地拽着衣角,衣服似乎就要被撕裂开来了。
祝愿母亲幸福,还以为她真的就幸福,没想到她是这么幸福的。
她看着眼前那个痛哭的男人,指缝间溢出了温热的液体,他既给了母亲爱意和依靠,也给了母亲痛苦和灾难,是多么矛盾的存在啊!
何姿一刻也不愿在这里待下去了,令人窒息,匆忙起了身,双腿久时间没动坐得麻木了,身子不小心一个趔趄,桌上的杯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声音刺耳得很,君喻一双有力的手立刻扶住了她的身子。
扶着她一起走了包厢的门,撑伞出了咖啡厅的大门,她不知道是怎么去走下一步一步的,只是觉得脑子恍惚了,若是没有君喻的搀扶,身子早就摔倒在地也不一定了。
坐在车上时,她忍不住,哭了,埋在他胸前哭了,眼眶承受不住眼泪的重载。
脊背颤抖着,湿了他衣前的一大片,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衬衫衣服,凸显出道道的褶皱。
“我妈说她幸福,我便真以为她幸福着,可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是什么日子啊······!”她哽咽着哭道。
君喻任由在她在他胸前哭着,双手紧紧抱着她,给她最大的温暖安全。
爷爷做了如此残酷的决定,隐瞒至此,连他都不知一点,太偏向于盛惠然,因为古家和君家是故交,还因为他和母亲的私心私情,害惨了人,他们还是容不下安雅的存在,容不下,只不过是想拖延日子除去她罢了。
那些年,他一直居住在国外,对国内家里的事听闻甚少。
真相揭开,竟是如此不堪入目。
她哭了很久,他一直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后背。
四点多,他开车回到了医院。
走在走廊上,刚才电梯上下来的护士明显地心情不好,很是烦躁。
“那个女人天天像个疯子一样,不就是掉了个孩子吗?”她满脸不屑。
“那可是和君家挨到边的人。”
“那又能怎样,不还是弄了个一辈子不能生育吗?”想到这,心里不住就是一阵快意。
“什么?”
“她长期喝酒,本来身子就差,流了孩子,还切除了子宫,活该,受报应!”
······
何姿回到病房,忙进盥洗室用冷水洗了洗脸,又用毛巾好好地冰敷了一下眼睛,生怕被母亲瞧出异样来,惹她担忧多想,再也经不起了。
安雅还在睡,没有醒。
房间里光线昏暗,拉上了帘幔。
她紧紧握住母亲蜷缩在被子上的手,再也不舍得松开,用她的手一次次轻轻抚摸着自己冰凉的脸。
何姿对君喻说,母亲就只剩下她一个亲人了,只有她可以依靠了,外婆老了不在这里,顾不到她了,其他人都在冷眼憎恨着母亲,母亲就只有她了。
君喻对她说,小姿,你的亲人除了你母亲,你外婆,还有我,我定会护你们周全的。
他从不轻易许诺,若是许下,便是定要做到的。
媒体记者这些天也不见消停,争着通过各种渠道在抢夺第一手新闻,君家前后两个媳妇都进了医院,旧爱似乎还有流产的消息传出,君家大少还在病房出现过,三人之间的不断纠缠,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