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一梦江湖费五年
浓浓的雾,隐隐约约,一切,都是朦胧。
四人在林中奔跑,其中三人服饰相近,黑色大襟短衣,腰束黑布,裤腿宽阔,脚踝处紧紧裹着一层黑布绑腿,足下是一双麻鞋。不是中原服饰,看上去很怪异——以汉人的眼光来看。但若从所处地域判断,也可知这三人应是苗人。中间一人却是中原的汉式长袍,头戴玉冠,但他神色惶恐,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仿佛后面有野兽追赶。
急速奔跑中,可以看出三名苗人正保护着中间那位中原汉人。
跑在最尾的那名苗人眼角左右一瞟,似乎因为接近目的地,脸上有一点放松。
天空云层渐开,太阳露脸,雾气慢慢消散。远远,仿佛传来一道嘶哑的箫声,又仿佛只是林中飞鸟的鸣啼。
林木飞速倒退,突然,最前方的那名苗人身形一直,停下脚步。
他们看到一人坐在树下。准确地说,是一名穿着中原袍式的公子坐在两丈之外的树下,袍式简约,绛红偏墨的色泽,黑色襟边,水纹压袖。他身侧放着一柄剑,手中却捧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
孤岩倚石坐。他仅仅倚石而坐,全无戾意。
他长发束起,一丝不苟,墨眉不细不粗,略略有点弯,飘逸却不柔媚,恰到好处;双眼因半垂读书略显氤氲,目形却赏心之极;高悬的鼻,似笑非笑的唇,弧线优雅的下颌,衣襟下微微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曲腿侧坐的身姿。无论是以汉人的眼光还是以苗人的眼光来看,这位公子绝对称得上俊,但仔细些端详,他全身却透着一股冰冰的气息,应该说是一名冷峻的公子。
他为何在此?有何目的?什么身份?是否静候多时?
四人心存怀疑,神色戒备,静静站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俊公子微微掀动双眸瞥了他们一眼,继续看书。
书名很长。
石靛蓝的书皮上印着数十个蚊影小字。若是站得远了,眯着眼睛仔细看,还是可以看清楚书封上印着“江湖俊杰死前必做九十九事”这十二个字。
一方静,一方闲,不动,都不动。
后方的两名苗人对视一眼,以苗语对前方的苗人说了一句,前面的苗人微微颔首,重新迈开步伐。颈后突然一寒,那苗人立即顿步,瞪视那不知何时站到前方的俊公子。
书被俊公子放在石头上,那柄原本放在身侧的剑却握在了他手中。
“你有何贵干?”前方苗人以生硬的汉语问道。
俊公子盯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汉人,清晰地说:“我要他。”
那名汉人被他指名,惊怒交加,咬牙低问:“那人出多少银两买我性命,我出双倍,不,三倍。”
闻言,俊公子努努嘴。
“顾公子放心,”前方的苗人侧头道,“在我摩奈圣教地界,没人可以伤害你。”
俊公子唇角微动,开口问那顾公子:“你有什么遗言要交待?”俊眸微挑,神色竟是不将摩奈圣教放在眼里。
“你”顾公子气极。
“如果没有”俊公子缓缓抽出长剑,姿势仿佛用剑生手一般。银剑出鞘,也是无声无息,完全没有冲日灭天的璀璨光华。他将剑鞘拿在手里看了看,又瞧瞧脚边泥地,似在考虑要不要把剑鞘扔到地上。
前方那名苗人抽出腰间短刀。
一言不发之际,人影随风而动,刀剑在空中兀然相接,发出“当”的声响。
俊公子一击即退,似笑非笑,形如临水蒹葭,玉质潺潺。那苗人连退四步,只感到虎口发麻,内息乱涌。
“我只要他。”俊公子将剑尖轻轻搭在手背上,提醒似的开口,神情认真。
那苗人轻呸:“顾公子是我摩奈圣教贵客。你好大胆,何方汉人,竟然在我圣教地界藐视教主威严!”
“唉”俊公子用力叹了一口气,双眸抬平,无可奈何地注视像小鸡护犊般的三名苗人。他最不愿意沾惹的,就是这种听命于人的旁系角色。这种人原本与事情无关,完全可以不杀,却因为他们受命于人与他对立,成了他的阻碍,常常害他迫于无奈伤害他们。
他一点也不想伤害他们。
他只希望他们作壁上观。
每次,都不如意。
无喜无怒,他周身冷气渐重,被太阳驱散的雾气似有重回之势。
见情势不对,另两名苗人同时抽出弯刀,将顾公子挡在身后,打算一起抵挡俊公子。
“我只要他。”俊公子重复自己说过的话。
三名苗人眼神交流,一齐扑上来。丁丁当当刀剑声中,三人只觉眼前绛影飘闪,全然捕捉不到俊公子的身形所在。俊公子的剑似慢似快,勾、挑、点、扫、刺、提,剑法怪异,将三名苗人限制在自己两尺范围内。数十招过后,苗人气息紊乱,俊公子却全无影响。
此时,两名汉袍男子从密林中走出来,转眼来到五人不远处。两人气质微冷,容貌清俊,一人黑袍,一人蓝袍,蓝袍公子下颌有一道小小疤痕。顾公子见了这两人惊慌更甚,两人却只是在不远处站定,交头接耳,居然旁若无人地议论
蓝袍公子笑吟吟地对身边人道:“段兄,窟主又在练字了。”
“嗯。”黑袍公子应了声。
“你说窟主这招写的是什么体?”
“草体。”
蓝袍公子瞧了一阵,摇头,“我看像篆体。”
“也许是虫书。”黑袍公子微微一笑。
听不明白的,以为他们讨论的是书法,听得明白的,会知道他们在欣赏俊公子的剑姿。
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他家窟主的剑不出鞘则罢,一旦出鞘,掠影浮光,杀得是万点桃花遍地开。此时杀气少少,实在是欣赏的大好时机啊
俊公子瞥了他们一眼,周身杀气凛然迸裂。三名苗人只觉得心头一慌,双手各是一凉,短刀落地,腕上见血,随后颈背一痛,眼前发黑,倒地不起。
顾公子早已觑准方向准备逃命,但是他的念头不及俊公子的剑快。林阴深处鸟鸣微响,绛影旋空掠夺,纵身站在了顾公子前方。顾公子惊恐地瞪大眼,双手颤颤抖抖放在脖子边,就是不敢按下去。
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浸湿了衣襟。
“咚!”顾公子直直倒了下去。
掌声响起,蓝袍公子边拍边道:“窟主好字法。”
俊公子听若未闻,从怀中取了白巾拭去剑边一点血渍,回身拾起抛在地上的剑鞘,归剑入鞘。
黑袍段维,蓝袍燕子嗔,都是他化地窟部众。他们不说话,他也不会把他们当哑巴。
掩嘴打个哈欠,俊公子轻道:“打包带走。”
“是。”两人得令,从背袋中取出布巾药水开始包裹顾公子的尸体。行内的惯例是任务完成只带脑袋回去既可,他家窟主喜欢给人全尸,久而久之,他们也被潜移默化了。
俊公子转到树下取书。盯着书名,俊公子微微怔了一会儿。这书是他在途中买的,因为瞧到书名有趣。书的作者也不知是谁,之所以取名为《江湖俊杰死前必做九十九事》,作者在序中自言:江湖所谓杰者,余用“俊”而非“豪”,乃是“豪”过于粗意,不若“俊”之一字来得飘逸洒脱。
九十九事,他才看了两事将书塞进怀里后,他又弯下腰拾起一块小石头。走到前方一棵树下,石子向上一抛。随着一声“啊呀”的低叫,流星坠地。
人影急速下落,转眼就是五体投地。
在人影落过他视线的一刹那,他不知瞥到什么,展臂一伸,蹲下来,正好在距离地面五寸的高度接下她。
他接住的,是一名苗人衣饰、银光闪闪的女子。
免去她的落地之痛,只因她用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双唇紧抿,有些孩子气。
裹尸的两人向这边看了看,手中动作不停,忙着缠啊缠啊。至于倒地呻吟的三名苗人,他们并不在意,也无意灭口。
除了间或响起啾啾鸟鸣,林间一时悄无人声。
也许是没有感到身体的疼痛,女子先动了动僵硬的脚,再抬了抬捂眼的胳膊,最后慢慢移开手,眯着眼睛打量四周。
他瞧她容貌乖巧,眉眼纯和,发辫绞得整整齐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满头银光闪闪,典型的苗女打扮。随着她的打量,眼眸之间灵动流水,与他对视后,先是一怔,然后嘴角弯起浅浅笑意。
眉儿一扬,她意识到两人怪异的姿势,赶快跳落下地。他右掌轻轻向上推,顺着她的意思将她扶起站好。
站定后,她将双手背在身后,颊上飞起两抹淡红,神情局促。初时无言,片刻之后,腼腆之情稍退,她抬眼看他,视线从鞋子慢慢向上移动,袍角、腰带、胸口、襟口,然后是下巴、鼻子、眼睛
她双眼一亮,发现宝贝似的,“你是汉人?”
声音不难听,糯糯的,甚至,完全听不出苗人说汉语的蹩脚味。他轻答:“是。”
“我叫花信,不知汉人大侠如何称呼?”她落落大方。
“祝华流。”
她抱拳一揖,“久仰久仰,祝公子。”
他们素未蒙面,互不相识,何来久仰之说?
他心头闪过谐趣,却不曾放松一丝警觉。自他在树下翻书开始她就在树上了,偷看半天,不知什么身份。他自恃武功难遇敌手,并不怕她出手偷袭。静立了一会儿,见她讪讪将手缩回去,他双唇一动,轻唤:“花姑娘”
他似乎不觉得这种称呼有点不妥。
“祝公子。”她笑吟吟的,完全不觉得他对自己的称呼有何不妥。
他突然抬剑压住她的脖子,速不及目,“你胆子很大,躲在树上,不怕我杀了你?”
她睁大眼,有些诧异,随之释然抿唇,“祝公子此话未免强人所难。世事总有先来后到。我在树上休息,后来的人是祝公子吧?你们在下面打打杀杀,我出不出声是我的自由,不关祝公子的事。可祝公子你无故将我从树击落”语气一顿,似有嗔责之意。
他的剑未出鞘,她自信他只是吓唬她,并无杀心。
“这么说是我不对?”他垂目询问。
她用力点头,睁大的眼瞳里仿佛在说: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在树上睡大觉。
他凝她片刻,将剑收回,不再搭理她,径直向等候的两名部众走去。
不料她快步跑到他前方,伸手拦下,“祝公子,你不能走。”
他微微偏头,不置可否。
她微抬下巴,神情迸出些许倨傲,笑问:“不知祝公子为何在摩奈圣教范围内杀人?而且,杀的还是摩奈圣教的贵客。”
“姑娘是摩奈教的人?”他反问。
“不敢隐瞒,正是。”
“姑娘自信可以拦下我?”
她摇头,“我只是想请祝公子多走几步,对我摩奈圣教有个交待。”说完,偏头看向那具被包裹得完美无缺的噫,尸体。
“我为什么要对你们有交待?”虽然如此说着,他却没有移步。
她一时语结,脑中转念一想,微笑道:“祝公子误会了。我摩奈圣教当今教主、圣女对汉人一向敬仰,犹迷汉人文化。我请祝公子有个交待,只是想请祝公子向教主和圣女说明为何追杀顾公子。怎么说顾公子都是教主的贵客,我等领命在此迎接,如今却被祝公子杀了,回到教中必受责罚。所以,还请祝公子”
“好。”
他应得过于爽快,倒让她怔了一怔。抿唇沉吟,她求证似的问:“祝公子的意思是愿意随我回摩奈圣教?”
“是。”他勾唇浅笑。这一笑,炫花了她的眼。
他不能笑,真的不能笑。
不笑时的他冷如冰霜,适才,仅那唇角怡怡然一勾,俊容竟如春风过境,暖意融融,有些艳冶,有些绮丽,还有一些
勾魂摄魂!
中原果然人杰地灵,他到底何方神圣?惹上这种人,对摩奈圣教是好还是不好?圣女见了他是否会
“花姑娘?”他以眼神示意段维和燕子嗔带尸体先行离开,又见她呆立不动,不由轻叫。
她迅速敛下心神,垂眸恭敬道:“祝公子,请!”
晶亮的银饰垂落耳边,她迈开步子为他引路。
没有他想象中的幽昧。
一路走来,只经过一条略显阴暗的山洞,随后眼前开阔,别有洞天。那些竹木建筑与山石林景镶嵌在一起,山水相接,原始自然。
欣赏沿路的异装哨卫,不知不觉来到一座竹楼前。花信请他在外等候片刻,他点头示谢。见她进了竹楼,他转开眼四下打量。在她的引路下,一路上畅通无阻,完全没有什么令牌或口令之类,路中遇到两名蓝衣老者,地位似乎很高,迎面走来时见了她也恭敬让路,可见她在教中的地位不低。
脚步声自后方传来,他转身,见一名陌生的侍女从竹楼内快步出来,对他道:“祝公子,圣女有请。”
他随步入内,只觉得眼前暗了一些。果然,楼内的光线比天然山色还是差了许多。
前方高位上垂了两弯厚帘,隐约有人坐在帘后。花信与另一位打扮相似的女子分立两侧,目色半敛,在烛火光影的摇动下有一种婉约的温顺。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留连片刻,转而注视帘布,第一句话竟是——“你长得很丑吗?”
花信与另一名侍女同时抬头看他。这人好大的胆,敢对圣女如此说话。
帘后无声,过了一会儿,一只素白纤手穿过帘幕,徐徐掀开。铃声轻响,一道素白丽影翩然而出。
“恭迎圣女!”花信与那侍女同时低头。
他打量露出真面目的圣女,情绪没什么波动。老实说,圣女很美,一种很精致的美,就像神殿里的圣物一样,既光洁又优雅,让人难生亵渎之心。
应该很合闵友意的胃口——他脑中无端冒出这句话。可是,他也不能推羊入虎口小小责备了自己一下,他礼貌地抱拳一揖,“圣女。”
“祝公子不必多礼。”圣女的汉语居然出奇的好,她站在最后一层台阶上,笑道,“祝公子来我摩奈圣教就是贵客,听说”
“顾承丘我杀了。”他突兀开口,也不理圣女想说什么客套,只道:“他为人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中原犯事,有人出重金买他性命。他逃到这里只为寻求保护,我早已对他发了追杀令,如果你们执意要护他性命,只会惹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化地窟的追杀令一向是“普杀天下”,只要那人还活着,追杀令就不会失效。他做事一向不喜欢只做一半,速战速决最好。答应她来摩奈圣教解释,他也只不过存着“一睹摩奈圣教究竟”的念头,瞧瞧边远之地的神秘圣教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啪!啪!啪!啪!”掌声响起,一人笑呵呵走进来,犹道:“说得好!说得好!”
来人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披发未梳,眉目俊稳,一身黑袍短甲,袍上绣纹繁复,短甲内隐隐有些金线闪烁。他不见通传公然入内,言笑恣意,身份必定不低。
“教主?”圣女诧异的低叫解释了来人的身份。
“刚才见到龙长老,听说有中原贵客到,我便来圣女这里看看。不敬之处,还请圣女见谅!”口中如此说着,教主转眼来到阶前。
想不到摩奈教的教主意外的年轻他又小小闪了一下神,不着痕迹地与教主拉开距离。这里一下圣女一下教主,比邻而居,不知谁的权势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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