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她香钱了,她也有点理解为什么会有武僧出现。那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样子,根本是因为他。
不觉,眼睛向他的方向绕去。他随着牙牙的步子慢慢悠悠走着,四下观赏,并没有尖锐刁难的气息,反而像大户人家出游的公子爷。
他突然蹲下。她定眼,原来他们不知不觉来到放生池。牙牙蹲在池边,指着池中的红鲤问:“这些鱼可不可以捞?”
当然不可以——她的话还来不及出口,他已经点头了,“可以。”
她撇嘴。
“有台。”他头也不回地叫了声。
立刻,树后“嗦嗦嗦”轻响,走出刚才的少年和尚,年轻的脸上浮着被人当场捉住的羞红。
“有没有捞网?”他问。
“呃?”有台愣了一下,点头,“有有有,我去拿。”他带出一阵烟跑远,半途撞到另一名小和尚,那小和尚听说有人要捞放生池里的鱼后马上大叫“不可以”,没想到有台拖他一起去找鱼网,连说:“可以的可以的。”如果七破窟的人来伽蓝都只是捞几条小锦鲤,不砸古钟不锯香枫,真是大大的功德啊。
她盯着跑远的烟尘,决定劝女儿放弃捞鱼的念头。还没开口,有台又是一阵烟跑回来,手里拿着鱼捞。
她还是到那边的石凳上坐坐好了。
他没接鱼捞,却让有台陪牙牙捞鱼。有台捧着鱼捞,正好一片叶子打着旋落在他头上,看上去凄凉无比。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一副“你敢不捞试试看”的架势。有台战战兢兢把鱼捞伸进放生池,开始还有点抖,牙牙在一边叫着“前面前面,后面后面,提起来提起来”,居然把有台的怯意给赶跑了。等捞上一条,牙牙说没有盆子装时,有台把鱼捞往牙牙手上一塞,跑出一道烟去找木盆。等他拿了盆回来,把鱼放进去,她她可不可以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有用化缘的钵盂装鱼的吗?
牙牙娇嫩的笑声引来不少僧人好奇的视线,他轻轻一咳,那些光亮的脑袋立刻收回去。
神威啊她突然迸出笑,“祝大爷,你其实不是那么讨厌和尚吧?”
“谈不上讨厌,但我尊不喜欢。”
“玄尊不喜欢,所以你也不喜欢?”
他沉吟片刻,“也不完全是。就像和尚归和尚,面粉归面粉。”
真是思考异于常人她没敢将这话说出来,盯着他的侧面猛瞧,瞧瞧瞧,不觉又笑了起来。
他的侧颜起伏找不出什么瑕疵,发飘额角,高鼻润唇,下巴到颈部的弧线浑然天成,面无表情的时候,给人一种遥远的距离感,无端让她想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可惜“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又宛在了水中央,矛盾得可以。
当他生气的时候,周身又仿佛凝出冰霜,犀利骇人。
最喜欢就是他笑的时候了,唇尖先是一抿,嘴角就像慢慢打开的折扇,东风夜放、花千树,整张脸似被柔和的月光抚过,东君莅临不过如此。
“我脸上沾了什么?”他望过来。
她对视了一下,乖乖垂下眼帘。她怕,怕自己经不起他的诱惑在佛门净地做出麻豆的事来。盯着手指看了一阵,她忍不住又抬起眼。难得有这么清净的时候,这是她以前完全没想过的生活,当然,她不会蠢到以为什么麻豆的事都没有了,在她决定“仰丈”他时,就已做了应付各种麻豆的准备她是说麻烦。
“祝大爷,你怎么会成为化地窟的窟主?”
“是我尊把我从我爹那里讨来的。”
“你爹?”她的表情像是听到什么新鲜事。
他莞尔,“怎么,你以为我从石头里蹦出来?”见她摇头,他失笑,向放生池边捞鱼的一大一小瞥了一眼,见牙牙玩得开心,继道:“从小,爹对我的要求很严格,无论是读书、练功、为人,没达到他的要求,他就会罚我们”想到一些叹事般,他微敛眼睫,低低的嗓音像春风吹笛,“我出生在秋风十二楼,有个长两岁的哥哥。祝家世代以杀戮为营生,祖上最初是依附朝廷的暗杀组织,后来自立门户,营生却没变。每一代楼主都是有能者居之,就算有时候兄弟数人,经年不断的任务和杀戮,最后只会剩下一人两人,上一代楼主要么两选一挑一个能力高强者,要么不用选直接传位。我这一代,爹却无从选择,因为我和大哥能力相当。要二选一,我们之间必定有一场决斗。那个时候,我尊突然出现,开口就向我爹讨我这个人。”他们由陌生到熟悉,自是经过了一段时间,打也打过,漠视也漠视过,现在想来,那是一段不会遗忘的时光。最后,他选择了随玄十三一起离开秋风十二楼。
就算他当时留下,也未必有今日的自在和舒展。
何况,还有大哥
走了一下神,他镇神压住涌上来的记忆,侧目,却见她润着大眼以仰视之姿凝看他。
他微奇,“怎么?”
“原来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啊”好羡慕。
“祝大爷,以前的事还请你不要计较,千万别计较啊。多多担待,多多担待,我以后不会了。”
他歪头,“你已经道歉了,还提以前的事干什么?”
“若是我没有道歉呢?”
“我会等。”他顿了一下,又道:“等到你知错为止。”纵然不是英雄,他、到底是男儿。
也就是说,如果她没有对过去的事道歉,他就会一直若有若无不咸不甜地引诱她?七破窟的人果然不能得罪——她醍醐了。
“祝大爷”她腼腆一笑,“如果时间可以回转,五年前的那夜你会怎么做?”
“离开云南时,我并不知道五年之后还能遇到你。不过,我当年怎么做,就算时间能够回转,也应该还是那么做。”他答得没有半点迟疑。
她坐得有点麻动动腰,动动腿,她慢慢歪了身子,将脸靠在他肩臂上。
很平常的话嘛,她没有感动,真的没有感动。
“祝大爷”枕着他的肩,她斜斜注视放生池边的耸天古木,欣赏难得透过密密枝叶的细缕日光,微笑着开口,“牙牙的爹娘死得早。”
“嗯,你说过。”
她静了一会,闭上眼,嘴角的笑却越来越大。
他终于察觉到她话中的不协调,皱眉,“牙牙的爹娘?”
“是啊!”她若无其事地数手指,“我从一个快死的女人那里捡到牙牙的时候,她才三个月大,又小又黑,一只手就能提起来。那女人还写了血书说明牙牙的身世。血书我一直留着,临摹了几份,等牙牙长大了我再给她看。”
“她不是你女儿?”他慢慢吐字。
“是啊,她是我女儿。”她坐正,“祝大爷,牙牙是我女儿。”
他明白她的意思,可渐渐眯起的眼中却凝起霜雾,“你没有喜欢另一个男人?”他一直以为牙牙的父亲必定有过人之处,否则怎么会得到她的青睐。可她现在却说
她也眯起眼。
这就是他介意的地方?不介意她成过亲死了夫君还有个女儿,却介意她爱上根本不存在的男人?他啊真是麻豆她是说麻烦。
“牙牙!”她跳离他三步,“走了哦,别捞鱼了。”
“嗯,知道了,娘。”花牙捧着钵盂(钵里真的有鱼)跑过来,“看,我和鲤鱼哥哥一起捉了三条。”
鲤鱼哥哥?她看了有台一眼,少年僧人腼腆一笑。
“放回去,牙牙乖。”她循循善诱,“它们离开水会死的。你要是把它们放回水里,它们会感谢你,以后还会报恩哦!”
“可是小盆子里面有水啊。”花牙不舍。她还要再诱劝,身后却伸出一只手将钵盂托起。
“走吧。”他旁若无人的样子,无疑给花牙竖了坏榜样。
花牙冲有台摇摇手,跟在他后面,他的步子迈得慢而小,配合小女娃的速度。风中送来两人的对话——
“白螺爹爹,我以后还可不可以跟鲤鱼哥哥一起玩?”
“可以。”
“可不可以捞鱼?”
“可以。”
“我能不能把鱼带回家养?”
“能。”
“可是娘说鱼儿离开水会死掉耶。”
“我搬个大缸给你养,这样鱼就不会死了。”
“真的?”
“真的。”
他低头浅笑,小女娃绕在他身侧,捉着他的衣袍蹦跳。这一幕,她想她到死都会记住。
向捧着鱼捞的有台送去歉意的笑,她快步追上他们。
五月最末的一天,在七佛伽蓝所有僧众的戒备中,伽蓝的损失意外的少,只失去放生池中的三条小锦鲤外加钵盂一只。
般若我佛!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第十三章 人不负春春自负
何谓扫荡?
半个月后,花信终于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九辆马车还没过黄河,已是风声鹤唳。明目张胆拦路抢银的贼,全部被第一辆马车车顶上趴着的俊公子拿来练拳掌,一出手就伤筋断骨,哀号遍野。
前锋总是升天的多。聪明的贼不会当螳螂,他们自比黄雀,他们有军师出谋划策,有高手对付护车保镖。在目睹同行失败多次后,他们吸取了经验和教训,终于开始行动,山路埋伏,投石问路,天罗地网,野店下毒,烟熏火烧,金蝉脱壳,引蛇出洞层出不穷的计谋,总有一个会成功。
如——果!
但他们漏算了化地窟的十八名部众。
两重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
安安分分多好,没到七月十五,鬼门紧闭,黄泉冥道也不会无故开启。可是,偏偏有人不走阳关道,就是喜欢奈何桥。
只要是拦路的——杀!只要心怀贪欲的——杀!杀杀杀杀杀!
杀!
沿途扫荡,水陆双杀。诸如伏虎堡、孙家渡、野鸡冈、蚁尖寨但凡声名显赫又狼藉的贼窝,一夕之间被歼灭殆尽。幸运保命的残贼们抱成一团,心惊胆战,甚至不知道自己被道上哪个仇家盯上,最后痛哭流涕,收拾包袱鸟兽散,回家种田,再也不敢动打家劫舍的歪点子。
不够人打,还是乖点好。
经过这次扫荡,听闻三年之内走过银车的路上都没有太多盗贼出来作案,让官府的捕快轻闲不少。而且,扫荡还形成另一种影响:很多走镖运银的镖头会让一名手下穿上蓝袍趴在第一只箱子(或马车)上,据说可以借来神威开道。久而久之,这种顶上趴人的习惯被赋予了一个极为震撼的名称——伏神佑道!
始作俑者自然不知道自己穷极无聊的“晒人干”之举也能影响深远。等那风流妩媚的夜多窟主闵嫣知道“伏神佑道”一说时,却是他扮山贼抢掠的时候。
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从茶总管那里听到这些,要说太大的震惊她其实没有。摩奈圣教里不是没有血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时时都有悲凉的人向天伸出无助的手,乞求着救助。但既然是无助的人,无助的手,就不会有人援手相救。刻意要她去悲天悯人,太假了。
茶总管似乎不想放弃让她做七破窟的副总管,闲时总会来游说,有时还拉了印麟儿一起来,就这样,她和印麟儿也慢慢熟识了。印麟儿的身份说出来也蛮有分量,竟然是毒门世家岭南印府印老太君的小孙女。
麟儿住在厌世窟上水堂,她串过几次门(不要问她怎么出化地窟的门),每次都摇着小乌篷去摇着小乌篷回。有船摇,牙牙倒是很高兴,渐渐和翁昙的两个徒弟也熟了,一时“扫农哥哥”一时“扫农哥哥”,连公乘先生布置的功课也忘了做。这样下去可不行。玩归玩,功课归功课。就像他说的,和尚归和尚,面粉归面粉
“水然!”
她的脸被人用力一扳,茶总管精致的脸在她眼中放大。“怎么?”她莫名。
茶总管的眉头皱成秋水形状,认真端详她,“啊,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你就好像看到华流一样。”
华流?她和华流像?
哪里像呢?外貌,身世,还是性格?
她倒不觉得他们有哪里像。华流会护人,他是那种只要喜欢就不会去伤害的人,但她不是。可她偏偏就被他吸引了,无论他冷如霜雪,抑或笑比东君,她彻底被他吸引了。
蒹葭苍苍啊
思绪开始昏昏噩噩,她陷入一种自省的情绪中,茶总管什么时候走了也没留意。等她沐浴之后,正要去看牙牙睡得老不老实,门被推开,夜落后的风夹着他的气息吹进厢房。
她知道他这些天有点忙(忙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所以一点也没有打扰他的意思。上个月,他拿了几本剑谱给她,以忧郁的表情说了句“水然,你要让我放心才行”。她的武功原本就不高,也不热衷,几年来的偷懒生活更将她的“薄学”消磨得所剩无几。因为他的忧郁,也为了避免沙夜思事件重演,她捧着剑谱开始研究,每天都有练一招半式。
“祝大爷,你回来了。”她很平常地冲他笑了一笑。
他盯着她,表情有些怪。
察觉到他异常的静默,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穿着有问题。无意识向屏风对面的铜镜望去,这一看,她轻“呀”,害羞地捂住脸。适才沐浴完毕,她湿着头发盘在脑后,而且只穿了一件罩袍,襟口大开,湿发一缕缕垂下来,是有点什么的味道。
她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取了外袍正要披上,腰间环上一道手臂,裸露的后颈埋进了他的脸。
“祝大爷”她不敢动。盯着镜中相拥的身影,她看得到他的表情。敛合的眼锁去些许冷意,也锁住了些许笑意,他将唇轻轻印在她肩上,脸上是月华般满足的欣然。
他和她是一类人?
“祝大爷,”她伸手抚过他的脸,委婉地提醒,“你刚回来对不对?”
他不知有没有应声,反正她只感到背肩的肌肤被他的脸摩挲,有一种酥酥麻麻的陌生感。心,却痒痒的。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祝大爷,我刚洗干净。你忙完回来,要不要先沐浴除尘?”他一回来就跑来见她,她是很高兴,可他是“忙”完才回来的,虽然没见他袍子上多些艳丽花朵,却也有残留不去的轻微戾气。
他离开那片香滑的肌肤,无意间瞧到衣襟下染了粉色的脊背。原来她害羞的时候,颈背都会红他并不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来平息或休憩,无声一笑,他放开她,却将她难得的羞涩收入眼底。
而他不知道,他那双含笑的灿烂俊眸比处暑正午的阳光还可怕,几乎将她灼化。
这一晚,她沐浴了两次(别问为什么)。她更深刻地体会到,做人娘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真的真的不容易。她甚至怀疑他记仇。嘴上说她知错道歉了他不介怀,其实他心里还是有刺对不对?不然怎么把她咬得像患了花粉过敏?
气短情长之际,他在她耳边细语呢喃:“水然,你以后都不用再压抑自己”
压抑?她有吗?
细密的吻落在她脸上,他的唇有点凉,像融雪化出的山溪,却让她感到满满的怜惜。他的吻是咸的
“啊,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看你就好像看到华流一样。”茶总管的话从虚空中飘来。
她和他哪里像?他也有那种迫于现状不得不忍耐、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去适应的经历吗?她能肯定现在的他没有,那么,是以前的他了。
以前的他以前的她用糊成一团的脑袋回忆。他的身世她只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