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长孙佑的亲生子。
窗外更漏声声,三更已过。我推开雕花长窗,一阵寒冷的夜风扑来,吹得室内烛火摇晃,我映在长窗上的影子亦左右摇晃。
在狱中,我凝眸看向霍太医的时候,一瞬间觉得眉才人在脸型轮廓上已与霍太医有四分像。而霍太医虽自言无子嗣,却无法对为何违背当初与西车国相女儿依欧鹭的约定自圆其说。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这眉才人必是霍太医的后代,西车国的后人。
而眉才人的父亲,则就是霍太医与依欧鹭所生的孩子。
霍太医之前隐瞒了自己有子嗣的事情,必是不想让人知晓西车国的后裔还存在。
想着霍太医颓败之下的暗哑之语,“微臣亲眼所见依欧鹭被国恨家仇折磨,郁郁而终,那是微臣一生的痛;依欧鹭嘱咐微臣保护好孩子,保护好西车国的后代;让微臣教导孩子莫要忘记国恨家仇,长大要为族人报仇。”
说到此,霍太医老泪纵横,“微臣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从小陷入报仇中,何况,微臣乃一介平民,早已被高昌追兵盯上。微臣迫不得已便将孩儿秘密送入左仆射大人府中,请求左仆射大人代为抚养。微臣入宫后,却听到孩儿阵亡的噩耗;左仆射大人便将微臣的孙女长孙鹭眉送入宫中,亦算是为微臣了了一点心愿。眉儿是微臣乃至西车的唯一骨血,对长公主并无恶意,微臣恳求长公主高抬贵手,放过眉儿……”
霍太医连连叩头不止,额上已见隐约血色。
我心下大为不忍,让人扶起霍太医……
事情虽已水落石出,我震惊之余,却没有去找眉才人。
此刻,我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风,却是久久无法释怀。
眉才人居然不是左仆射大人的亲孙女,而是霍太医的后人,是早已消失的西车族的后裔,怪不得她会这种失传已久的蛊术。想必眉才人早已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份,否则,怎么可能会去学这种蛊术?
深夜轻易潜入我的宫中,身手胆量又岂是一般人可比拟?
我心下凉意顿生,这眉才人,当真不能小瞧。
若是想害自己,岂不是轻而易举?
我几乎都可以想象,若是自己不慎中“幽魂香”猝死,只要霍太医闭口不知,谁又会知晓自己是死于何事?
这可真是一个绝妙的办法。
我立即差人送来所有以前嫔妃的记录。倒没有任何嫔妃以前暴毙的记录,除了个别的,如之前被皇后逼死的莫美人等人。
我暗自舒一口气,这个眉才人,之前争宠归争宠,倒没有将这样的蛊术用在这样的心思上。
只是不知道此次为了一个小小的美人,不来明说,居然如此,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我却没敢将实情告诉梁文敬。
梁文敬早已对宫**现如此“不洁之物”深恶痛绝,我还真怕其一怒之下将霍太医及眉才人斩立决。
想了想,还是决定趁着皇兄不知晓此事,将此事了了。
心下颓然疲惫,偌大的深宫,却不知如此复杂。一个小小的良美人,因其突如起来的灾祸香消玉殒,却牵扯出了诸多的前尘往事,甚至连早已灭亡的西车族的后裔也牵了出来。
看来,之前是自己考虑简单了。
既是知道是眉才人所为,又似无甚恶意,心底的石头还是放下了大半。
梁文敬政务繁忙,却对此事极为上心。问起我的时候,我只道大约知道点,再问,便娇嗔痴缠想糊弄过去。
梁文敬见我如此,只是笑笑,便没有再追问。
天气已有些回暖,我却吹了夜风受凉病倒了。
这次,依然是霍太医为我诊脉。
霍太医明显精气神不如以前,看我的眼神亦不复之前的从容,抬间,有些许的闪烁。
想来不太相信我能为他守得住秘密,便笑笑,“有劳霍太医了。本宫亦希望能为霍太医做点事情以表感激之情啊。”
霍太医怔住,随即慌忙跪下,以头触地,“长公主千金之躯,微臣不敢。”
霍太医开好药方,仔细核了一遍,便告退。
我躺在榻上,凝神思索了一会,懒懒道,“本宫许久没见眉才人了,甚是想念,请眉才人来棠梨宫一趟。”
眉才人很快来到,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我听到锦屏外传来她的声音,嘱咐喜儿将食盒里的汤盛出一些。
我吩咐道,“眉才人进来吧。”
随着轻微的脚步声,眉才人已来到榻前。见到我,福身一拜,口称“见过长公主。”
我示意喜儿给其看座。
眉才人谢过后便在榻前坐了下来。
我打量着她。寻常的双环髻,饰以简单的珠钗,一身素色的衣衫,略有些旧。恍惚想起初次见到她,从皇后身边如一只蝴蝶般飞出来,声音若黄鹂夸奖长公主天姿国色;之后却在御花园里旁若无人诋毁长公主来历不明,狐媚皇上;再后来便是眼前的光景,不复有先前的傲气,多了几分颓废和厌倦,身姿亦不再堪称飞燕,虽是轻盈,却少了几分灵气……
沉思间,眉才人坐在凳子上亦正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许的惶惑。
我淡淡一笑,“眉才人,本宫叫你来,无他,只是想话话家常而已。”
说话间,喜儿已从外间端上茶水,分别放下后悄然退出。
“眉才人,这是本宫第一场雪的时候采下留存下来的雪水,蒸煮后泡的江南新茶,你尝尝味道如何?”
眉才人端起茶盏,闻了一下,小心喝了一点,眼睛一亮,不禁赞叹道,“长公主真乃有心之人,此茶味道确实香。臣妾还是第一次喝如此的好茶。”
我亦起身将茶盏捧在手里,饮了一口,这才徐徐道,“眉才人若是喜欢,可以天天到本宫这里喝,就不必半夜翻墙进来了,那样岂不是累人?”
眉才人大惊失色,手一颤,原本要送到嘴边的茶盏瞬间倾斜,热水倒在她的手上,烫得她惊呼一声,慌忙将茶盏扶正,放在一边的桌上,热热的水早已流到她的裙裾上,瞬间污了**,又慌忙起身用锦帕上下去擦拭,瞬间又觉得不妥,急忙又停下手里的动作,重新坐下,面色通红,尴尬至极,道“臣妾失仪”。
我冷眼看着她的狼狈相,待她重新坐好,缓缓开口道,“眉才人方才怎如此不小心?可有烫着?”
眉才人紧咬下唇,起身低声道,“臣妾失仪,这就告退。”
“眉才人稍安毋躁,既然来此,何不听本宫说完?”我望着她裙上的茶污,淡淡道,“眉才人仅仅是茶水烫了一下手而已,比起本宫梦魇所受的惊吓程度,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眉才人看着我,脸色变幻后,瞬间恢复了常态,亦淡然道,“臣妾听不懂长公主在说什么。”
“哦?呵呵。”我将茶盏轻轻放下,凝眸于她,“眉才人冰雪聪明,怎会听不懂本宫的话?无妨,眉才人听不懂本宫的话,但应该听得懂什么是‘幽魂香’吧?”
“幽魂香?”眉才人眼中惊讶神色闪过,咬牙道,“臣妾知道长公主梦魇是真,但是臣妾确实不知何为‘幽魂香’?”话虽如此,眉才人握住锦帕的手还是有了轻微的抖动。
………【东窗 1】………
我心下明了,便不再绕弯子,望着眉才人微微变白的脸,淡然道,“今儿本宫叫你来,自是有把握,如今这亦无旁人,眉才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望着她渐渐白的脸色和闪烁的眼神,继续道,“本宫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今日唤眉才人来,自是想知道西车族的后裔用‘幽魂香’将本宫迷住,假扮死去的良美人,在本宫的榻前喊冤,是为什么?”
眉才人听到此,眼睛遽然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一下坐在凳子上,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我只管端起旁边的茶盏,慢悠悠喝着茶,一边觑了她一眼,不忘加一句,“眉才人,如今皇兄还不知晓此事是眉才人所为,本宫亦只给眉才人一次机会。若是皇兄知晓了宫中如此的蛊香乃是眉才人所带来……”
眉才人额上已是冷汗涔涔,看向我的双眼直,喃喃道,“长公主,是如何知道的?”
我惊讶于眉才人的反应,原本想到霍太医应该早已将实情告知她,她无非是大方承认或是矢口否认而已。
我不动声色,看着她颓然低下头,等她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层灰败,“臣妾,臣妾,其实……只是替良美人抱不平而已。”
我冷笑道,“在梅林的时候,众说纷纭,亦不是没人替良美人抱不平;只是别人体现在嘴上,而眉才人,替人抱不平的方法倒真是别具匠心。”
眉才人低下头,双手不安地搅着手里的帕子,半晌才幽幽道,“臣妾,知道长公主受惊了。”
我冷哼一声,“岂止是受惊了。若不是本宫的‘云峰’短剑,本宫还以为宫里闹鬼了呢。”
眉才人遽然抬头,睁大双眸,连连摆手,惊慌道,“臣妾只是,只是想让长公主知晓良美人确实是冤死的。”
“是么?!”我瞄了她一眼,“眉才人既然知道‘幽魂香’,亦必是知道此蛊香的厉害,眉才人只是想替良美人申冤,可曾想过若是本宫真的中了蛊香的毒,该如何是好?”
眉才人脸色煞白,急急辩解道,“臣妾绝对无此意!长公主明鉴!臣妾只是用了一点,如迷香一般,让长公主好好睡一觉,醒来只以为是梦境,良美人来喊冤而已——”说到最后,双腿一软,竟跪了下去,“臣妾誓,真的并无害长公主的意思!还请长公主宽恕……”
我盯着眉才人,此时的她,双手撑着地上,低头间肩膀耸动。我心一软,淡淡道,“你且起来——你既然说是良美人是冤死的,亦敢深更半夜潜入本宫的房间,想是知道实情了。可否和本宫说一下?”
眉才人仍是跪在那里,良久无言语。
我心下纳罕,便耐着性子再问了一句。眉才人仍是肩膀耸动,似在抽泣,却并无答话。
我不想等下去,明知眉才人或许有隐情,还是生硬道,“看来眉才人确实有不能说的秘密,如此,还是请皇兄来决断吧。”
我广袖一甩,道,“本宫乏了,眉才人请回吧。”
眉才人这才抬起头,眼睛里已蓄满泪,声音哽咽,“长公主,可否听臣妾讲个故事?”
我不想听所谓的故事,可是看到眉才人如此的模样,虽然还是余怒未消,总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没想到眉才人竟与良美人竟有如此的交情。
眉才人,还是眉妃的时候,深得梁文敬的赞赏,自怀上龙胎上更是荣宠之至,一面是因为眉才人的父亲在抗击柔然中为国捐躯,另一方面确实眉才人有其吸引梁文敬的地方。
眉才人的龙胎让多少嫔妃眼热不已,眉才人更是母凭“胎”贵,加上巧言令色,深得太后宠爱。
我想起眉才人在御花园言我是“狐媚子”的时候的不屑,太后只是懒懒打断她,并无责罚之意,想来当时确实是太后眼前的红人。
我看向跪在眼前的眉才人,今非昔比,太后的红人也沦落到了最末等的妃嫔。
我静静听她说下去。
“臣妾怀胎八个月的时候,突然觉得腹中孩儿不似之前活泼,便急传太医。太医赶来诊脉后不久,臣妾的孩儿便在肚子里没了动静……”眉才人说到这里,两眼呆滞,一下坐在地上,忍不住双手捂脸哭泣起来,好久才抽咽道,“长公主,臣妾无能,没能保住皇上的孩儿……臣妾不甘心哪,好好的孩子怎么就这样了?打胎的时候,臣妾的胎却死活下不来,臣妾差点命丧黄泉。”她抬起头,哀哀看向我,“长公主,臣妾之前有皇上的恩宠,不知人心不古是如何一回事。等臣妾在病榻上死去活来的时候,大家虽来看望,可是,臣妾却觉得那关心里并不是真的同情臣妾。臣妾与良美人并无私下交好,却是良美人遣人偷偷送来了祖传的南珠为药引,臣妾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眉才人潸然泪下。
我心里却是一震,原来如此。彼时的眉妃虽是荣宠,却丧子又险些丧命,良美人肯奉上祖传的南珠,未必不是没有同情心。
我放下茶盏,示意眉才人落座。
“所谓君子交好,如水之淡,本宫对良美人并不了解,今日闻听眉才人一说,才知良美人并不像平日里冷淡及跋扈,倒是热心之人。看来识人并不只是看表面啊。”
眉才人已抽噎着落座,用帕子擦擦泪痕,长出一口气,看向我,“长公主看得准,臣妾自小习武,对西域蛊术略有些了解。只是,臣妾虽是年少不懂事,却从未害人。这些蛊术只是用来对付敌人——啊不——臣妾不懂得中原的迷香。‘幽魂香’只是让长公主昏睡,醒来会觉得之前的确有此事。臣妾不能亲口为良美人申冤,只是借她之口而已——”
我眯起眼睛,“眉才人既是习武,又笃定良美人一定冤屈,想必是看到了什么吧?可为何又不愿明说,非如此兴师动众的?”
刚刚恢复平静的眉才人霎时又紧张起来,张口结舌,“臣妾,臣妾是看到了——只不过,臣妾只是看到了良美人脚下的梅枝。”
我暗忖,这倒是与良美人的话如出一辙。
我冷淡道,“那梅枝绊倒了良美人,本宫亦看到了。只是眉才人又是何以知晓良美人不是自己不小心绊倒的呢?”
眉才人额上冷汗渗出,“臣妾……”
我冷眼看着她,只是端起茶盏慢悠悠喝着茶,余光里,锦屏后已然显出一个明黄的身影,静静站在锦屏边上,负手而立。
“臣妾……”眉才人迟疑开口,“还望长公主恕罪,臣妾……此人位高权重,臣妾确实一言难尽……长公主天资聪颖,必能还良美人一个清白。”
原来这便是从一开始的“幽魂香”为何出现在我的寝宫的原因了。
眉才人忌惮此人,既不愿让良美人受此冤屈,又不愿正面去揭,只是设下这迷局让自己来插手此事。最后,查不出来,则是长公主无能;查出来,与她亦是无关。
我看着眉才人,对这样的计策忍不住要仰头笑出来。
我垂眸淡淡道,“眉才人自幼习武,听力一定异于常人,难道不知道隔墙有耳?”
眉才人身子一震,仿佛知晓什么般猛一回头,待看清楚后面的人,当即瘫坐在地上。
梁文敬眉目凛冽,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冷笑,走了进来。
眉才人愣怔片刻,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跪下,声音颤抖,“臣妾,拜,拜见皇上。”
梁文敬在榻前的桌前坐下,看也未看眉才人,淡淡道,“长公主身子可好些了?”
我探身起来,笑道,“皇兄今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臣妹正与眉才人话家常,皇兄倒是来了。”
梁文敬这才转眸定于眉才人脸上。
眉才人微抬眸觑了梁文敬一眼,顿时体若筛糠。
梁文敬漆黑的双眸不辨喜怒,从眉才人的脸上扫过,冷冷道,“适才眉才人所谓‘位高权重’,朕倒是有兴趣听听。”
眉才人顿时汗出如浆,跪在那里,死死咬住下唇,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有些于心不忍,刚要出声,梁文敬漠然开口,声音冷硬如铁,“眉才人祸乱后宫,即刻废去才人封号,打入冷宫。”
眉才人遽然抬头,双眸圆睁,失声喊道,“皇上!臣妾冤枉!”
见梁文敬满面厌恶,遂跪着爬到我的榻前,拽着我的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