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敬自然陪我回到寝宫,一路无言。
从内侍的手里接过愿意陪嫁的人名,共计三十二名。
我从中只选了十六人,只有一个是宫外选秀女上来的。那就是此刻在我面前的芬姚。
茫茫朔漠,从此身在此,我不能没有自己的人。
“王妃,这不比大梁,天干日晒,风沙也大,你来这些时日,身子忽好忽坏。别说王爷了,我都急死了。”芬姚撅撅小嘴,伸手替我因转头额边掉下的丝。
“芬姚……”我侧头看向她,“你可有想家?”
“家?”芬姚眼神有一瞬的失神,随即看向我,“芬姚陪伴长公主到此,这里便是芬姚的家。”
看着她认真的神色,我轻笑出声,“你亦会骗人啊。”
“王妃,我是说真的。我爹看是郎中,最怕他的医技失传,念念想想让我娘给他生个儿子。我娘生前一共生了三个女儿。我是最小的。”
“那你现在有弟弟了吗?”
芬姚略微咬下嘴唇,声音有不易觉察的落寞,“我娘生下我就难产死了。”
我有些惊讶。
芬姚淡淡说下去,“也可能因为这个,我爹极不喜欢我。大姐、二姐已经远嫁。我爹又娶了个姨娘,总算给他生了个儿子。所以,看到有选秀女的榜文,我就进宫了。”
我仔细瞧着芬姚那清秀的脸庞,或许假以时日,芬姚亦会成为皇兄众多嫔妃中的一个。想到此,心似针扎了一下。
“芬姚,你入宫后觉得宫中好吗?”
“扑哧——”芬姚调整了一下蹲着的姿势,笑出声,“王妃,我进宫才多少日子啊,左右不过半个月而已。不过,宫里很大,人很多,皇上的嫔妃们真的很美。”她抬头看上我,“王妃,不过,她们不如你好看哩。”
这个调皮的丫头,我笑笑,示意她说下去。
“以前我一直以为皇上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头——不然怎么能管住天下?”
我忍不住笑出声,这个芬姚,嘴当真贫得很。
“那日一见皇上,原来皇上这么年轻。”芬姚弯弯嘴角,“只是那么一大堆妃子,这个皇上真不好当呢。”
“咳咳——”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吓得芬姚赶紧住嘴,跳起来给我拍背。
屋外传来侍女的恭敬声,“奴婢给王爷请安。”
接着是乌洛刻意压低的声音,“王妃身子可有好些?”
说话间,锦屏前人影一闪。想必听到了我的咳嗽,乌洛绕过锦屏,几步上前。
芬姚慌忙搬来坐凳,乌洛坐下,手抚上我的额头,柔声问,“怎么还是咳?”
我好容易止住咳嗽,芬姚端上水,我喝了几口。这才气顺,刚要说话,乌洛已从芬姚手里拿过锦帕,轻轻擦去我额上的虚汗。
“有劳王爷挂虑。”我轻声开口。
一边的芬姚知趣地退下去。
乌洛轻笑出声,“乍听你一说,本王以为从大梁娶回的是另外一个沈卿卿——改变不少。”
我愕然。
来到柔然已经有多半年,身子却时好时坏。
乌洛迎娶大梁的长公主可谓天下皆知。而大梁国对长公主的陪嫁亦是前所未有。数不尽的珠宝,丝绸等大梁国的特产源源不断送往柔然。
按照草原骑牧民族的方式,整个草原热闹了三天三夜。
因为和亲,两国边境互市大增,一时贸易往来繁荣之至。加上十多年前两国的战争的阴影,各国正在恢复元气,自然是人人皆拍手称赞。称赞郁久闾乌洛王爷娶了大梁最美最淑德的女子。
而我,自大婚之后便病倒了。
乌洛忙于政事,每天来看我几次,虽请了柔然最高明的法师给我做法,亦请了宫中御医,皆不管事。
最后只道我身体虚弱,需要静养。
这一养,就养了大半年之久。
“王爷取笑。”我耳根一烫,低声道。
乌洛凝眸看我,身子渐渐靠前,在耳垂边,停了下来,只觉他呼吸间,强烈的男子气息拂过耳际,耳根丝轻动,一阵酥麻。
“王爷——”我缩缩身子,心里乱跳,口干舌燥。
………【重温 2】………
你什么时候才好,本王……。”乌洛声音暗哑,有着极力压抑的魅惑。
此话一出,我更是心跳如鼓,耳根犹如火烫一般。
“王爷——”我嗔声道,借机挪开身子,勉强坐了起来。
乌洛眼里掠过不易觉察的锋芒,我只当不知,坐好后,拂拂耳边的丝,笑道,“王爷今日可是很闲?”
乌洛坐正身子,神色一敛,“本王看望王妃,还需挑忙闲?”
心底蓦地一热,我刚要开口,只见芬姚在锦屏外神色忧虑,似有话说却迟疑不敢开口。
我眉头一皱,“何事?”
芬姚低下头,慌忙答道,“纳……纳彩珠夫人……”
声音虽小,我还是听清了,看了眼前的乌洛一眼,他不动声色,似没听见般,反倒悠闲坐下来,端起一边的茶盏吃了起来。
我甚是奇怪,思忖片刻,断然道,“说本宫身子不爽利,不见。”
话音未落,已有尖利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妹妹,身子可好些了?听闻妹妹很是喜欢桂花蜂蜜糕,姐姐特意跟大梁的御厨学做的,也不知是否合妹妹口味,今日给妹妹送了些,妹妹尝尝姐姐的手艺……”
我听着纳彩珠甜腻的声音,心里冷笑不已。
自来到柔然大婚后,我一直卧病在*,且一直吩咐下人,来人一概不见,只称需静养。
纳彩珠只在我大婚后的三天后命侍女送来一株补养的灵芝,再无消息。
或许心里恨不得我病死才好,却不知今日是何为?
这纳彩珠演技果然不错,想必刚才听到我不见她吧,也知道今日乌洛正在此吧。
思及此,我冲乌洛笑笑,“纳彩珠夫人真是贤惠,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纳彩珠夫人与臣妾是亲姐妹——王爷真是万福。”
乌洛听此并未言声,只是轻轻放下茶盏,漫声道,“嗯。”
我唤过芬姚,让她扶我下*。
登上丝履,芬姚替我披上外袍。
自始至终,乌洛并未起身,反而手伸向我榻前,像是要整理一下我的被衾。我并未留意,扶着芬姚走了出去。
纳彩珠一身艳丽的新装,坐在椅子上,手执一方锦帕正小心地擦着食盒。食盒旁边是一描金彩绘汤罐。不用说,那就是她所谓的桂花蜂蜜膏了。
我轻咳一声,亦学着她的语气,声音柔弱不已,“夫人,我这身子一日不是一日,夫人如此上心,真是……”
纳彩珠闻声起身,笑意盈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眉间顿时掠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喜色。眼神似不经意般瞥向我身后,失望的神色稍纵即逝,眉眼这才正儿八经看向我,满是关切,“妹妹,一晃都半年了,身子怎地还这般不爽利?”听那关切的声音,似乎我与她之前的恩怨从来不曾有过,我也只是和亲过来的大梁王妃她刚刚认识我而已。
犹记得当日和亲过来之时,纳彩珠初次见到我,满脸惊讶,怔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你……不是……。王爷以前掳掠带回的女人吗?”
我微微一笑,“纳彩珠夫人犹还记得本宫,实乃本宫荣幸。”
纳彩珠当即脸色变了几变,讪讪强笑后便告退。
纳彩珠再飞扬跋扈,亦不会不知道我已不是之前任她欺凌的乌洛带回的俘虏,而是明媒正娶的大梁的长公主。这一下一上,身为国师家的女儿,她亦不敢造次。
……。
芬姚扶我坐下,我勉力一笑,“有劳夫人挂虑,我这病,怕是短时间内好不了了。”说完,似耗尽力气,赶紧以丝绢堵嘴,咳嗽几下。
纳彩珠转身把食盒打开,笑道,“妹妹说笑呢,吉人**天相——来,先尝尝姐姐做的桂花糕,还有,这是雪梨煲汤——都是止咳的。你要觉得好吃,我再来给你送就是。”
芬姚赶紧过去盛出一碗,端到我面前。
我接过,正要喝,一阵咳嗽压抑不住,赶紧放下汤碗。
待咳嗽平息,我恍惚般才想起什么似的,弱声道,“夫人,还不知道吧,我这病,会**的……”
“啊?!这个……”纳彩珠本来笑意盈盈的脸上顿时僵住,条件反射般用锦帕捂住嘴,突然又觉得不妥,赶紧放下手,硬挤出一丝笑容,“妹妹,在说笑吧……那,你先吃着,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恋恋不舍看了一下我的身后,失望地转身,飞快走了。
她要看的人,终是没有出来。
纳彩珠走后,我冷笑一声,看了一眼食盒里的桂花糕,晶莹透明,单看就有食欲,可惜,我看了一眼芬姚。
芬姚上前将东西撤走。
我从来不食用别人送的东西,芬姚是知道的。
刚绕过锦屏,就听乌洛淡淡的声音,“走了?”
我没作声,侧身在塌上躺下,闭目想歇会。
“这是什么?”
彼时已看到乌洛在翻书。
我*前放了很多书,久病不能出门,每日也只是靠翻翻书来渡过难熬的时间。有时放下手里的这就是以后自己的日子?
我睁眼,乌洛已将手里的书放在榻前,淡漠的声音让我不得不去看看。
看到书的封面的时候,我心里一跳,呼吸顿时有些不匀。我这才想起,刚才出去的时候乌洛手伸向榻前,并不是替我整理被子,而是看到了这本书。
我竭力压抑住心跳,淡淡道,“一本医书而已。王爷若喜欢看,可先拿去。”
“是吗?”乌洛手指轻轻掸着医书,似笑非笑,“本王的王妃何时懂医术了?”
“王爷说笑,都说久病成医,臣妾闲来无事便翻翻。连皮毛都算不上,谈何懂?”
虽然低着头,我依然能感到他眸子里出的迫人的光。
良久无语,他的呼吸清晰可闻。
“王爷,时臣不早,早些安歇吧。”我轻轻道,侧身朝向榻里,闭上眼睛。
乌洛鼻子微哼一声。
“本王…”
我有些疑惑,睁开眼睛。耳边却传来乌洛略显冷硬的声音,“来人,传膳——本王今晚要与王妃共进晚膳。”
我一惊,自大婚病卧榻上,乌洛政务繁忙,虽晚膳常在这里用,每次用膳也一定都是自己准备,他都不曾一言。今日却一反常态自作主张传膳,且时辰还早。心底掠过一丝**,我极力压抑下去,抬头却正对上他幽黑的眼底,不辨喜怒。
我只得起身靠在榻上,“王爷,今日可是不忙?”
乌洛并未答话,他站在榻前,负手而立,盯着我看了好一会,才微启薄唇,淡然道,“自来到柔然,王妃身子一直不见好,可是想家了?”
我一下呆愣住,万料不到乌洛说出这番话,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大婚之夜,红烛冉冉,芙蓉帐内,乌洛拥着我,抚摸着我的长,温情呢喃,“忘掉过去,从此,这就是你的家。”
我并不知道乌洛所谓的“忘掉过去”是什么,忘掉我从高贵的金枝玉叶一朝沦落成泥,还是忘记我兜兜转转,回到大梁的皇宫险中求胜,还是忘掉自己以大梁国长公主嫁与他,还是要我忘掉大梁国的皇帝梁文敬,还是要我忘掉之前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事情?总之,我忘不了当时乌洛的神色,满眼的深情,有着不易觉察的凝重。
只是满眼的烛火耀花了我的眼睛,眼前喜服在身的乌洛,就是自己一辈子的良人……
“想家了?”我呆呆地看向乌洛,喃喃道,“这不就是我的家吗?”
我落寞的神色乌洛尽收眼底,他眼里掠过一丝不忍,终究挨着我坐了下来,执起我的手,声音和缓了下来,有着莫可名状的无可奈何,“卿卿……你到底要本王怎么做?”
我心里一震,乌洛,聪明如斯,岂能不知道我的伎俩?
我默然了,这样一个**如铁的男子,竟然也向我低头了。心底蓦地一软,眼泪抑制不住地涌上眼眶,眼前的男人在面前模糊,瞬间,嘴角咸咸的。
“乌洛——”大婚之后第一次我没有称呼他王爷。
乌洛紧紧抱住我。
枕边的乌洛平躺,胳膊放在我的枕后,出均匀的呼吸声。望着乌洛浓眉深眸,平日凛冽的脸庞在这时才有着淡淡的柔和,只有眉间微皱,一条淡淡的皱痕。我轻轻抬手抚向他的眉间皱痕,直到舒展开。
窗外月华如水,透过烟罗软纱帐洒在五彩丝线织就的鸳鸯戏水的锦被上。来到柔然已是多半年,除了大婚之日与乌洛同榻而眠,今日便是第二次。
我了无睡意,睁大眼睛看着乌洛的脸庞,禁不住抬手轻轻抚上他裸露在外的胳膊,轻轻摩挲着,蓦地,眼睛有些湿润。
大梁的皇宫繁华,已是昨日云烟。昔日待自己如兄如妻的梁文敬,亦是不得不忍痛割爱。
犹记得乌洛亲自到大梁皇宫迎娶自己的时候,梁文敬亲手将自己的手交到乌洛手里,面上带着淡然的微笑,“从此以后,朕的皇妹就托付于王爷了。”
头上的凤冠垂下的珠帘密密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但是,在那抬眸的瞬间,我分明看到了漆黑如墨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托付】………
而旁边的乌洛,唇角微翘,则将我的手紧紧握住。
梁文敬的目光看到这一握,眸子里微一窒,再抬眸,脸上已恢复了帝王应有的威仪与淡然,微颔对着乌洛定定道,“朕的皇妹,绝不能在柔然受半点委屈!”
乌洛看了我一眼,亦微笑点点头,“维护本王的王妃,本王义不容辞”。
离开大梁皇宫的时候,即将踏上车辇,自己回身看了一眼巍峨气势恢宏的大梁皇宫,那华盖下的明黄身影,负手而立。犹如兄长看着自己的皇妹,依依不舍。但是唯有自己,虽是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却分明感觉到那被风吹起的明黄衣袂似乎如他的心情,起伏不定。坐在华丽宽敞的车辇里,隔着眼前密密的珠帘,我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滚滚而落……
眼前气息均匀睡得正熟的男子,正是梁文敬将自己托付与其的良人。
自己临走前,月华澹澹之下,与梁文敬并肩站在棠梨宫的院子里,听着院里虫儿的啾啾叫声,微风拂过脸庞,带来淡淡的花香……一片静谧,谁也不愿先开口打破这短暂的宁静。静默了一会,耳边传来梁文敬淡淡的话语,“朕答应将你许与他,当日并非为了结盟打击高昌。而是,朕以为,你的心里从来就没有忘记他,朕给不了的,他或许能给你……”
我顿时窒住,侧眸看向梁文敬,他面色平淡,眼睛却是望向远处,月色在他的脸庞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越衬得眼底漆黑,细看之处却是有着淡淡的怅然。垂眸,望着夜风吹起的衣袂翩然,这似曾相识的话语当日在乌洛那里曾经听过。当日乌洛找到我的时候,按住我的肩头,郑重道,“你皇兄能给你的,我都能;他不能给你的,我亦能。”
顿时心底泛酸,怔怔看着眼前的大梁天子,似有若无的说不清言不明的情绪将自己重重包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大婚之夜通晓汉学的乌洛对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彼时乌洛在我身后,拥住我。由我执笔,他则握住我的手,一起在合庚帖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他与我的名字:
郁久闾乌洛沈卿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烛火摇曳,雕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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