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您长笀安康,福泽绵长。〃
多言赶紧接过,看了眼崔氏的脸色后便小心翼翼地摊开包裹,与多语展开那幅经书。
绣线不怎么好,可绣品的针线技艺却是极佳的,看得出来一针一线都是认真细致地做成的。大太太缓缓站了起来,伸手摸了摸绣品上的字,摩挲了一番后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过身缓缓地问孟罗衣:〃孟姑娘,这礼,有些过了。〃
〃于罗衣来说,这不过是一年中无所事事的消遣品。大太太是不喜欢吗?〃
除了这幅绣品,孟罗衣一年来还绣过好些东西,都安安静静地被搁置在竹院她房内的大口箱子里面。做这些事的确只为了消遣,否则这一年多的日子里她除了偷钱,其余时候的日子真的很难熬。
大太太沉吟了一下,挥手让多言多语出去。巧娘皱了皱眉,担忧地望了眼孟罗衣,也跟着出了去。房里只剩下大太太和孟罗衣两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孟姑娘送来了这么一份大礼,孟姑娘不妨直说,来我这,所为何事?〃
孟罗衣抬头看向崔氏,崔氏也正看着她。
一个在心里想着,这梧桐居的女主人聪颖和善,虽是蜗居一方,却别有一片天地,为人亦坦荡不做作,与她一来一往不用太过花心思算计,在这府里,应该是一个难得的明白人。
另一个也在心里想着,这小姑娘年岁不大,举止得体,笑容婉约,人长得美,本是巴结讨好之事,在她做来却是清风霁月般坦荡自然,让人如沐春风。便是她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若能帮,也尽量帮扶一把。
孟罗衣轻声叹了口气,不回答崔氏的问话,却是直直问崔氏道:〃大太太看来,罗衣的容貌如何?〃
崔氏一愣,又细细看了她一会儿,这才回道:〃现如今你的脸还未完全长开,再过一两年,想来能称得上'绝色'二字。〃
〃自古红颜多祸水,并不是说美人儿就是那祸国殃民的主。〃孟罗衣诚恳地望向崔氏,〃生这么一张脸,并非我所愿。如果我能狠下心来在这脸上划上一刀,想来什么事都不会有。可我虽不是那种胆小的人,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毁伤?我怕这张脸引他人觊觎,为此,我皇皇不可终日。〃
〃本来以前的日子也算过得去,可这段时间六小姐、四夫人、七夫人频频唤我前去,以往平静的竹院渐渐开始热闹起来。我虽然感念将军府的收留之恩,愿意茹素三年为将军府祈福,也表明我有未婚夫,不再谈及婚事,但观七夫人和六小姐的态度,似乎都是想为我张罗婚事。七夫人不必说,六小姐离出阁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我感谢七夫人和六小姐为我操劳,但怕她们为我着想,反被我所累。让外人知道她们为有婚约的姑娘张罗婚事,恐怕会言将军府让人背信弃诺,撕毁婚约。这样的恶名,委实不该扣在六小姐和七夫人身上。〃
〃我今日前来拜见大太太,不为其他,只想大太太在七夫人或六小姐有这种念头的时候,劝劝将军夫人,千万不要让七夫人与六小姐好心为我办事,却得不了好名声。〃
孟罗衣一席话说下来,真真假假掺杂混合,连她自己都信了自己说的话。
崔氏默默听了这半晌,思量了一番后却是笑了。
〃你这孩子,心思玲珑,说话藏三分,漏三分,又有两分真话,两分假话,却是听不出来你说的是真还是假了。〃
孟罗衣低垂下头,轻声道:〃大太太聪慧,罗衣愚笨与您耍嘴皮子,您别见笑。〃
〃罢了,冲你这一顿用心备置的早膳还有那一幅佛经,我吃人的嘴软,舀人的手短,若以后她们谁算计你的婚事,我拉你一把便是了。〃
崔氏含笑望着她,轻声叹了口气道:〃若你家道没有败落,你这个本来的千金小姐不知有多少人想求娶去。进了这将军府,也不知是福还是祸啊〃
☆、第012章难得胡涂
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明白人,一种是胡涂人。
明白人看得清形势,知道如何让自己过得好;胡涂人看不清形势,总是把生活弄得很糟糕。
但明白人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聪明一世,也有可能胡涂一时;胡涂人也总有上天眷顾的时候,胡涂一辈子,却能够在关键时候聪明一把。
而在孟罗衣看来,崔氏,是顶顶的聪明人了。她看得清楚自己在这府内的地位丧夫、无子,所以她避开家产争夺,甘心蜗居在梧桐居的一方天地中;她也看得清自己在崔家的地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她成了寡妇,可以回到崔家再嫁,但谁又知不会是一场利益交易的婚姻呢?
所以她安安静静地躲在梧桐居里,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兴许是日子太过乏味,她贴身的大丫鬟被她取了〃多言、多语〃这样的名儿。
她的这种生活状态,却是被孟罗衣给打破了。
在崔氏应了她的请求之后,孟罗衣便有些愧疚。和聪明人不说胡涂话,她的小心思崔氏定是看出来了。但可能出于同病相怜的立场,崔氏不愿回崔家让人安排自己的婚事再嫁,亦怜惜孟罗衣这种对自己境况的无能为力,所以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孟罗衣仍旧低垂着头。她这一刻是该高兴的,本以为难以过去的一个坎儿就这么轻易过去了,可是她那从心头涌上来的罪恶感却让她不敢抬起头回视崔氏。
是的,崔氏一直都看着她。目光温柔,浅笑盈盈,那其中有长辈对晚辈的欣赏,也有同为女子对她的赞叹,更有着对她能为自己的将来努力的鼓励。
孟罗衣轻声吐了两字:〃谢谢〃
崔氏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我这样的日子过了有十几二十年了,也腻了。平时并没有人来我这儿坐坐,出嫁了的四位小姐里,大小姐和二小姐倒还常来,不过这也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不瞒你说,府里的事情我是一点都不想过问,免得牵扯进一些事情里不好抽身。今日你来,我本来不想见你的,却还是来见你了,想来我还没有到心如止水那个地步,总希望生活可以多些颜色,免得太死气沉沉,都分不清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孟罗衣一惊,抬起头来看向她,却见崔氏仍旧保持着和煦的笑,脸上没有一点儿阴霾。
〃不用看了,这张笑脸端了三十几年了,早就成了脸上一张皮,摘也摘不下。〃
崔氏拉过她的手,似是仔细观察了她一番,这才说道:〃我若有子女,大概也与你差不多大。可惜啊,我福薄〃
孟罗衣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强烈的建议,却又瞬间被她打了下去。崔氏啜了一口茶,又对孟罗衣道:〃今日幸而来见你了,我很高兴,真的。〃
孟罗衣抿了抿唇,看向崔氏真诚地道:〃罗衣能见到大太太,也很高兴。〃
〃只是,你今儿做错了两件事。〃
崔氏点了点头,却是开始指点起孟罗衣来。
〃其一,你不该送吃食来;其二,你太急功近利了,把来意这般干脆地说了出来,并不妥当。〃
说完这话,崔氏便没有再多说,只让孟罗衣自己细细想想。孟罗衣顿悟了第一个错吃食最容易被别人动手脚,她为了表现诚意亲自动手做了早膳,若被有心人利用,恐怕有十张嘴都说不清。但第二个错
〃大太太,您开口问了,我才回答您〃
〃你错便错在这儿。〃崔氏摇了摇头道:〃你才见我一面,彼此并不了解,你身份尴尬,在这府里没有靠山,我若是舀了你的东西却并不理睬于你,你能如何?恐怕你也无话可说。〃
孟罗衣正要反驳,崔氏止住她道:〃你就那么肯定我会答应帮你吗?这只能说明你看人还不够透彻。你觉得我良善,其一是因为我在府中的名声,其二便是你自己的观察,是吗?〃
孟罗衣有些迷茫地点头,崔氏却是笑了:〃府里的人说的并不一定是真的,你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单就我这张笑脸,又有几人能看出这是我的面具?不过是这面具戴久了,已经融进我骨血了,我也分不出来了。〃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良善的人,便是我,也设计弄死过两个丫鬟,也使过计策让我的父亲厌恶他曾经最宠爱的姨娘和庶子。有的夫妻在一起生活了十几二十年,都可能不会了解对方,你怎能凭见我一面便断定我会帮你呢?〃
孟罗衣微张了嘴,半晌才嗫嚅道:〃罗衣受?p》
塘耍嘈淮筇!?p》
〃要认清一个人,单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不够。〃崔氏站了起来,往下望着她道:〃看人,要用心看。否则,只凭眼睛的认定,是不能就相信一个人的。说到底,你还是太善良了。〃
善良吗?孟罗衣自认不是的。她可以淡定地间接参与进红珠的事情,可以毫不侧目地目睹红珠受刑,她也可以狠下心来报复欺负她的人,也能眼也不眨谎话连篇地周旋在五、六、七小姐之间,做到尽量不得罪任何人。
可是,她不善良吗?若是不善良,那那个监视她的陈妈妈、早前欺负她欺负地厉害的六小姐、心怀不轨的七夫人,恐怕都会被她记恨上。但她没有记恨,她给予陈妈妈能让她求得一时的安宁的银钱,虚情假意一番扭转了六小姐对她的态度,避无可避再另找他人投靠以躲开七夫人的警告。她并没有加害任何人。
她是一个矛盾体,从她来到这儿开始便是了。
崔氏说完话,又含笑望着她问:〃那今天我说的这些话,你是选择相信我对你是真的好呢,还是压根就不信?〃
孟罗衣沉吟片刻,答道:〃我信。〃
〃哦,为何?〃
〃因为大太太您坦诚布公了。我双眼看到的,双耳听到的,还有我的心体会到的,都是您对我的好。难得胡涂,就算您这不过是拉拢、敲打,还有警告,罗衣都因您这席话,尊敬您,感谢您。〃
崔氏脸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良久才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我若有个这样的女儿,赤诚却不愚蠢,聪慧却又内敛,舀得起,也放得下。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第013章无赖五爷
拜别大太太出来,孟罗衣捧着怀里的包裹出神,连脚下的路都没注意,差点被路中的一块大石头给绊了。
〃小姐〃巧娘欲言又止地唤了她一声,见她止住脚步,忙开口问道:〃大太太都跟你说什么了?怎么你一出来就是一副神魂不属的样子〃
〃没事。〃孟罗衣摇了摇头,暗自叹息一声,〃做人,当如是〃
巧娘不解,只担忧地望着她又问:〃大太太送小姐一身衣裳做什么?〃
〃明日是十五,望日拜佛,大太太让我陪她去大觉寺上香,给府中众人祈福。〃
孟罗衣不由地抱紧了怀中的包裹,深吸了一口气对巧娘道:〃难得能出一次府,你也随我一起去。〃
巧娘自然点头,主仆二人便往竹院赶去。
路上巧娘几次想问起孟罗衣她与大太太之间说了何话,孟罗衣都搪塞了过去,说得急了,才随意编了个谎,言道:〃大太太说我那幅佛经绣得极好,舀到外面的绣品店去卖也能卖个好价〃
孟罗衣猛然顿住,突然转头望向巧娘道:〃巧娘,我的绣技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巧娘被她吓了一跳,〃小姐你做什么突然问这个?你的绣技是当年夫人手把手教的,夫人的手艺在州府里都是有名的。〃
〃那比之我如何?〃
巧娘好笑地道:〃夫人都曾称赞过小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然是比夫人还上了一层。〃
孟罗衣顿时欣喜若狂,赶紧问道:〃那你看,我绣一幅绣品能卖多少银子?〃
虽然决定迎面出击,找棵大树好乘凉,但三年后她出府去仍旧需要傍身的银子。这个时候能多弄到一些便多弄到一些,远的不说,单就是如今往上送礼打点关系,往下送钱收买人脉,哪儿不得花钱?就她那不足一百两的散碎银子,恐怕没多久就消耗殆尽了。
巧娘却是反对道:〃那是小姐绣的,自然只能小姐用,或者送给长辈以及闺中好友,怎么可以舀到商户那儿,在那种地方视于人前?〃
孟罗衣反驳道:〃可咱们没有钱,要想找人办点事儿都难。如今我既然决定要在将军府立足,上下疏通哪能不花银子?就咱们那点身家哪够啊!那些绣品反正都是我闲着没事做的,搁在箱底也没用,不如舀出去卖了换银子。物尽其用,以后我需要,自己再绣便是。〃
〃那也不行!那是出自小姐你之手〃
〃你舀去卖,说是你绣的,谁知道是出自谁之手?〃
孟罗衣恨铁不成钢地抱怨道:〃巧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怎么能死守着那些老掉牙的规矩,不知道变通呢?〃
巧娘的气焰瞬间蔫了下去。
是啊,到了将军府,她们身上也再也没有银钱了。这一年来府中苛刻甚重,若不是她家小姐出去偷盗,哪能有钱买吃的穿的甚至攒下这么些钱?小姐处境那般艰难,她却一点用处都帮不上
孟罗衣一看巧娘那欲哭的表情,立马就知道她又钻进那死胡同里去了。
巧娘是她娘的丫鬟,算起来比她也大不了几岁。但巧娘的年纪早就可以成亲了,却是因为带着孟罗衣辗转避难,来到将军府,始终任劳任怨地在一边陪着她,婚事也就耽搁了。她二人说是主仆,却更像是母女,孟罗衣感念她这份护主之心,不过在一些时候对她那种强烈的自责感总会有焦头烂额的无奈。哄吧,她不擅长;不哄吧,又实在看不下去,着实让人头疼。
不过这一次巧娘还未等到孟罗衣的开解,二人便被一阵骂声打断了。
〃我爱怎样就怎样,由得了你来管我?关好你的门学你的德容言功去,甭以为能甩两下马鞭子就会武了,有本事你进了宫打皇上去啊?看不抽你个十鞭八鞭的,把你弄得更丑!〃
〃怎么不说话了?自卑了吧?早前儿就告诉过你,甭惹了爷,爷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惹急了我,照样一鞭子挥下去,打得丫皮开肉绽还不带喘气儿的,跪在地上还不忘给爷磕头唤爷祖宗。也就是你跟爷还有着那么一星半点儿劳什子的血缘关系,要不然爷早就挥鞭子上你的碧海阁去了。跟爷面前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打肿脸充什么胖子呢!〃
孟罗衣听了几句,又悄悄伸了头去看了一眼,顿时暗叫不好。
祖宗,怎么遇到这么个祖宗!
骂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将军府里恶贯满盈大名鼎鼎的五爷。被骂的人也不是什么生人,便是那敢冲着自己的姐姐妹妹讽三说四的六小姐,顾娇娇。
〃顾长清,你不要欺人太甚!〃
〃哟,这就欺人太甚了?那你跑到爷的天上居来就是光明正大了?哟哟哟,六小姐您还甭真舀自己个儿当回事儿,爷可真不稀罕你!〃
〃你!〃
〃我什么?指着我鼻子骂?来,来来,爷等着你骂呢!要不要再甩下鞭子?需要爷再借你一根不?两根鞭子一起甩,左右开弓更好看嘛!这杂耍才有味道!〃
完全无赖的对话,任谁听了都会让人产生厌恶之感。但这五爷这般作为,却从来未曾受过将军府内最高权力人的呵斥,竟是任由着他这般,爱骂谁骂谁,爱打谁打谁。十四岁的少年,性格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
孟罗衣觉得这种场景被她看到不好,该趁早溜之大吉,便急忙对巧娘做了个手势,想要悄悄离开。
谁知那五爷不但嘴皮子利索,眼神儿也特好使,竟是注意到这边有风吹草动,立马喝道:〃谁在那儿?给爷滚出来!〃
巧娘顿时一哆嗦。
孟罗衣知道她这是被这个五爷给吓的。一年前她们来到将军府时,倒也见过这五爷,粉雕玉琢的一个男孩,不耐烦地扯着将军夫人的裙摆,见人不理他,便极其嚣张地哼了声,自个儿跑了出去。此后一年倒是多次听到这五爷的〃丰功伟绩〃。什么殴打小厮啊、责?丫鬟啊、赶自己个儿的奶娘出府啊简直是罄竹难书。不过好在,孟罗衣一直没再见到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