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中午,司马懿正在书房里看司马朗从许都寄回来的军国要情讯报,蓦地砰的一掌拍在榻床扶手之上,慨然而叹:“想不到袁本初一方霸主,竟自落得如此下场!”
坐在榻床一侧为他静静沏茶的张春华回过头来,诧异地问道:“怎么?袁绍已经被曹司空擒住了吗?”
“大哥来函中讲:袁绍自官渡一败之后,锐气尽消,自去年以来与曹司空交兵之际又屡战屡败,终于志沮力竭,呕血而亡!而他的两个儿子现在竟乘其父尸骨未寒之际,为争夺嗣子之位而内讧起来唉!袁氏之势尽矣!”司马懿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帛书上面,徐徐而道,“袁绍一死,河北之患即可彻底平定矣!朝廷苦战数年,如今大功告成,可谓升平有望了!”
“唉没想到袁绍据地数千里、拥兵近百万,势倾天下,只在两三年间便身亡族败,一败涂地。”张春华也深有感慨地言道,“难道是天意弄人——冥冥上苍在颠倒拨弄他这一切兴衰成败的游戏么?”
“春华,你这话可讲得有些偏了。古语有云:‘天虽降厄,君子但执其理,理既得,则厄亦自消;变固难防,君子但守其道,道无失,则变亦可驭。’冥冥天意纵然瞬息万变,但我们亦能执理守道、凝志聚气、不屈不挠而应制于无穷。所以,你将袁绍之败归于天意拨弄,实在是本末倒置——依为夫看来,袁绍之败,纯系他自身人事不尽而致。”司马懿缓缓将帛书信札放在了榻侧,正视着张春华,侃侃而谈,“为将之道,须得身负‘四有’之诀:有自知之明,有知人之智,有自胜之强,有胜人之力。有自知之明,才能行无遗过;有知人之智,才能因敌制变;有自胜之强,才能屡挫屡奋;有胜人之力,才能威行海内。否则,任你兵虽精、势虽众、地虽广,亦是虚而不实、脆而不坚,一蹶而不可复振,一败而不可再起——岂有他哉?袁绍志衰气弱、器小量狭,区区官渡一败之耻痛尚不能忍,怎能成就霸王之业?本来他伺机反噬的机会还是颇有不少的然而,他既连基本的自信之心、自强之志都已彻底崩溃,哪里还能咬紧牙根坚持到最后的胜利?这一场大惨败,完全是败在了他自身的外强中干、脆而不坚之上,怨不得天意弄人!”
张春华被他这一席话说得默默点头,沉默片刻道:“如今袁绍已死,河北指日可定——那位曹司空现在的势力可谓如日中天,夫君你若还想效忠汉室,只怕再也绕不过他这位威盖天下的大权臣了。”
“唉!岂止是绕不过他”司马懿的目光远远地望向了窗外的天空,瞧着半空中那一缕浮云被阵阵朔风吹得飞逝而去,轻轻叹道,“只怕过不了多久,司空府的征辟使者就会再次登门了。”
第1卷第07章装瘫拒入曹营,密谋大计第046节曹操征辟,先礼后兵
果然,五日之后,一行车队轩轩昂昂地径直驶到了司马府门前。从这十余辆马车之上下来的正是司空府里的一群征辟使者。他们给司马懿带来了一份曹司空亲笔写就的征辟之书以及丰厚的聘礼:两百匹锦绢、四百斗粮谷、一对青鸾玉璧和一箱珍典秘籍。
这一次的征辟使者来头着实不小:首席使者竟是司空府西曹属大人徐奕。在东汉的官制之中,司空位列“三公”,是可以开府治事的,即独立建置一套机构班子。西曹署就是专门主管司空府内部官吏任免升迁的人事机构,而西曹掾便是西曹署的主官,西曹属则是西曹署的常务副官。徐奕是在官渡之战后被曹司空征辟入府的江东名士,素以观相鉴人而著称。很显然,曹司空让他带队前来亲自征辟司马懿,是怀着十分清晰的探查其虚实之意图的。
当司马懿躺在榻床之上被牛金、司马寅抬入客厅,坐在客席首位的徐奕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这司马懿看起来似乎身上的风痹之疾仍未康复,他这般行动不便,如何还能应征入仕呢?只不过,他这番模样会不会是伪装出来的呢?这一点,一定要认真核实啊!否则,这一趟征辟之行如何向曹司空交代呢?
然而,这时不管司马懿是真的瘫了还是假装瘫了,徐奕先前暗自精心准备在肚子里的那一番说辞,还是要庄重地讲出来的。
清咳了一声之后,徐奕指着客席上一位葛袍长者和一个黑衫汉子,向司马懿介绍道:“司马君,我等一行人是特地奉了曹司空之命,代他前来礼聘你出山入仕的。这位与本座同行的是内廷御医高湛先生,这位义士乃是护卫本次征辟车队的吴茂统领。”
葛袍长者高湛、黑衫汉子吴茂闻言,都依礼向司马懿欠身示意。
“诸位大人,请恕在下不能起身答礼了”司马懿在榻床之上艰难地支撑着上半身,向他们三人一一还了躬身之礼。这几个并不复杂的动作竟让他累得又躺了下去,额角亦已微微见汗。
徐奕见状,微微吃惊:这司马懿的风瘫之症居然会有这般严重?倘若果真如此,倒真是有些可惜了——刚才他与司马懿对视之际,隐隐感觉他双眸神光内敛有若渊潭涵珠,此乃志气充溢、才华韬蕴之异相啊!看来曹司空、荀令君、杨俊大夫对他青睐有加,果然不是虚而无据之浮夸啊!
“司马君,依本座之见,曹司空实乃一位求贤若渴、好士不倦、从善如流的明公!你可知道因避乱客居江东的齐鲁高士华歆,只因曹司空欣闻其有高才之誉,竟不惜以武力胁迫孙权将军放他北归入仕”徐奕心神一定,滔滔而言,“便是本座自己,先前亦有隐居养志逸世的独立之志,但一次偶然读到曹司空所著的一篇诗文之后,才幡然激奋而彻悟,终于应辟投在了曹司空府中”
司马懿听到这里,身子轻轻一震,抬头向他看来,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好奇询问之意来。
“那篇诗文就是他数年前所写的《蒿里行》:‘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徐奕瞟了司马懿一眼,见他正认真听着,便继续说了下去,“这篇诗作中的忠义之气、仁厚之意,当真是沛然而溢、扑面而来!本座每一念及,便觉心有戚戚焉!人生在世,若是有幸遇得大人君子,须当与其同驰于道、共济苍生,奈何与山林禽兽而杂居乎?所以,司空大人的辟书一来,本座便欣然而赴,以为有若鱼之归水、鸟之入林也!”
司马懿静静听着,频频点头不语。
“另外,司马君,徐某对你在建安五年时任河内郡上计掾时‘铁腕执法,肃贪锄奸’的壮举亦有耳闻,一直是钦佩不已。”徐奕见司马懿神色隐有松动,便又娓娓而道,“你大概对许都城里的近况不甚了解——自今年年初以来,曹司空委托荀令君和毛玠大人典掌选举,刷新吏治,其所举用者皆为清正之士,虽于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终莫得进:正纲纪、明官箴,拔敦实、斥华伪,取忠直、弃贪秽,进冲逊、抑阿党,由此天下之士莫不俱以廉节自励,虽贵戚勋臣而舆服不敢过度,真可谓是‘吏洁于上,俗移于下,肃贪倡廉,弊绝风清’!司马君,面对这百年难遇的升平治世,你难道仍是无动于衷而隐卧不出吗?”
司马君听了,心底暗暗激动不已:自己当初在河内郡上计掾之任上,迫于形格势禁不能一展抱负,如今曹司空、荀令君乘时而进、澄清吏治,确实圆了自己心中之宏愿啊!但是,北方尚未底定,自己的学术修养亦未臻圆融之境,一切还得从长计议啊!于是,他仍然只得装出僵卧病床的模样,微微颔首赞许而不肯明确表态。
徐奕以为他心有所动,继续说道:“本座今日一见司马君,便知你实乃圆融通达、洞机应变之奇士,决非那食古不化的腐儒可比,绝不会一味固执门户出身之偏见而自障其目!你看,当今天下,荀令君乃千古一圣,杨太尉居清流之冠,孔大夫为高世之才,他们尚与曹司空交游共事、相得甚欢,我等晚生小辈又岂可自缚于流俗之见?况且,司马君之兄长司马伯达更是曹司空一向倚重的心腹能臣。礼法有云:‘弟从兄行。’以孝悌之义言之,司马君亦当进司空府为你兄长分忧担责。”
“徐大人言出至诚,如此殷勤开解在下,在下感激不尽。”司马懿终于缓缓开口讲话了,“而且我家兄长也多次来函开导教诲过在下,在下早已有心投身曹司空门下效劳,但自己这身体实在是不争气啊。”说罢,他目光一收,看着僵直如木的下半身,面现凄然之色,似是被哽住了一般,不再多发一言。
徐奕瞧得他脸上悲痛之情似乎是真,微一转念,便回头向坐在自己左侧的御医高湛示意道:“高御医,司空大人此番请您前来,就是希望您能为司马君细心诊断一下他所患的风痹之症症状究竟如何?断一断可有治愈之方,有劳您上前一诊。”
那高湛自司马懿进入客厅以来,便一直在暗暗观察打量着他的病情。现在听得徐奕如此吩咐,他就从身后推过一个一尺见方的牛皮箱匣来,提在手中,起身向司马懿所躺的榻床走去。
吱的一响,打开牛皮箱匣,高湛从里边拈出了五六根银亮的长针,夹在右手指缝之间,坐到了司马懿的榻沿上,左手缓缓伸出,在他的双腿肌腱之上不重不轻地揉捏起来。
见此情形,司马寅站在榻旁不禁微微变了脸色,暗暗侧眼一瞥另一侧站着的牛金,却看到他脸上竟是若无其事一般。
司马懿却仍是那么懒懒地半躺在榻床之上,任高湛的左手沿着自己的腿膝一路揉捏下去,竟如木头人一般全无反应。
突然,高湛的左手在司马懿右膝的环跳穴处蓦地一停,按住了穴位周围的肌肉——然后他右手倏地一动,众人只见得银光一闪,一根细细的长针已深深扎进了司马懿的环跳穴之中!
“不好!”司马寅在心头暗呼一声,心都被提到嗓子眼儿上——然而,他低头一看,却见司马懿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银针扎在他右膝部穴位上一晃不晃,右腿依然僵直如木,毫无反应。
高湛也不作声,右手又是忽起忽落,银光闪闪之际,司马懿的双腿五六处重穴之上都在转瞬间扎上了银针!
可是,他这一双腿脚仍然像失去了任何知觉一般,似乎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任何的刺激与颤动。
高湛这时才罢了手,他自己好像因为这一连串剧烈而迅疾的动作损耗了不少体力,伸手揩了揩额角的汗珠,然后静静地观察起司马懿的反应来。
过了许久,他看到司马懿仍是毫无知觉,便问他道:“司马君——老夫这几针扎下来,你双腿可有什么感觉?痛么?痒么?发胀么?”
司马懿闭上双目努力地体味了片刻,方才睁开眼来,摇了摇头,有些黯然地答道:“高御医在下这双腿就好像根本没长在自己的身上一样您的银针扎进来,在下没有任何感觉”
“唔”高湛神情有些凝重地微一颔首,然后轻轻拔掉那些扎在他腿膝穴位之上的银针,放回了自己的牛皮箱匣之中,缓步退回到徐奕身侧的席位上坐下。
“高御医”徐奕转过头来有些急切地向高湛问道,“您瞧司马君的这风痹之疾”
“司马君所患确是风痹之疾。”高湛十分肯定地答道,“而且他这风痹之疾还十分严重:双腿脉络壅塞、血流不通,只怕是神针国手也难医好啊。”
“唉”徐奕听罢,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满面痛惜之色地说道,“天生奇才于斯人,而又降下恶疾以绊之——实乃世间大不幸之事也!司马君,徐某今日好生为你惋惜。”
“不过”高湛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疑点,终于还是忍不住吐露出来,“徐大人,这事儿也有些奇怪之处,司马君确是身患风痹之疾无疑,只不过他的腿部肌腱竟丝毫未曾萎缩——高某刚才按捏之下,仍能感到他的肌肉颇有弹性与活力。”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徐奕听了,急忙又问,“这么说来,他的风痹之症还是可治的?”
高湛对他的问话却只能报以一脸的苦笑。
司马懿这时才开口慢慢说道:“诸位有所不知,家父这几年来为了帮助在下早日康复,特地从邻县请来了名医高手,每天都要给在下进行舒筋活血的全身按摩他这也是身为人父而勉尽人事以慰在下之心罢了。唉,在下遭此天降恶疾,纵有报国尽忠之心,却无振翼奋翔之资,一切都成梦幻泡影矣。只能听天由命、终老庐下了。”
“唉司马君不必自悲。”徐奕闻言,心底一阵怆然,安慰他道,“万事皆有转机,祸福变幻无常——以司马君之大才与大福,他日定能化险为夷的。”
高湛却在一旁连连点头称道:“哦原来你每天都在进行舒筋活血的按摩啊!这就对了!难怪司马君的肌肉保养得这么好说不定,真如徐大人所言,有朝一日天降奇迹亦未可知!”
这时,坐在他左侧的征辟车队侍卫统领吴茂远远望了司马懿一眼,只是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脸上犹有不置可否之色。他倒是不会怀疑高湛会为司马懿掩饰造假,而是他遵照曹司空的密令,自有一套秘密手法来探查司马懿究竟是否在装病不起。只不过,眼下,并不是他出手试探的最佳时机。
徐奕终于率先起身,领着高湛、吴茂等离席而立,向躺在榻床上的司马懿告辞道:“司马君,勿沮勿丧,请好生休养调治。我等今日已将曹司空殷勤纳贤之意转达,即刻便返回许都复命。你的一切情形,我等会向曹司空据实禀明——曹司空爱才心切,说不定还会赐以轩车轮椅,如齐王聘孙膑一般前来征辟你入仕呢。”
“在下何德何能,怎受得起曹公如此美意盛礼。”司马懿在榻床上闻得徐奕此言,顿时抚胸而泣、涕泪横流,直到徐奕等人皆辞别出门离去之后仍倚在榻背之上哀不自胜。
客厅之内,终于只剩下了牛金、司马寅二人陪伴在他榻旁。过了片刻,司马懿才收泪而止,慢慢抬起头来,满面悲容早已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一派凝神冥思之色。
“二公子你刚才真能忍得住啊”司马寅再也憋不住了,失声惊叹道,“那么些银针扎在你腿上你居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司马懿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向牛金瞥了一眼,淡淡地吩咐道:“你且将我的穴道解了罢”
在司马寅惊疑莫名的目光中,牛金应了一声,然后俯下身来,右掌一翻,运足掌力,在司马懿的脊背之处轻拍了两掌。
只见司马懿顿时有若全身一松,整个人倏然间神采焕发,与刚才的委顿衰弱之相截然不同——而且,他双腿一动,踏下了地,竟又从榻床上稳稳地坐了起来。
“多谢牛金你用管宁师父所授的玄门气功绝学封住了懿的下半身所有穴脉,否则高御医那几针早就让懿痛得龇牙咧嘴地露馅了!”司马懿转过脸来,迎向牛金微微而笑,“他们今天这一番登上门来的公开试探,懿总算是熬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啊!”司马寅听了,不由得欣然而道,“如今二公子已经顺利通过了徐大人、高御医的试探,你从此完全可以安居府中高枕无忧了”
“完全可以安居府中高枕无忧?依懿看来,恐怕暂时还未必能行。”司马懿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徐大人、高御医这两关,懿算是侥幸闯过了。只是,那个车队护卫统领瞧着懿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大对头。”
“那个车队护卫统领是一个身手不凡的武学高手。”牛金面无表情地发话了,“从他一进客厅起,牛某就感觉到他全身煞气笼罩。”
司马懿闻言,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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