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耳听四处山民男女高唱人云,晃荡山林,远近回音响振林樾,罗银、山女已跑得踪影全无,不知去向,范洪才道:“此是本地每年难保不有的怪剧,不足为异,只想不到今年会出在他的身上。人言烈女怕缠郎,这里风俗却是相反。山女用情极专,宁死不二,只要男的还没有娶,哪怕跳过野郎,女的都可纠缠。上来都是存心必死之志,结局十九如愿以偿。因被男山民厌恶凌践而死也不是没有,但因当地山俗虽是重男轻女,有人这样拼死求爱,却是极得意的体面。这等山女又都有点姿色,貌丑的自惭形秽,决不敢来。还有最关紧要的是,当场如将对方打死,事非自找,虽没有罪,可是要看情形处罚,多则十年,少则三五年,不准寨舞择偶。一般山女也认他是心肠大狠,不愿赶他的野郎,所以惨剧绝少发生。
“适才山女名叫白莲花,乃当地上等美色,从小给汉家充过使女,染了汉俗,自视甚高。年已十九,还是一个处女。本来想嫁罗银,罗银父在前年又从虎口里救过她的命,平日任谁不理。山人多不喜她,时常欺凌。罗银虽恋着银剪山牛母寨主的女儿,不愿要她,人却性暴,爱打不平,不许手下山人欺负,因此她对他越发倾心。自前年来,她每值寨舞,便想向他求偶,因为胆小,怕挨毒打,始终只在台下悲歌,不理也就罢了。今晚不知怎的,她竟会舍命上台硬求。山人好色,最重年少光阴,自不愿受那孤身独宿之罚。我早就知他不会弄死莲花,不然罗银力大,只向致命处一下就打死了,怎会容她苦缠不放呢?我们总想罗银苦恋着牛母寨小主,单思病害得很深,决不要她。以为不是山女挨打不过,知难而退,便是力竭倒地,谁知这厮竟为她至情所动。可见心坚石也穿,精诚所至,什么样人都可感动了。”
范广笑道:“大哥,你说的话我看未必。山人素看重色欲,这只不过是那山娃相貌长得好看,这厮又当酒后,眼看许多部属俱都成双配对去寻快活,两人再一猱搓,一时情不自禁罢咧。要是换上一个丑婆娘,就真死在他的面前,他要动一点怜悯才怪。依我看来,罗银对牛母寨的那个决不忘情。这山娃情重心痴,日后宁受他朝夕鞭打都是心甘,要见这厮丢了她再爱别个,不和他拼命,杀了他再自杀才怪。”范洪道:“你料得虽是不差,你可知道罗银只是单面相思?牛母寨那个小香包早就说过,立志不嫁山人。便这回病,也因她那夜叉娘强逼她嫁给菜花墟小寨主,受逼不过,自服毒草,才得的热病。
夜叉婆何等强横,蛮不讲理,这山娃子又是她性命一般看重的独养女儿,医得了病,医不了心。好了说声不愿,还敢再强她么?罗银财势在各寨山民中也只算二路货,哪看在她母女眼里?在自费尽心力。就把羚羊送去,还不是落个空欢喜?弄巧还许丢个大人回来,不死心也死心了。”
吕伟因山女拼命求爱,这二耽延,估量灵姑去远,不易寻觅,也就不再想去了。
当晚除照例的青裸酒外,还有一种本寨特制的珍奇佳酿,乃山人采取松子、莲子、枇杷、荔枝、桃、李、梨、枣、青梅、甘蔗、苹果、桑椹十二样果实,和一种只有当地特产,叫作金樱子的异果,按着成熟之时,分别榨取汁水,用陶罐封固,一一埋在地里。
到第二年春天同时取出,混合一起,加上酒母和各种香花,泡制成酒以后,仍埋地下。
每隔一年开视一次,那酒只剩多半,再把罐数减少,重埋地下。如是者多次,酒均果汁制成,点水不渗,埋的年代越多越好。因山人性懒,制时烦难,视为盛典,只寨主生子才制一次。这还是罗银降生之日所酿。每一开坛,香闻十里。名为花儿酒。其色澄碧,黏腻如油,不能人口。饮时用山泉掺兑,十成泉水,至多也只兑上一两成。醇美甘馨,芳留齿颊,经时不散,端的色香味三绝。
罗银好酒如命,也不轻舍饮用。当晚为了欢迎贵宾,又看在那只羚羊份上,特命亲信山人由地窑中取了小半葫芦出来,兑山泉敬客。在座诸人多半好量。范氏父子寄居年久,还沾润过一两次。吕、王二人竟是初尝佳味,当时只觉此酒佳绝,不由多饮了些,被风一吹,渐渐有了醉意。人静以后,忽然想起酒好,适才正想询问,被山女一闹忿过,便向范氏父子动问。范洪一心讨老师的好,范广又想学样拜师,一面详述造酒的经过和那名贵之处,一面想给老师弄些带走。
大家对月坐谈,正在得趣高兴头上,南头山谷那面忽然人声骚动,杂以惊叫之声,远远传来。吕伟久经大敌,耳目最灵,首先察觉,还以为山人快乐喧哗。因正是灵姑、王渊去的那条路上,未免心动。再留心侧耳一听,渐党中杂妇女号哭之声,仿佛生变,因是风向不顺,听不真切。方欲提醒大家一同静听,忽听范洪跳起惊叫道:“老师快走,峡口子出妖怪了,师妹、师弟都在那里。听这号哭之声,这蓝蛟必已破壁而出。如今全寨山民,连我们这些汉人的身家性命,全仗老师、师妹来救了。”边说边走。吕伟听说出蛟,也甚惊心。蛟必发水,忙令王守常护住乃妻与范连生,寻觅高地避水,自带范氏弟兄往南方赶去。
出蛟之处便是灵姑日里所去的山口里面。灵姑初来不识路径,由坡下街道绕越过去,路要远却一倍。实则径由坡上穿林而过,再绕越两个肢陀,便可到达,并不甚远。那一带地势,东北高于西南。吕伟师徒三人急忙前往,沿途并未见水,耳听号哭之声、呐喊之声却是较前更盛。等到相隔约有半里,才闻水声,林麓一带低洼之处也有浊流,夹着泥沙,四处乱窜。再往前走,见水之处愈多。因见水流急而不深,方以为蛟洪不大,爱女如在当场,立时可了。忽听众山民暴噪之声,震撼山岳,时发时止。
一会赶到,见那出蚊所在,一边是广崖,一边是山,外观矗若门户,里面地势展开极宽。山上下聚集着不少山人,俱都面对崖壁,随着罗银手举处不时呐喊,手里分持刀矛弓矢,作出待发之势,离崖约有二三十丈。灵姑手捧玉匣,同了王渊,却站在崖前不远的一根平地拔起、高约三丈、粗约五尺的危石之上。近山崖一带,水也不过数尺,并不见大,深浅不等,较远较高之处尚还干着。地势凸凹不平,水多隔断。月光下照,四外望去,水中映出好些个月亮影子。对面广崖上垂着一条极长大的水痕,瀑布已止。近壁脚处,崖石新崩裂一个数尺大的洞穴,黑黝黝地望不到底。壁脚好似有一深潭,水已溢出,水面上起了一层彩晕,水色昏暗,与别处不同。吕伟定睛往视,似有一条水桶粗细的黑影,长约两丈,横卧潭边。此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山人尸首,一具头上破一大洞,互相搂抱着,死在近山麓的浅水之中。看那水中黑影,颇似蛟、蟒之类怪物的后半截身子。暗忖:“怪物似已死在水中,难道洞中还有怪物没除尽么?”
吕伟正寻思往山麓走近,罗银和先那山女同立指挥,老远望见吕伟,喜得乱蹦起来,高叫道:“我们受害久了,老怕它出来。今晚被它撞开石壁跑出,一条小的已被仙姑娘用电闪杀死在水里,一条逃回洞去不肯出来。你快发雷打死它,给我们除害吧。”吕伟随口应道:“我如发雷,山崖更要崩塌,一定死伤多人,这使不得。有我女儿除妖已足,你放心吧。”灵姑回顾,看见老父到来,忙唤:“爹爹。”吕伟懒得和蠢山民纠缠,知范氏弟兄纵不到危石上去,命他和罗银在山畔等候。一摸身旁袖箭、药弩,就着无水的山坡,一路连纵带跳,到了危石之下,纵身一跃,拔地而上。众山民看见吕伟到来,又是一声震天价的哗噪。吕伟见了灵姑,问其经过。
原来灵姑、王渊想起日里所经山谷颇有泉石之胜,试由林中穿过,居然在无心中寻到当地。见飞瀑如龙,凌空夭矫,盘拿而下,水烟蒸腾,映着月色,如笼彩绢,分外好看,先在崖上领略了一会月色泉声。王渊说:“这里必然还有未发现的景致,我们何不乘着月色探幽选胜,游个尽兴?”灵姑守着平日老父之戒,知道当晚凡是隐僻之处都有山人幽会,来时虽故意择那极难走的地方纵跃绕越,仍还遇上两次山人野合的标志,如非自己小心留意,几乎撞上。尽管自命英侠,不作寻常儿女子态,终是少女,哪能过于脱略不羁。何况山蛮区中风俗如此,众山民对己畏若神仙,虽然无心撞破,不敢以自刃相加,也须顾全贵客身份。故而对王渊之说再四不允。
王渊性情好动,见灵姑留连飞瀑,不肯他去,呆得久了,正觉无聊。猛一回顾,见身侧不远,有一危石笔立数丈,上下苔薛布满,藤蔓环生,碧痕浓淡,绿叶扶疏,乍看直似一棵断了干的枯树一般,不由喜道:“姊姊,你不肯往旁处去,这里地势又不很高,只能看一面。你看这石峰多好,你先纵上去,我再攀藤而上,在那顶上望月,开开眼界,岂不有趣?”灵姑也便兴起,答得一声:“好。”略一端详高矮,飞身一跃,便到上面。
王渊也将藤蔓试了试,且喜不是刺藤,蔓老坚韧,心中大喜,忙用双手攀援,也随到了上面。
峰顶方约七八尺,倒也平坦。最妙是当中石隙里还生着一株怪松,铁干盘屈,粗约尺许,仿佛一条卧龙初醒,将要离石飞去之状。当中一段低几贴地,恰可坐人。松梢向崖右侧突出,算是最高,离石也只三数尺。寥寥几丛松枝,葛萝藤蔓,缠生其上,迎风波动,绿油油泛着一层浮辉,古拙秀润,兼而有之。二人想不到上面还有这样好一株松树,越发高兴,便一同对坐树干之上,凭凌绝顶,沐浴天风。仰视碧霄澄雾,净无纤云,月朗星稀,同此皎洁。时有孤鹤高骞,群雁成行,银羽翩蹑,飞呜而过。极目四顾,到处一片空明,清澈如昼,近岭遥山都成银色,明月之下,山歌四起,远近相闻,与泉响松涛互为妙响。疏林浅草之间,时有山民少年男女捉对成双,厮扑追逐,一会相与搂抱踏歌,隐入丛莽密菁之中,时复隐现,出没无常。看去纯然一片天真,点缀出一幅南疆妙境。任是荆关再世,阎李重生,也难描画。真个娱目赏心,触耳成趣,别有风光,令人留恋。二人相互叫绝道妙,赞美不置。
正玩得有趣,王渊忽谈起张鸿父子。灵姑也把心思勾动,渐渐谈到前途未来之事,无心再赏风景,坐在松树干上,都谈出了神,不禁伤感怀忧,全没理会到下面去。王渊坐处恰好可望到对崖瀑布落处,先是侧脸和灵姑相对谈话,这时偶一回身下顾,似见一条黑影盘旋崖下。心想:“那瀑布下端崖壁凹进,飞泉凌空而坠,壁间虽有空处可以立足,但那瀑势洪大雄猛,水珠四溅,雾涌烟霏,相隔丈许以外,便觉寒气浸人肌发,凛然不能久仁,人怎能够冲瀑而过,去到壁下?”心中奇怪,不由注目下去。同时仍随口对答,也没告知灵姑。
后来定睛一细看,见那黑影颇似日问被罗银毒打的怪山婆,佝偻着身子,穿着一身形似披肩的黑衣,头扎黑中。左手拿着一柄明晃晃的两尖钢叉,右手拿着形如铁锤的短兵器,正向壁上不住敲打。不时回首侧耳四面倾听,一双怪眼依旧一闪一闪,绿黝黝地射出凶光,隔老远都能看出。崖壁内凹,月光照处,有明有暗。山婆身容丑怪,衣饰奇诡,纵跃轻灵,捷比猿猱,在壁凹瀑布左近上下蹿扑隐现,出没无常,看去直和鬼魅相似。那击壁之声为瀑所掩,灵姑坐处正当危石之中,被石角遮住,看不到下面,起初丝毫不曾闻见。
到后来,王渊见那山婆在壁间打了一阵,又把耳朵贴壁静听了一听,意似暴怒,嘴皮乱动,手中铁锤敲打更急,渐渐上面也听到击壁之声,觉着耳熟。忽想起:“日间同灵姑来此,似闻崖壁中有什么东西在撞,正是这个声音。难道壁中还有洞穴可入,就是这个老山怪在里面敲打么,可是后来同了罗银前往寨中医伤,老怪物曾经下楼追逐,看那神情,颇似不曾离开。罗银又说她双目已瞎,因她时出为害,近已拘禁楼上,常年不许轻易出寨。就算她偷偷出来,两地相隔也很不近,路更险峻难行,到处都是丛莽森林,密菁荆棘,便是跑熟了的明眼人,也尚须绕越穿行,纵高跳矮,何况她还是个瞎子。”
不禁寻思奇怪。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引袖拂寒星 良夜幽清来鬼女 潜蛟破危壁 洪流澎湃动雷声
话说灵姑正一心盘算未来之事,与王渊商谈。后来觉出他目光老是偏向下面,神志不属,问非所答。暗笑王渊终是年幼无知,只知贪玩好动,一说正经话,便不甚入耳经心。不愿再往下说,起身向天伸了懒腰。恰值一阵山风吹过,吹得衣袂飘飘,颇有凉意,仰望天空,不知何时添了几片白云,在那里载沉载浮,自在流动,掠月徐行,不碍清辉。
云边吃月光一映,反现出一层层的丽彩。天宇高碧,疏星朗耀。底下一边是危崖高耸,飞瀑若龙;一边是双峰夹峙,不亚天阎;一边是山峦耸秀,若被霜雪;一边是肢陀起伏,绵亘不断。平野当前,疏林弥望,林树萧萧,声如涛涌。山歌蛮唱,已渐渐稀疏,偶有几处芦笙独自吹动,零落音声,转成凄楚。一切都浸在月光影里,千里一色,直到天边,只中间略有几片大小白云,高的高,低的低,低的几乎要与地面相接,各自缓缓浮来。
比起适才空旷寥廓之景,仿佛又换了一种情趣。当前景物虽然清幽,灵姑心中只觉空寂寂的,也说不出是喜是忧是感慨。山风渐起,罗袂生寒,想起老父尚在台上,无心久留,刚打算招呼王渊回去,一回头瞥见王渊依旧目注下面,似有惊异之容,便问:“有什么好看,这样出神?”口里问话,心神不觉移向近处。
王渊还未答话,灵姑已听出风鸣树吼声中,杂有撞壁之声,与日间所闻一般无二。
接着王渊闻言,也已惊觉,才想起忘了告知灵姑。忙喊:“姊姊快来,看这老怪物在作啥?”灵姑业已走近,低头一看,原来这时下面乱子已将发生。那老山婆用手中铁锤在壁间又打了一阵,闻得里面有了响声,知道这壁中藏蛟业已激怒,击壁愈猛,口里更发出各种怪啸。她此来为报白日之仇,蓄着满腔怨毒。虽然明知那蛟厉害,一旦破壁冲出,自己性命也是难保,无如蕴毒已深,非止一日,全寨不分汉人与山民,俱认成她的仇敌,必欲致死为快。惟恐石壁坚厚,蛟攻不出,不但不退,反而冒着奇险,加紧怪叫乱打。
王渊年轻好奇,只管欣赏怪剧,忘告灵姑。如发觉再晚片刻,全寨生命财产便遭殃了。
灵姑见那山婆形似疯狂,又不时回首戟指,獠牙突伸,作诅咒状,知她不怀好意,侧耳一听,壁中撞声愈来愈猛。壁上零石碎薛逐渐坠落,由少而多,石壁也似在那里晃动。料定壁中之物非妖即怪,否则便是妖巫邪法。灵姑方要飞身下去喝止,忽听山人急喊之声,往侧一看,在近树林内飞也似跑出一男一女。男的手持腰刀,口中高喊,似在喝阻山婆。女的随在男的身后,一面急跑,一面取出芦笙急吹,也似告急求援,都不成个音调。壁下那山婆听人追来,举锤朝壁上猛击了几下,倏地抽身,贴着壁根横跃了几步,择那瀑布较薄之处奋力一跃,水花四溅处,径将丈多宽的水面越过。手举钢叉,迎着男山民奔去,动作轻灵,捷如猿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