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伟已睡了半天,见灵姑累了一日一夜,催她安歇,晚来好看山人寨舞。灵姑道:
“寨舞昨晚已然看过,再看也没甚意思,不如大家把觉睡足,明早起身走吧。”
吕伟道:“我也想早走,无如范家父子再三苦留。昨晚无心中给他们除此大害,今晚更要设宴庆贺,狂乐通宵,哪肯放我们走?横竖多的都耽搁了,也不在此两日,大后天早晨走吧。”灵姑道:“其实爹爹这次出门是找地方归隐,无挂无牵,本来随处都可留连,无须这么急法。无奈自蒙郑颠仙赐了女儿飞刀以后,不知怎的,老是发慌,恨不得早到一天才放心,也说不出什么原故。”吕伟道:“我素来做事心细从容,自从巫峡遇仙起,那莽苍山从没去过,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儿,可是心里总觉是我归宿之地,那地方不知怎样好法似的。再加上几次仙人显示灵机,我儿将来成就全在此山,所以我也心急得很。但是该山深处,洪荒未辟,草莽荆棘,定是蛇虫猛兽聚居之所。此去开辟草莽,单是应用之物,就得煞费心思,还有牲畜、谷菜种籽,哪一样都得想到。山高路险,道路难行,张叔父受伤,同行人去了两个,东西大多了又不好带,我正为此作难,不料无心中替他们除此两害。这里离莽苍山虽说不近,但是山人对我父子敬若天神,正觉无法报恩,我们如要他们相助,定然不辞劳苦,踊跃急先。这一来,岂不要便利得多,省却我们许多心力?答应多留二日,一半也是因此,明是耽搁,实则路上还要快些呢。”
灵姑暗忖:“此番归隐,本意隔绝红尘,不与世通,静候仙缘遇合。如令山人相助,当时虽然便利得多,日后少不得有事相烦,岂不违了初志?”闻言颇觉不妥。无奈过了牛蛮寨,即无人烟,昨日和范氏父子商量,请他代为置办牲畜、用具。因当地乃大寨,又当墟集,采买全都容易。只是东西大多,同行人少,搬运为难,几次商量,减到无可再减,仍还是要雇十来个山人,用山背子背进山去,到了适当所在,先分出两人走往山深处探道,寻到形势隐僻、土地肥沃、景物清丽之区,再回转来。打发山人择一个洞穴存储,由自己人陆续搬运进去。真不知要费多少麻烦。山中蛇兽又多,能否没有伤损,全数平安运到,尚不可知。如若勤阻,王守常夫妻本领平常,老父必多劳苦。想了想,此外别无善策,不但未劝,反倒连声夸好。吕伟也自以为助人适以助己,甚是高兴。便催灵姑、王渊歇息,自己走出外屋,与范氏弟兄同往前院商谈。不提。
灵姑倒在床上,勉强闭目养了一会神,便自起来。到外一看,范氏弟兄分别在铺上瞌睡。一问,老父和王守常夫妻均被罗银亲来请去,范连生随同陪往。行时留话:灵姑、王渊二人如醒,愿去则去,不愿便等晚来去至寨舞场中相会。灵姑厌恶罗银,乐得不去。
回到屋里,见王渊趴在竹榻之上,睡得正香,知他倦极,不愿唤醒。
灵姑枯坐无聊,耳听坡上面芦笙吹动,山歌四起,人声嘈杂,隐隐随风吹到。独个儿走出,到了门外一看,地皮业已干燥,只道旁低处有些积潦,溪水也差不多平了岸。
所有货摊商担,俱都聚在坡上,多族群集,此吹彼唱,雀跃相呼,笑语如潮。昨晚看台已然打扫干净,桌上比昨晚多了些木盘,盛着不少东西,远望过去,有的好似果子。看台栏杆上扎了鲜花,火场已打扫干净,重新堆起一座火台,柴堆比昨晚还要高些。烧肉的铁架并未撤去,下面火池余烬早已收拾。山人比昨日来得更多,还掺杂着好些从未见过的山民上人。这些山人装束诡异,丑俊不一。纷纷各取猪尿泡皮壶、小筒等酒具,争向缸中倒酒,一时酒香四溢,触鼻芬芳。
这些山人凶猛得多,遇上敌人,那些铁圈、金环俱是百发百中的兵器。铁腿族更是厉害。两腿终年负重,无论翻山跳涧,全不取下,一旦去掉,身轻于猿鸟,膘捷如飞。
性情又怪又野,以多杀为勇,惯好与人拼命,不分死活,不肯罢休。因常年同类自相残杀,所以种族日渐衰微,在自厉害,人却日少一日。
灵姑昨日初到,听范氏父子说起当地每遇寨舞,常有远山各寨山人赶来赴会,人情风俗俱不一样,往往酒醉闹事等情,说得那些山人活像鬼怪。昨晚所见,也只披发文身之流,数见不鲜,方谓言之过甚。今日一见,竟比所说还要多些。一时好奇,不由蜇近前去。先顺坡下绕行,众山民不曾见到,这一上坡全都发现。多半知她是昨晚斩妖除怪的神女,纷纷呐喊罗拜在地。那些新来的山民听说,也都赶来,想看神女仙娘是个什么模样,立时围了个水泄不通。山人大都健谈,七张八嘴,此说彼问,乱糟糟吵做一堆。
灵姑本心想近前数一数到底有多少种类,不料乌烟瘴气,好生扫兴。正要喝退,一眼瞥见一伙多环族人,有一个头上满插孔雀翎子,脖颈最长的酋长,直着个头,两眼斜睨着自己,面带诡笑,似有轻视之容。心想:“这等丑鬼,还敢轻视人么?”闲中无事,忽起童心,打算拿他取笑。于是脚尖点地,轻轻一纵,便到了那酋长身前,手指他那颈上铁圈,问道:“你用这些铁圈把颈箍住,连头都掉不转来,除了不怕刀砍,有甚用处?
在自撑得颈下又细又长,也不嫌难受么?”话才出口,本寨有几个年老晓事的山人知要出事,这两方那个也不好惹,忙喊:“乌加,这是我们请来的仙客。昨晚用电闪杀死妖怪的就是她,本事大呀。”
那酋长名叫乌加,虽是个山民,因常和汉人交易,精通汉语,人更刁狡凶顽,力大无比。他见灵姑只是一个汉家少女,并未看在眼里。灵姑这一指一问,恰又犯了多环族俗最大忌讳,立时暴怒,把两只滴溜滚圆、白多黑少的小眼一瞪,目闪凶光,狞笑道:
“汉娃子,我送你一个如何?”灵姑还不明白言中之意,好几个老山人越知事情非糟不可。虽料定那酋长不是灵姑的对手,却也怕他吃了亏回去,日后迁怒,来此寻仇。急喊:
“乌加莫乱来,她会打雷放电闪的呀。这话她还不懂,快躲开吧。”乌加闻言,先照说话老山人啐了一脸口水,嘴里叽叽咕咕,似用土语乱骂。同来诸多环族也各拔身后腰刀,小眼皮直翻,黄眼珠乱转,大有寻衅之堆势。众山人立时一阵大乱,纷纷四下散开,现出大片空地,只灵姑一人和乌加等十几个多环族人对面站定。
多环族妻妾最多,尤喜掳好汉人妇女,适才所说便是强聘妇女的隐语。灵姑虽还未懂,听当地老山人一说,料是决非什么好话,早发怒叱道:“我好好问你的话,你这个多环族的山民乱说些什么,谁希罕你这个套狗的圈?有话明说,我不懂狗话,说得不好,今天要你狗命!”乌加也用汉语怒骂道:“你祖宗见你长得乖,要带你回去,补我才死不久才二十六的嫩婆娘呢。”说罢刚要伸手,灵姑业已先发制人,纵身跳起,照准乌加脸上就是一掌,打了个顺嘴流血。乌加益发暴怒,拔出背上腰刀,怪吼一声,脖颈一缩一伸,头再一摇,当啷啷一片铁环相触之声,颈上铁环立即松退下大半截,那颗尖头跟着顾盼自如,随向灵姑一刀背打来。
灵姑哪里把他放在心上,因守父诫,不肯伤人。忙向左侧飞身纵开,指着乌加喝道:
“该死的山民!我要你命,比杀鸡还容易。我先替你把套狗圈去掉,让你鸡颈子见见风吧。”随说,不等乌加纵过来,一指腰间玉匣,一道银光飞将出去。乌加举刀正追,忽见少女手放银光飞来,还不信她真个厉害,用刀一獠。只觉寒光耀眼,冷气侵肌,锵的一声,刃头削断,落于就地。方始大惊,知道不妙,回身想逃,已是无及,银光已将头颈圈住,银芒射眼,冷气森森,一害怕,跌倒在地。惊惧亡魂中,耳听锵银了当一阵响过,银光不见,颈子却轻了许多,只听灵姑骂道:“今日这里寨舞,我不杀生,权且饶你一条狗命。以后再如出口伤人,被我知道,定将你斩成八块,莫非狗颈子比铁环还硬?
还不起来快滚!”
乌加睁眼一看,同来的人俱都抱头鼠窜,如飞逃去。一摸颈上空空,二尺来高一叠铁圈化为满地碎铁。这东西乃多环族人最贵重之物,从来不许伤损分毫,忌讳最多。如今一个不留,回去怎好再为众人之长?有心拼命,又知白送,决非仇人对手。又痛恨,又害怕,又伤心,一时情急,不由鬼嗥也似放声大哭起来。慌慌张张就地乱抓,仍把碎铁拾起,半截不留,用身上带的麻布粮袋装好,恶狠狠含着痛泪看了灵姑两眼,追上同族,连哭带叫,也不知是说是骂。
灵姑看他丑态百出,忍不住好笑。这一下把新来诸山民一齐镇住,见了灵姑,俱都侧身避道而立,由着灵姑采风访俗,问长问短。问犯所忌,也都恭立敬应,谁也不敢稍有违忤。有那不会汉语的,便由会的做通事。那些汉客更纷纷恭维巴结,献饮献食,想借此交个朋友。
灵姑正听得新鲜,范氏弟兄忽同王渊跑来。范氏弟兄说因听灵姑未去山寨,知她喜食蔬菜、白饭,不喜青棵、烤肉,特命伙房做了几样素炒,煮些腊肉,川上好汤,请二位师妹、师弟吃。灵姑一听,正合自己口味,连忙喜谢。见二人手上都涂黄药,问是何故。范洪答道:“适才睡醒,双手奇痒,说是中了妖毒,又觉不似,恐是湿毒。好在家中药多,取了些去湿毒的擦上,痒才略止了些。”灵姑见日已衔山,瞑色欲暮,苍烟四起,便随范、王三人走回,去吃范家特为自己备的那顿好饭。一会饭菜端了上来,四人吃得甚是舒服。席间灵姑谈起适才与多环族人相斗之事。
范洪惊道:“这种多环族人天性凶狠,好刁恶毒,复仇之心又最甚,人心又齐,连罗银那样蛮横的人都不敢招惹他们。住的地方在师妹去的莽苍山左近,路极险阻,轻易不出来,每年不过来赶这么一回墟集。他那里山女最贱,待得比奴隶都不如,从不带出,也不和本寨山民寨舞。只不过买盐、茶,布匹回去,拿东西换东西,都是他山中出产的兽皮之类。与他们交易倒也爽利,不过东西贵贱得由他们定,不许对方讨价。有时明值一个钱的,他能拿数十倍的钱的货来换,有的却不够原价,人又那么凶横,全不讲理,加上好恶无常,这回给得多的,下回又变了少的,以他本寨缺这东西不缺来定。好在多的大多,少的并不太少,汉客都知道他们的风俗性情,起初吃亏便宜,各凭天命,谁也不敢和他们争执。后经家父与汉客们商定:各人东西随他们自己挑,人走以后,再拿他们换下的货物放在一起,照各人换出去的货物贵贱多少,分别按本利成数均匀摊分。这样一分配,得利都不在少,所以他们还算是这里的好主顾。”
“那酋长乌加力大身轻,更是厉害。白天带了六十多个同族,已将货物交换,分人带走。仅剩乌加和手下十几个小头子,打算看两晚热闹,大吃两顿熟肉,没有回去。这种山民个个多疑,听说昨晚除蛟斩害之事,以为师妹是个青脸獠牙会飞的天神下界。日里他们也已然赶往发水之处看了一回,蛟身已化,没有看见,本就有点不信,再一见师妹生得这样文雅秀气,越发当是本寨山人拿大话吓人哄他们。就师妹不嫌他冷笑轻视,晚来他也必和罗银说,要仙客显出本领与他看,否则决不甘休。虽然也是惹厌,却可使其心服口服,不致结仇,再启争端。这样一来仇就大了。”
“他那颈上铁环是有品级的,以多为贵。外口尖棱甚是锋利,对敌时取下来当暗器用,百步以内,无论人兽,都难幸免。连那背上插的厚背钢刀,都是防身利器。那刀每人只有一把,也是从生下来就采生铁打炼,年年磨冶,到了十六岁生日那天,刀才打成,真是精钢百炼、吹毛断铁的好兵器。人死后用天葬之法,引来恶鸟吃尽。刀却埋在地下,算是祖坟,说灵魂附在上面。每年子规啼时,前去哭祭。祭罢三年,那地方便成了禁地,谁也不敢前往。这两样直看得比命还重。与人结仇虽不肯解,本身一死便罢;如毁了他的刀、环,必认作奇耻深仇,全家亲属都来向你寻仇,不把人拼完不止。”
“师妹断了他的刀,仇恨已深,又把他的颈环一齐毁掉,如何肯就此罢休?当时如非害怕飞刀,同来山民早已一拥齐上,拼个死活。想必看出飞刀厉害,不可力敌,又见所闻是真,他们又恶又刁,只管拼死寻仇,也是不肯白送,所以逃走回去。那乌加是他族中酋长,事已闹大,他本人也是不了。此番回寨,全族必定集会,先限他取回仇人头骨。取回以后,他再当众殉刀环遮羞,死后方可投生。他如复仇不成,反为仇人杀死,跟着又推那和他最亲的人再来。一个接一个,不把仇报了不止。如果仇人见势不佳,找地方藏起,必定穷年累月,千方百计到处搜寻,休想躲脱。可是这类仇杀的事多出在他本寨和别寨山民之间,和汉人却是少见。虽然总是他占上风,每次死的人却不在少,因此人口一年比一年减少,如今全族满千人,在深山之中自成部落。”
“除乌加和几个小酋长时常往来墟集,学得一口汉语外,他那土语尽是喉音,连他们久居在此的人都听不大懂。只晓得每次寻仇杀人,口里必常喊‘呱啦’两字,声音拖得很长,又尖又厉,半夜里听去比鬼叫还难听,喊的是他们一个生具勇力、惯于复仇的祖先。起初在仇人住的地方,满山遍野,东一声西一声乱喊,等到三天过去,越喊越近,就快下手了。休看来的只是一个,但他身轻体健,最喜隐藏,出没无常,行踪飘忽,哪怕对头是个大寨酋长,手下人多,一听声音就去搜索,一样不易寻到。即使捉住杀死,当场先被他拼掉几个;这个才死。后面他的同类又接上来了。”
“他们生平只怕汉城中的官兵差役,因为怕官,轻易不往汉城中去。只要一进各州府县城门,气焰立即矮下三尺,皈依服法,卖了东西就走,从来不敢发威滋事。此外家家都供有一个姓陈的神像,木头刻的,青面獠牙,七头八手。祖上相传说是我们汉家的一位武将,听他们说那神气,好似各山寨供的汉丞相诸葛武侯,偏又姓陈,生相那么凶恶难看。据说此人尚在,所有官兵都是此人手下。供得好时便有福气,得罪了便有灭族大祸。可是寻常汉客和他们交易,稍为不合,便吃他们掳去,杀了生吃,直不看在眼里。
师妹虽有法宝防身,与他们酋长结此大仇,此去莽苍山虽不打他寨中路过,但也邻近。
今宵起,他们必暗中跟随,途中不下手,到了地头也不放松。这类东西防不胜防,从此需要留点神呢。”
灵姑怒道:“早知这类山民如此凶横可恶,还不如把他杀掉了呢。”范广道:“杀了也有同族给他报仇,一点无用。我看乌加刀环一毁,无论怎说都难活命,酋长更做不成了,遇上时杀掉也好。山人多畏神鬼,就此不等第二人来,寻上门去,想个方法显点神通,将他们制服,虽然险些,免却不少后患。”范洪也说:“只有此法可以一举了事。
但是身入虎穴,那大犯险,等禀明师父,商定再说。”仍恐乌加即时寻仇,大家都加了几分小心。范洪又出去暗命当地健壮山民到处探查,如有多环族人踪迹,速来报知。
那坡上鼓乐之声早已大作,不一会,罗银陪吕、范等人到了坡上,命人来请。灵姑嫌那火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