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当下议定,每次不妨多带,但每日只运一次。第一日先运那些竹筒,次日运石煤等亟须之物。
当日运了一次,人力有限,并没运多少。吕伟见天还早,主张再运一次。灵姑虽然不愿,无奈说不出理,又不便和老父相强。心想:“反正得把这些东西运完,早些了事也好。”劝说不听,只得罢了。文叔却说:“贤父女长途跋涉,使我心大不安,何况又当冬忙之际。好在我已山居多年,体力强健轻捷,不必都去,只求牛子随往相助就行了。”吕伟不知文叔另有私心,唯恐有什么差池,坚欲偕往。文叔当时未便坚拒,也只好听之。灵姑想起仙人之言,先颇疑虑,运过数日,不见一丝朕兆。后山风景既佳,自从众猩就戮,渐有野兽发现,也就习与相安,戒心渐减。
后来文叔见存物无多,每次前往,吕氏父女俱都跟着,不便独行,好生着急。这日又和吕氏父女力说所剩之物已无多少,至多带上牛子一人已足,何苦都往跋涉?吕伟说:
“既是余物无多,人多手众,再有两日即可运完,一劳永逸,以后即可不去;如只两人往运,更延时日。这两日已连遇猛兽出现,万一遇上多的,你二人怎能抵御?终以大家同去的好。”文叔心中干急,无可如何。一晃运完,毫无变故,灵姑自是欣慰。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涉险渡危峰 兽遁森林失旅伴 储甘剧野笋 人归峡谷斩山魈
话说待了几日,文叔心终不死,又极力怂恿大家,乘着连日晴和,大雪未降,去往峰后幽谷之中行猎,打些野骡肉来吃。灵姑因上次骡肉肥美异常,个个爱吃,又知谷中幽僻险阻,群兽窟宅,亘古人迹不到,有自己随侍前往,当无妨害。见众人俱都赞同,想了想,也就应诺,仍是五人同往。众人每往后山,都有灵奴飞空先行。这次因王氏夫妻守洞无聊,加以洞外有事操作,祸患已除,无须闭洞,特将灵奴留下,令在洞前一带随时飞空巡视,遇有变故,立即飞报,以备万一,故不曾带去。
五人仍遁前路,越过高峰危崖,到了后山幽谷之中,天气还早,骡群未到,只有群鹿出没水边草原之上。大家原本商定行猎为乐,不遇危难,决不妄用飞刀,全凭各人身手猎取。文叔一到,便故示矫健,生擒了一只半大的梅花鹿。等众人快赶过去,假装失手放开。这些野鹿生长山中僻地,从未见过生人,多无机心,初擒颇易。等手略松,立即纵起,四蹄如飞,往丛林密莽中窜去。文叔拔腿便追。
这时左近恰有两只小鹿惊窜,毛色甚是鲜润。灵姑想擒回去给洞中所养小鹿配对,忙喊:“爹爹、渊弟,帮我拦住,莫放跑了。”吕伟钟爱灵姑,王渊、牛子都把灵姑奉若神明,闻言纷纷追截,谁也没顾到文叔。牛子用套索擒到一鹿,王渊又打死一只半大的。灵姑道:“这类东西素不伤生,与人无害,有一只已足。洞中干肉甚多,足供长臂族再来之用,无须多杀。我们只追逐着玩,借此练习体力脚程,除遇毒蛇猛兽惯害人畜的东西,就野骡来了,也不要多杀吧。”吕伟赞好,说理应如此。
王渊爱那鹿角,因有峰崖之险,整鹿带回不便。吕伟便教他连头取下,回去挖空血肉,塞草晒干,钉在壁上可充摆设。王渊道:“我们原有小鹿,又得了这只小的,安一个死鹿头在墙上,岂不教小鹿看了害怕,不和我们亲热了?再说死的看着也无趣,还是把这双角砍下,钉在壁上,给姊姊挂衣服宝剑用好。”说罢,举刀就砍。灵姑拦道:
“呆子,你不连鹿头骨取下,剩两根鹿角棒,怎么往墙上安呢?”王渊果用手中刀去砍鹿的前额。长角搓娅,额骨坚硬,只不顺手,又恐弄碎,不敢用刀猛砍。灵姑见他发急,哈哈直笑。吕伟笑道:“渊侄,这般砍法不行,砍下来样子也不好看。待我教你。”随将长剑入匣,要过牛子那柄厚背宽锋腰刀,令王渊站开,左手握着一支鹿角,右手刀一扬,问明二人所留骨皮大小,照鹿前额一刀砍去。霜锋过处,喀嚓一声,一对鹿角连着碗大一片额盖骨随手而起。王渊喜笑道:“原来一砍就下,我还怕弄碎了呢。”
灵姑方欲嘲笑他几句,吕伟忽然想起文叔迫鹿入林未见回转,喊了几声,也无回答,要去寻找。灵姑道:“他久居此山,日与众猩为伍,力健身轻,地理甚熟,见得又多,还怕他迷失路么?许是到手的鹿得而复失,不好意思,定要捉回,跑远了些,少时自会回来,寻他则甚?”牛子一旁插口道:“哪里是鹿自己逃走?我离他近,看得清楚,那鹿已被他连颈抱住,按倒地下,他却将手松开,分明自己有心放的罢了。”吕伟叱道:
“牛子,你和小主人们一样讨厌。他既然擒住,还放开则甚?休看他体力强健,到底年老,幼年所学本领有限,以前全仗众猩在一起才保无事,如若单身遇见猛恶东西,仍是危险。我们救人救彻,既然相处,怎可视若陌路?找他回来同玩为是。”
牛子又插口道:“这老头私心大着呢,跟主人们全不一样。前些日老背了主人,给我东西和肉吃。我听小主人说,他在山里几十年,已然无家可归。他却说山外头汉城里怎么好法,他的家里更好得和天宫一样,吃的、住的、穿的、用的,无一样不比这里好百倍,间我想不想。汉城我以前去过好多回,街很窄,人多大挤,又爱欺负我们山民,只东西多些。我们山寨墟集自比不上,要说这里,主人们吃穿用哪样都带来,又有那么好的山洞、田地、果木、牛猪,和汉城比,我们还强得多呢。主人待他多好,他偏说他已不喜欢了。过几天又偷偷告诉我,说他还有好多宝贝,因为藏处太远,怕主人受累;又怕年深日久,寻不见藏处。又知主人不放心他一人走远,想借个题目叫我陪去,等将宝贝取回,给我一件,问我愿去不愿。我猜想他连主人都瞒,心肠不好,假装答应他。
他又叫我不许对人说,等到明年春暖出山,定和主人说,把我带到汉城娶花姑娘享福,省得在此受苦。还有些话记不得了。我想和主人们说,老有他在一处,还没顾得说呢。”
吕伟听完,略一沉吟道:“他年老思家,就说私心,藏有宝物,不愿人知,也是常情。身外之物,就送我也不会要,管他则甚?这些话下次不许再说了。”灵姑道:“牛子的话一点不假。女儿常见此人目光不定,像有甚私心神气。虽然年老,脸带凶相,又还染有野性。开春想法送走吧,不要他久在这里了。”吕伟道:“我们只是救人,反正与我们无关,管他品行如何?这么久不归,为防出事,去寻回他来吧。见面甚话不提,如其真的藏宝,以后他要牛子陪去,只做不知好了。”说罢,先行入林。
众人随进一看,林莽载途,草高过人,只有一片草被践踏,似是逃窜来往之处。跟踪前进,忽临绝壑,无路可通,高喊文叔,空山回响,嗡嗡四起,并无应声。再往侧行,野草更深,灌木盘曲,纠结草莽,还丛生着许多有毒的刺荆。除了蛇虫,连野兽都过不去,人如何能够通行?吕伟还要另行觅路再找,灵姑道:“爹爹,算了吧。听牛子说的情形,想是这里离他藏宝之地甚近。他不好意思无故独行,又恐人跟随同行,故意将鹿放跑,借追逃鹿为由去取藏珍,否则,他已偌大年纪,明知我们关心,怎会跑得没影,累人着急?总共不过刻许工夫,便飞腿也跑不了多远。何况这么难走的地方,空山传声,没有听不见的理。真要迷路或是遇险,他早出声喊救了。不是尚在途中,便是藏在近处,我们喊他,分明装未听见。等将宝物取到,回时再造些谎话哄人。我们地理没他熟,找不到是徒劳,找到了反使他心烦,何苦来呢?还是玩我们的,等他自回去吧。”
吕伟虽觉林中如无途径,群鹿由此出没,怎得通行?不是无法寻踪。但文叔行径果然有心避人,苦苦寻他,反为不美。闻言答道:“灵儿所料虽不为无理,但自来匹夫无罪,怀壁其罪。遇见异宝奇珍,不想占为己有的人能有几个?他饱经忧患之余,上年纪人多有世故,又和我们相处日浅,人心难测,自然逐处都要小心。我看此人着实可怜。
他自以为人单势孤,灵儿又有飞刀之异,杀他易如反掌。你看他陷身兽穴多年,明知还乡绝望,仍存有那么多的东西,贪心可想。等遇我们以后,取那存物,恨不能全数取走,一点不丢。取回后却全献给我,由我动用处置,表面上颇似老江湖行径,实则心中疑畏过甚。我看出他心意,除了食物、用具所值无多,又难运走,领他盛情外,凡是值钱的,我们世外之人要它无用,再三推谢。他先还似不甚信,过了些日,渐知我们言真话实,方才心安。此人颇知外边过节,如觉隐情被我们识破,既恐我们怪他藏私,不肯推心置腹;又恐明侵暗夺,甚至有性命之忧。如此惊弓之鸟,必然一日不能安居。他对此山路熟,脚力俱健,不另寻藏处,必往山外逃走。虽说众猩皆死,出逃较前容易得多,然独窜荒山,究属险事。况又隆冬在即,逃到中途忽然风雪封山,岂不送了老命?同是人类,理应相助。至不济,也应念他向导之功,使我们得知兽巢底细,因而一举成功,省却许多心力跋涉,我们也不应与之计较,免使他看出神色,以身殉宝,造出无心之孽。”
灵姑答道:“这些都不相干。女儿近日回想,此人居心太坏,总觉我们洞内不应多此一人。就拿白猩子来论,虽然凶猛可恶,对他总是好的;便照他自己所说,直到二老猩已死,众猩尚不敢欺侮戏弄。二老猩爱护周至,更不消说。不许逃走,也是对他太好之故,并无恶意。未后杀那三只,女儿亲眼目睹,一听叫声,立即老远隔山奔来,直和小娃儿遇见亲人相似,神情甚为亲热。可是我们初见,才一问话,他立时献策,不稍思索。又助我们两番诱杀,使其灭种,通没丝毫情义。事后提起,总是痛骂,也无一句怀念之言。只说白猩子可恨,却不想昔年如非二猩之力,他早被药夫子所害,连尸骨都化尽了,哪有今日?这种没天良的人,女儿才犯不着过问他的事呢。”吕伟深知爱女天性至厚,可是疾恶如仇,诚中形外,勉强不得。好在她能听话,已然两次叮嘱,见了文叔不会揭穿,也就罢了。
老少四人边谈边往回走,不觉到了林外,四人觅一旷处,先席地坐下。奔驰半日,牛子先觉腹饥,说有新鲜鹿肉,何不烤吃?吕伟也觉鹿肉所余尚多,不吃也是糟掉,点头应诺。牛子忙往来林内砍取松枝。王渊也要跟去,灵姑笑道:“我们这些人就是渊弟淘气;牛子最馋,恨不得和狗一样,连生肉都吃。”吕伟笑道:“爱吃肉是土人天性,像他这样忠心勤快,不野性的山民少见呢。”
灵姑道:“那些梅花鹿本来在此吃草追逐,衬得这风景和画一样,多么有趣。我本来不想打它的,偏那尤老头要弄鬼,渊弟心急,如今都逃没了影。捉到那只小鹿,又死命挣那绑索,哟哟乱叫,听去多可怜。早知如此,当初不打它,留着看多好。这里离水塘近,莫叫野骡看见我们都吓跑了。”吕伟道:“野骡跟鹿不同,见人决不害怕,只恐来时吃不安静是真的。到那旁竹林里烤吃倒好,又恐肉的香味引来虫蛇。蛇还看得见,若无心中把毒虫涎水吃下肚去,却非小可。只不知里面有空地没有?要有,倒是换地方吃好些。”
说时,牛子正抱了一大捧松柴跑来,闻言笑道:“王少爷真乖,他在竹林里看到一道干沟,沟两岸都有空地,他松柴砍了不少,硬说老主人要换地方烤吃,不在外面。我没听主人说,哪肯相信,还和他打赌,输了再学回真牛与他骑,我仍把柴抱来。不想真是这样哩。”灵姑忙即站起,命牛子捧柴先行,自和老父随往。进了竹林一看,那竹子最大的竟有海碗粗细,绿云千顷,玉立森森,幽韵独特。前半行列颇稀,好似一条天生的林中路径,虽然枝干繁茂,翠干交叉,云影天光犹可仰见。直行数十步再往前去,竹子骤密,大小丛生,互相排挤,梢都向上,交叉簇拥,风不能撼,直似重幕排栅,密麻麻,黑阴阴的。稀处相去也仅咫尺之间,人不能侧肩擦背而过。灵姑方觉难行,忽听王渊高喊:“姊姊!”牛子已向右转,循径往右,才知路并未断,两边竹墙,中通大道,竹均粗大高直,浓荫如幄,去地十丈以上。时有日影洒落,人行其下,须眉皆碧。
灵姑遥望前面,王渊已将火升起,看见三人,高喊跑来。一同走到火旁,牛子把柴放下,将适切鹿腿寻着山泉洗涤干净,吃肉叉刀只牛子一人随身佩带,便令牛子砍下树干,插在火旁,做成烤架。另择寸许粗细的青竹,削尖一头,横贯肉中,就火烘烤。那地方三面竹林围绕,一面临壑,壑不甚深。对面是一石崖,崖也不高。临近壑底却有一个五六丈方圆的大洞,看去深黑。一会肉熟,浓香流溢。灵姑命牛子削了几根竹签,自己掌刀,先挑那酥脆肥嫩的片了些,用竹签穿好,递给老父,然后分片,三人同吃。肉鲜味美,众人齐声赞好,吃得甚是高兴。
灵姑笑道:“肉倒还好,只吃多了腻人。这要在大雪天里,把我们自酿的松苓酒热上一壶,取些嫩笋风栗,就着麦饼,在洞前雪地里望着雪景一同烤吃,吃完,熬上一壶酽酽的山茶,围炉谈天,岂非绝妙?偏生雪天打不到这样好肥鹿,杀那家养小鹿,又于心不忍。”王渊闻言,失声叫道:“我们刚才捉来的小鹿呢?”一句话把灵姑提醒:适擒小鹿系在草原松树干上,还有先切的鹿脊腿也挂在树梢上,不曾携来,恐为野豹所食,忙命牛子去看。
约过刻许,牛子牵鹿携肉而回,手里还拿着一个尺许长的竹笋。灵姑接过一看,那笋又肥又嫩,根部掘断处白如玉雪,汁水珠凝,一闻清香,端的是生平罕见的俊物。灵姑父女喜食清淡,笋尤所爱。玉灵崖附近虽有竹林,却俱是春笋,还不到时候。此时见此肥笋,顿触夙嗜,便问哪里来的。牛子笑道:“这东西多着呢。这小鹿大野,我牵来时,一不小心,被它挣逃,我赶忙追去,已然逃到竹林里去了。竹子很密,那鹿东穿西穿,一气乱钻。我正愁追它不上,那根麻索忽被绊住,才将它牵住。我一看地上的笋多,鹿颈麻索就是笋和竹根绊住的,笋被绊断了好几根。我一手夹着鹿肉,又要牵它,不好拿,只带了一根回来。”
灵姑将笋连皮放在火内,烤熟剥开,切成四片,每人一片。吃在嘴里,脆嫩芳腴,无与伦比。灵姑喜道:“我从没吃过这样好笋。爹爹也爱吃笋,这东西又可存放,我们掘些回去过冬好么?”吕伟正拿烤肉就笋细细咀嚼,笑答道:“我还吃呢,不去了,你和牛子、渊儿三人去吧。采得多时,用山藤绑成一捆,再砍一根竹竿,等背过峰去好挑。”
灵姑因为相隔甚近,也就不以为然,自和牛子、王渊赶到那里。一看,林中竹木繁茂,只有一处遍地都是二三尺许长的断竹桩。竹长多在十丈上下,粗也尺许内外,人力决难拗折;若说被风吹断,又不见断竹去向。每根竹桩旁边俱有新芽抽生,嫩尖破土而出,为数何止千百。灵姑大喜,忙和牛子、王渊各用刀剑刺入土内挖掘。约掘了百余根,灵姑估量再多不好携带,说道:“够了。”牛子道:“这笋果然好吃,只这片地有,再过些日,就快成竹子,不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