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颔首道:“相见之后呢?”
杜宇琪犹豫了一下道:“小人不记得了。”
话音未落,方瑾已是勃然道:“大胆!本官座前竟敢巧言诳语欺瞒抵赖!”他怒振惊堂道:“来人,将这藐视公堂的刁民拖下去重责二十!”
左右高应便要作势上前。
杜宇琪连忙抢地高呼道:“大人饶命!钦差大人官威驾前小人岂敢妄言瞒骗,请大人容禀冤情,替小人做主申屈!”
方瑾抬手制止侍卫行刑道:“你还有冤屈?”哂笑道:“也罢,就容尔细细禀陈,如有半句不实,休怪本官刑杖无情!”
杜宇琪抖抖索索地趴跪在地,惊魂未定已是颤着声音道:“承喜引着小人来到马厩前的竹篱边,恰好看见那刘家娘子自屋中走出来收院子里的衣服,小人正要出声招呼,却忽然闻见一股异香,脑袋一晕,就没了知觉,等到小人再度清醒之时,已是衣冠不整被那刘如磬打翻在地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实在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刘珩眸色一沉:那日冲进门去,确见衣衫满地,暑夏之期就算是两个人,自也不会穿戴如此多的衣物,但是,当时虽在急怒之下,以他素昔之敏锐,却也并未觉察杜宇琪有神智不清之状,顿时心头明澈,他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
“哦?”方瑾目光烁烁地道:“如此说来你从见到刘杨氏到被刘如磬打伤这一段时间内竟是懵懂无知不能自制?”
“正是如此!所以小人怀疑”
“怀疑什么?”
杜宇琪壮了壮胆子道:“怀疑刘如磬和刘杨氏二人入府为奴是假,合谋讹索钱财是真!”
此言一出,侧旁侍立的陆缙英不觉讶然抬眸,衙外百姓也已是窃窃低议,刘珩终于忍不住讥冷一笑。
方瑾一振惊堂眸光凛然道:“杜宇琪,你可知公堂之上诬指他人该当何罪?”
杜宇琪抖着身子兀自扬声道:“小人不敢,只是,听承喜说刘如磬日日依时出入府门从无例外,为何那一日偏偏去而复返?况且,小人事后曾努力回忆,却是半点也想不起被打之前的事情。听说,江湖骗子专有一种迷神香,闻到的人便会本性尽失任人驱使,过后却又一无所知,因此,小人几番揣测,必是着了这夫妻二人的道,才落入彀中平白获罪。”
方瑾略一沉吟道:“你之所疑也不无道理。”他转眸扬声道:“来人,带刘如磬、刘杨氏上堂!”
堂前侍卫应声高喝道:“刘如磬、刘杨氏上堂——”
二人相视一笑,从容举步入内。
见陆缙英眸色深忧地恭立在侧,刘珩只不着声色地递过一个安稳的眼神。
第70章 第二十三章 堂阁邃奥轩龙隐(下)
来至衙堂之中,杨柳风提裙盈盈欲跪,刘珩却是偏过身来扶住并不让她屈身。
只这么一瞬的工夫,方瑾已开言道:“既是身怀六甲之人,且不必拘礼。”抬颌道:“来人,看座。”
侍卫应声端上一个锦墩放在杨柳风身侧,她微微局促地还待站立,刘珩却已双手扶着硬是将她按坐于凳,杨柳风只得低声道:“民妇多谢钦差大人恩典。”
方瑾微微一笑,声色不露,双眸灼灼望向刘珩,却并不发话,倒是一旁的侍卫头领对刘珩厉声喝道:“大人只说身怀六甲之人不必拘礼,钦差驾前岂能容尔无礼?跪下!”
杨柳风闻声不安抬眸,刘珩却只回以一个平和的微笑,从容提衣道:“草民刘如磬叩见钦差大人。”说着,膝地跪叩。
杨柳风看向他俯身的背影,水眸略略一黯,粉唇欲启,但终于只是瞥了一眼堂上端坐含笑静望的人,偏过首去无声抿唇。
“刘如磬,刚才杜宇琪所言你在堂下可曾听见?”方瑾容色如常无波无谰,仿佛下面跪的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而并非昔日的宁王。倒是陆缙英眸中诸多不忍,却又碍于位分不便置词,只得不自然地侧过身去权且让开。
刘珩礼罢直身,却是格外平静淡然,朗声道:“草民听得清楚。”
方瑾颔首道:“你们夫妻二人虽是本案原告,但律法严明应不容偏私,审讯公正应不留疑点,杜宇琪虽是揣测之言却也不无道理。”他肃容而瞰道:“本官问你,六月十九,你因何牵马出府却又中途折返?”
“草民引马出府行不多远便见一个卖冷淘的小贩挑担而来,念及时气炎热拙荆囿于府中已有数日饮食不畅,想来此物凉爽适口或得下咽。只是,随身并无可装盛的器皿,因此唤了那小贩同回杜府,令其在外等候,又将马匹交与门房代管,才进得府中。”刘珩言至于此,语声忽寒道:“却不料正撞见杜宇琪意图非礼。”说着,侧目向跪在不远的杜宇琪扫了一眼,吓得他一个激灵往旁边缩了缩。
这一段刘珩从未提及过,如今说到亦不过轻描淡写,在他心里这已应是最寻常的事情,因此并未留意到身后盈盈春水默然相望中闪过的感动。
方瑾点头道:“你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既然如此该当找那卖冷淘的小贩上堂作证才是。”
“那卖冷淘的小贩与我素昧平生,如今更是事隔累月,未知钦差大人教草民何从找寻?”刘珩灼灼抬眸哂望。
“不妨,今日衙门之外既然百姓云集,他或者就在其中也未可知。”方瑾扬声道:“来人,传本官令,下站百姓如有六月十九在杜府外卖冷淘者,从速上堂为证。”
侍卫应声而去,少顷,已在衙门口连喊三遍,百姓窃议纷纭,却并无一人站出来。
刘珩冷笑微噙:如此官威赫然大张旗鼓地重审此案,寻常百姓避之惟恐不及,便是那小贩果真在人众之中,又岂肯上堂作证自惹祸端?
又是重复了三次,侍卫方才上前复命道:“启禀大人,门外百姓无人应命。”
方瑾点首道:“虽然贩卖冷淘之人无踪可觅,但那日值守府门之人也必知情。”他看向刘珩道:“刘如磬,依你所言六月十九事发之前,你折返回杜府,将马匹交与门房代管,可确有其事?”
“千真万确。”刘珩挺身而跪扬声回应。
“好。”方瑾亦是灼然直视着他道:“既然如此,你可记得当日是从何门进府?由何人代管的马匹?”
“自东门而入,当日值守之人是承恩。”刘珩侃侃而答毫无凝滞。
话音未落,方瑾已是吩咐左右道:“来人,传本官之令,速去杜府提押家奴承恩到堂。”
侍卫应声自去,刘珩昂然而跪,唇畔似笑非笑似讥非讥地回视着堂上高坐之人的烁烁逼望。
杨柳风凝坐无声,一双春水只牵萦在刘珩的背影之上,却是温然无波,教人看不出分毫情绪。
只有陆缙英颇为忐忑不宁地频频悄然张望。
少时,承恩带到,见这一堂的威严气势已吓得筛栗抖索,颤颤跪地叩首道:“小的小的承恩,叩见钦差大人。”
方瑾收回目光转望向他道:“承恩,六月十九那天可是你当值东门?”
“正是小人。”大概是听着他声音缓和,承恩也渐定了心神稳了语声。
轻“嗯”一声,方瑾接着道:“那一日下午,刘如磬出府饮马却中途折返,可有此事?”
承恩怔了怔,答道:“确有此事。”
“他回府之时可曾有人跟随同往?进门之时可曾说明缘何折返?”
“这个”承恩踌躇未答,却拿眼角瞟向身旁的杜宇琪。
方瑾执起惊堂重重一拍,厉声道:“大胆刁奴本官座前竟敢支吾推搪,不动大刑谅你不知厉害。”他双眉一立,抬手拔签,高喝道:“来人,拉下去”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承恩吓得心胆俱裂伏地猛叩。
冷哼一声,方瑾将令签重重摔在案上道:“还不快从实招来?胆敢再行刁狡,本官必严惩不贷!”
承恩畏畏缩缩地应声道:“六月十九那天,刘如磬申时出府,没多久就又带着一个挑担卖冷淘的小贩回来,说是要进府去拿碗来盛冷淘,府里的规矩,进出府门都要有规定时辰的对牌,那刘如磬只有酉时入府的对牌,原不该放他进去,只是一则,他从来不苟言笑,又生得彪悍,难免令人忌惮,二则,他又管着老爷最在意的马匹,听说调理得甚为妥帖,没准将来成了红人,因此,小的也没敢阻拦,倒帮着看管马匹,又招呼那小贩在门边站了不要碍事。”
闻听此言,陆缙英方才如释重负地悄舒一口气,刘珩却是眸色一深,若有所思。
“哦?所言无虚?”方瑾挑眉问道。
“小的不敢瞒骗大人,刚才所说句句属实。”承恩再叩道。
方瑾哂然道:“今日已是九月十七,时隔将近三个月,你却能对当日的情形备述入微历历不忘,这记性真是远胜常人。”
承恩听着话音不对,慌忙接口道:“大人明鉴,只因当日小的左等右等不见刘如磬出来,一干马匹又全都挡在门口甚是烦扰,便耐不住托了人去催他,这才听说那刘如磬进得府去便打伤了少爷,扭到衙里告了,小的当时就后悔不该放他进去,后来又听说反是少爷被判罪关押,更是日日懊恼不安,因此,虽然隔了这么久,仍对当日之事念念不忘。”
方瑾浅笑颔首道:“话虽糊涂,倒也算是一片忠心,你且跪到一旁听候发落。”
承恩从命再叩,挪跪到一旁。
堂上瞬时沉闷无声,连带衙外的百姓亦是众口齐喑。方瑾沉思片刻,举目道:“带家奴承喜。”
侍卫应声而去。
刘珩和杨柳风一个凝坐,一个静跪,各自从容安稳。
不多时,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着承喜回至堂前,甫一松手,那承喜便已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叩道:“小的承喜,叩见钦差大人。”
“承喜,六月十九案发当日,真相如何,公堂之上你要据实禀陈,若敢有半字错漏欺瞒,休怪本官刑狱无情!”方瑾语声森森眸色威严。
“是”承喜惶然应声,怔忪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那一天小人奉命给老夫人院里送果子,出了膳房路经河边,走得急了不小心正和少爷撞了个满怀,小的看见少爷正追着河对岸的刘家娘子,就对少爷说刘家娘子仰慕少爷已久,早就盼着相见一面”还待踌躇着往下讲,方瑾已是抬眸望向杨柳风道:“刘杨氏,承喜所言可是实情?”
第71章 第二十四章 覆案曲直峰宇颦(上)
杨柳风婉娩起身回应:“大人明鉴,民妇岂敢出此有悖妇德之言?”
“坐吧。”方瑾和悦颔首,看着她恭敬欠身复又坐下,才又转向承喜,却已是面罩寒霜,他拈起案上那支令签,双眸危险地微眯道:“本官用刑向来审慎,但今日看来不动笞杖恐难得你肺腑之言。”语声幽寒,一抬腕,他已是将令签丢落道:“就在堂上打了吧。”
左右侍卫张声响应,即刻上前将承喜摁倒在地。
承喜骇惧失措却是动弹不得,只一味告饶道:“大人饶命,小的不敢了!”
奈何,令签落地刑不可辍,转眼间手起杖落,告饶立时转为号嘶,但听得声声重击伴着阵阵哀叫,只吓得跪在一旁的杜宇琪和承恩脸色惨白冷汗涔涔。
耳听得噪聒之声回荡,刘珩不觉蹙眉关切地望向杨柳风,见她容色平宁地回视自己,并无不适之态,他方才安心一笑,复又看向堂上,不意却正迎上方瑾炽然的眸光。
打过二十杖,侍卫们方才撤手退下,任由承喜满脸鼻涕眼泪地趴在地上哼哼唧唧。
方瑾冷着脸拎起案上的惊堂木重重一拍,吓得承喜一哆嗦,立时噤若寒蝉。
“刘杨氏究竟有没有叫你传话邀约杜宇琪?还不快快从实招来?再有半字虚假,立刻打断双腿!”方瑾语声虽然不响,但是阴寒慑人,只唬得承喜打了个冷颤,忙以头抢地高声道:“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说!”方瑾横眉厉声逼问。
承喜又是吓得一栗,才颤声道:“其实刘家娘子自进府以后便从未与小的相谈过半句,当然也不会有什么邀约之事,小的不过是编了瞎话哄骗少爷的”
刘珩闻言,不觉回眸望向杨柳风,却见她只是似有所思地注视着杜宇琪的侧脸,正待循望而去,已听方瑾高声追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诳言相欺?”
“这个”承喜略一踌躇,听得方瑾重重地哼了一声,慌忙开口道:“大人息怒,其实是因为那刘如磬进府养马顶了小的的差使,没了这一项肥差,小的减了许多用度不说,还被派到夫人院里打杂,非但月钱扣了不少,脸面上也甚是难看,因此便时时记恨在心,偏偏那刘如磬人高马大又甚少与其他家仆来往,捉不到由头更不敢硬拼。”
承喜说着,窥向方瑾咽了咽唾沫道:“那日正看见少爷对刘家娘子颇有些意思,便想了个主意要给刘如磬难堪,因此才上前去骗他说刘家娘子只盼着能单独相见一面”
“男女私会固然有失礼数,但也未见得便称得上难堪。”方瑾淡淡地道。
“是,小的只想着少爷素日里也是常混迹于脂粉堆中的老手,若与刘杨氏苟且成奸,那刘如磬岂非是颜面尽失?他若忍气吞声,小的便可伺机羞辱,他若不甘窝囊,正可撺掇了东家将其赶出府去。”
方瑾哂然道:“好个奸险小人,果然是用心恶毒,只是,即便相见,若这二人循礼守分并无逾矩之举,那你岂非也是枉费心机?”
“这”承喜犹豫再三欲言又止,方瑾并不催问,只抬手去拔案上的令签,吓得承喜连忙抖声道:“小的也怕空劳一场,故而引着少爷来到竹篱之旁,趁他向内张望,便将事先拢在袖里的迷神香伸在少爷鼻前晃了晃,又开启篱门放他进去,果然,少爷本性尽失直勾勾便奔着刘家娘子而去,那刘家娘子见了,回身想要避进屋内,小的顶住房门令其不得关闭,少爷少爷就跟着冲了进去,小的见必是得手无疑,这才关了门在院子里把风,谁知刘如磬竟然恰好赶到”
话音未落,方瑾已是勃然大喝道:“你这宵小之徒!光天化日竟然行此不义之举,我且问你:迷神香乃是朝廷明令不可制售私藏的禁药,你是从何得来?”
承喜上下牙关打着架,嗫嚅着道:“前段时间来了个游方的术士贩卖此药——小的一时新奇看着价钱也不贵,便买了一支备着玩的原不曾想果然有效当日也不过权且一试”
方瑾冷哼一声道:“这种迷神乱性之药最是祸害人心,可恶至极,私自制售乃是死罪,那售药的术士现在何处,还不如实招供?若敢隐瞒包庇,与制药者同罪论处!”
“那术士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想来已是另投他处去了”承喜小声地说着。
“刁狡劣奴,不动大刑谅必不招。”方瑾伸手拔过令签作势要掷下,承喜骇得不叠声地哭叫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确实不知啊!”
“恐怕并没有什么游方的术士,这香就是你自己调制的吧?”方瑾森然哂笑。
“不,不,不!”承喜惶然连声:“小的岂有那等本事,这香确实是买的,真的是买的!”
方瑾盯了他一眼,吩咐道:“来人,搜查承喜的住所,务必要小心仔细,不可错漏一处!”
侍卫得令,应声离去。
刘珩虽然静跪不动,垂眸无声,但唇角已是若有似无地挂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堂内堂外死气沉沉,众声喑然屏息凝神拭目以待,转眼便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杨柳风不知何时转首望向刘珩,春水盈盈难掩歉意,感受到她的目光,刘珩只回眸报以一个安抚的微笑。
少时,侍卫回堂复命:搜遍住所,只在箱笼底下找到半支未燃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