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事,都得善后,不能无限制地把影响扩大下去。可这‘后’怎么善?单纯地讲平息、讲制止,合适不?小奎的案子是拖了两年,谁拖的?大家都说自己没责任,那么责任到底在谁?为什么一个简单的案子,一年多时间就是查不实?我想有必要把负责案件的同志请来,当面给大家作个汇报,让大家会会诊。其二,这么快就认定,老奎爆炸案幕后有指使者,是不是太草率了点儿?会不会有转移方向的嫌疑?”说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推开话筒,坦然地,又略带难过地,将目光投向强伟。
强伟并没回避,他知道周一粲一定会讲。昨天的事,她功劳最大,表现也最突出。加上对小奎的事,周一粲一直有意见,现在该轮到她反驳了。但没想到反驳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有针对性。“还有吗?”他盯着周一粲,问。
周一粲本来还想说下去,强伟这么一问,她倒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讲了。吭了一会儿,道:“没了!”
这一声回答令她失望,她这才发现,自己对强伟,有一种冲不破的怕,或者叫“习惯性屈从”,怎么会这样呢?
强伟笑笑——他居然笑了!他从周一粲身上收回目光,又望着大家:“好,总算有人提不同意见了,大家踊跃点儿,有不同意见,尽管提出来。”
会场的气氛再次变紧,甚至比刚开始时还多了那么一层味儿。周一粲短暂的一番话,眼看要把会议引向另一个方向了,强伟这么一问,掀起的那道微澜刷地又平静下来。
这两个人,到底在演什么戏?
常委们的目光仍然聚在周一粲脸上,此时的周一粲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镇定,那么理直气壮。她的脸上出现了一层少有的虚红——那是因内心的剧烈挣扎而引起的面部反应,难道她在后悔?
强伟仍然在等,他想,会有人继续接着周一粲的话讲下去的。
可惜,谁都沉默着。强伟并不希望今天的会议沉闷,他希望热闹点儿,激烈点儿,有时候太沉闷并不是件好事。矛盾这东西,与其让它藏在暗处,还不如让它彻底爆发出来。只有爆发出来,你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它要是永远潜伏在水下,你连它是什么颜色都看不到!
“老乔,你谈谈。”强伟终于将话头递给了乔国栋。
乔国栋缓缓抬起沉着的头,刚才周一粲意外地向强伟发难的时候,他迅速调整了一番自己的思维,并对会场形势作了个判断。他坚信,强伟今天是不会放过他的,单凭他跟老奎那点儿联络关系,强伟就能把他彻底树到对立面上,况且从强伟的态度看,他依据的怕还不只是这一点。说不定昨晚,他又搜罗到什么。乔国栋本来还心虚,周一粲这一开头,他立刻就不虚了,不怕了,今天这出戏,他决计豁出去,顺着周一粲的话音,来它个颠覆!或者,他今天要变被动为主动。
主动总比被动好!
人不能一辈子都被动,关键时刻,还得主动一点。这是乔国栋最近才悟到的官场哲学。
我就不相信,我乔国栋主动不了一次!
“我的心情跟强书记一样,也很沉重,相信在座各位,都有同样的感受。强书记说得没错,我们是要深查,是要借此事件清理和整顿我们的队伍。但对关起门来说话,我有点儿不大赞同。我们既然要查,就应该光明正大地查,就应该在群众的监督下去查,为什么要怕报道?为什么不让媒体介入?我想我们应该召开新闻发布会,将这一事件公之于众。凡事只有放在老百姓的眼皮底下,置于广大群众的监督之下,才能不走样子,不搞过场,才能实事求是把问题查清楚。这是其一。其二,我们今天这个会,能不能变个调子,不要就事论事,不要仅仅局限于老奎跟小奎身上。河阳这些年,出了多少事?有几桩查到水落石出了?单是一个老奎,好办,派一个工作组下去,几天就能把老奎的问题解决掉。问题在于,河阳有太多的‘老奎’,这些年经济发展的同时,老百姓利益这一块,我们保证了多少?远的不说,单是沙县开发区这一块,遗留的问题就不少,如果解决不好,我想我们还会”他吭了吭,没把“遭到报复”四个字说出来。
此番话一出,会场气氛就变了。二把手三把手同时向一把手发难,这样的场面常委们还没遇到过。况且,乔国栋一提开发区,常委们便明白,他在揭强伟的伤疤了。
好啊,今儿这场戏,有看头了。常委们本来还担心,会议会再次出现“一边倒”,那样的话,非但老奎的问题解决不了,河阳往后的政治生活,又会走到“一言堂”上去。这是谁也不想要的结局,却也是最无奈、最现实的结局。其实在座的常委,哪个愿意老是由别人说了算啊?谁的心里,都在渴望着有一天自己的声音能成为最响最亮的声音,也是别人必须要服从的声音!乔国栋一席话,立马让常委们来了精神,他们倒要看看,今儿个,强伟该怎么收场?
“老乔!”强伟下意识地就叫了一声。
乔国栋止住话,转过目光,正视着强伟。
他真的是正视着强伟!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足足有一分钟,强伟这才道:“接着说,老乔你接着说。”
这一天的强伟,差点儿就乱了方寸,事后他也承认,他是让乔国栋提到的开发区给搞懵的,开发区是他的软肋,碰不得。他怕乔国栋讲个没完,那样,会议可真就不好收场了。幸亏中间省上来了电话,要他立即赶往省城,向齐副书记汇报爆炸案,会议才顺势停了下来,要不然,他可能当场就要栽到乔国栋手里了。
乔国栋不简单啊!相比周一粲,他才知道最该打哪张牌。
第三章 满地惊慌(1)
秦西岳是在沙漠里被紧急召回的。那天他从强伟的办公室出来,一怒之下,连夜就回了沙漠。路上他还在愤愤不平:居然怀疑我,真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秦西岳虽然是一介知识分子,但对官场的事,并不陌生。对官员的不作为,甚至胡乱作为,更是深恶痛绝。常年在基层跑,秦西岳深深感到,如今的基层政府,说得多,干得少,有的地方甚至只说不干,或者说一套干一套。这种阳奉阴违的做法,害苦了百姓。加上官员间的钩心斗角,政治上的互相拆台、尔虞我诈,更是将百姓当成了他们斗争的工具,当成了他们手中的一张牌。很多看似为民的事,一旦揭开内幕,却荒唐得很,可怕得很。这些官老爷,打着“为民办事”的幌子,谋得却是自己的政治利益、政治前途。一旦事情跟自己的政治利益相冲突,他们便立刻抽身而退,再也不顾及当初说过什么了。那些可怜的老百姓,明知当官的在耍他们、戏他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让他们耍到底。老百姓可怜哪!这是秦西岳在基层最深最痛的感受。过去说百姓是一群羊,不在乎谁赶。谁赶也得挨鞭子,也得乖乖儿听话。现在,就连羊也不好当,不只是一根鞭子抽你,是几根。这个让你往东走,那个让你往西走,弄得老百姓有时连路都没法走。
在基层待久了,跟地方官员打的交道多了,你对世事的看法,就不能不变。
世事是个啥?说穿了,就是官民合演的一场戏。自古至今,官和民,就是世事的一对主角,一对矛盾。这对主角能配合到啥地步,矛盾能协调到啥程度,世事就是个啥样子。秦西岳没说现在的世事不好,但,让他乐观,他乐观不起来。
回到沙漠还没三天,所里就打来电话,让他火速回去。
秦西岳风尘仆仆赶回沙漠所,还没来得及擦上一把汗,所长车树声便走了进来。车树声的脸色很难看,阴沉、抑郁,而且还染了一层打抱不平的江湖色。一见这脸色,秦西岳就知道,所里出事了。
果然,车树声没顾上跟他寒暄,直截了当就将院里刚刚作出的决定说了。
秦西岳被社科院停了职!
车树声说,前天下午,分管社科院的毛西副院长带着院党组几个人,突然来到沙漠所,召开了一个短会。毛西问了句秦西岳去了哪儿,未等车树声详细汇报,毛西便急不可待地宣布了院党组刚刚作出的决定:暂停秦西岳同志在沙漠所的一切职务,责令沙漠所将其立即召回,在其所犯严重错误未彻底查清以前,不得参与沙漠所任何工作,更不得以研究员身份到基层调查工作
“严重错误?我犯了什么严重错误!”秦西岳厉声问道。
车树声没急着回答,看得出,院里作出这样的决定,他也无法接受。不过作为沙漠所的行政领导,他有责任将事情妥善处理好。
“这么着吧,老秦,你也别急,先回家休息几天。这事我再跟院里交涉,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过了一会儿,车树声道。
“休息?你让我休息?”秦西岳怒瞪着车树声,院里这个决定还有车树声这番话,真是令他无法接受。
“不休息还能咋?决定作出了,就得执行。”
“想得美!”秦西岳吼了一声,就要往外走。车树声拦住他:“老秦你想干什么?”
“我找毛西去!”
“你找他管什么用!决定又不是他一个人作出的,是院党组!”车树声的声音高了起来,他对秦西岳的这股冲动很为不满。一个老同志,总是这么冲动,不出事才怪!
“那我去找院党组!”秦西岳推开车树声,大步朝外走去。车树声追上来:“老秦你听我说,现在不是你找党组的时候,是党组要调查你的问题!”
“问题?”秦西岳收住脚步,回过头来,诧诧地盯着车树声,“你也认为我有问题?”
车树声被他的顽固劲儿激怒了,今天他本来是不想多说话的,眼下不说又不成,他望着秦西岳,重重地说了声:“是!”
秦西岳的脸一阵泛白,进而一片苍白,嘴唇颤抖着:“我明白了,什么院党组,什么毛西副院长,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老秦你太偏激了,你为什么总要这么偏激?”
“我偏激?你们不明不白停我的职,不让我工作,竟然说我偏激?”
“老秦你想想,上面为什么要停你的职?难道你自己一点儿觉悟都没有?”
“为什么?不就是怀疑我跟老奎不清白吗,不就是怀疑老奎那个炸弹是我教唆着绑上去的吗!你们除了整天怀疑别人,还能做什么?”
“老秦你冷静点儿,出了这样的事,你应该反省反省你自己!”
“我反省什么,你说我到底该反省什么?”
秦西岳的态度已经很糟糕了,车树声想跟他说好话,都没法说。这个倔老头子!他真想丢下他不管,爱咋闹闹去。一个人如果总也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个人的思维方式还有行为方式就很可怕了。车树声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不希望秦西岳这样,他也不想看到秦西岳在偏激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老奎那一个炸弹意味着什么?一个平头老百姓以生命向这个社会宣战,以最原始也最绝望的方式发出自己最后的一声喊!这些,他秦西岳难道不知道?他一定知道,他在装作不知道!
偏在这时候,车树声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老婆周一粲从河阳打来的,没接,压了电话,他将秦西岳拉进屋子,继续说:“老秦你听我说,这事非同寻常,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上面不是平白无故停你的职。”
秦西岳不说话了,车树声很少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话,车树声一用这种口气,就证明事情比他想的要严重。但到底有多严重呢,他想不明白。一种感觉告诉他,有人怕了,老奎这一炸弹,怕是炸到了有些人的致命处,他们想堵住他的嘴,不让他乱讲话。
可我是乱讲话吗?
秦西岳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跟车树声说:“好吧,我听你的,先回家,回家总行吧?”
车树声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老头在想什么,但他不点破,眼下有很多事,他也不明白具体缘由,也不想明白缘由,他就一个心思,要老头收回那些心思,回到学问上去。
当初秦西岳要当人大代表,车树声就坚决反对过,无奈上面非要让他当选,他只能点头。这些年,为这个代表,他跟秦西岳之间没少发生过争执。他原本是不敢跟秦西岳吵的,秦西岳是谁啊,在沙漠所,秦西岳不但德高望重,而且在专业方面,已成为一座山,无人可企及。
无论资历还是成就,秦西岳都远在他之上,远在沙漠所所有专家之上,在国际治沙领域,他也是顶尖级的专家,是宝。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些年却突然迷上了为民请命,而且乐此不疲。车树声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让老头热衷于这些事,难道仅仅是责任感?仅仅是对老百姓的那份感情?不,绝不!
如果这样想,那就简单了,也离谱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车树声虽不能准确地说出,但隐隐地能感觉出。这也许是秦西岳更能感染他的地方,却也是十分危险的地方。车树声向来对专业以外的东西不感兴趣,特别是政治,他不希望秦西岳在那条道上走得更远,走得更彻底,他希望他单纯、虔诚,或者还如以前那样,成为一个彻底的知识分子,能在学术这口井里,沉得更深。
但,这可能吗?
想到这儿,车树声的心情愈发沉重,感觉有些话必须要跟秦西岳讲,却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切入点,只好尴尬地叹了一声,道:“收拾东西回家吧,我送你。”
秦西岳的家在黄河北岸,一个叫水车湾的市郊结合点上。这两年银州发展得快,黄河以南已经没地儿发展了,开发商还有外来投资者都将目光聚集到了黄河北岸,水车湾便成了香饽饽。
坐在公交车上,秦西岳脑子里尽是一些破碎的画面:河阳爆炸案,一场久拖未决的官司,一个白发苍苍、孤苦无助的老人,还有河阳不见烽火的斗争,以及大片大片的荒漠,荒漠深处大张着的干渴的嘴后来他想起了那张脸,那张藏在幕后冷冷地盯着河阳的脸。他知道,自己突然被停职,决不是强伟所为,这点上他还信得过强伟。强伟纵是对他再有意见,那也仅仅是意见,是完全可以通过交流就能解决的。停职这种手段,只有那个人能使得出,而且他断定,强伟的日子一样不会好过,说不定,很快就要挪窝了。他正是想到了这一层,才突然冷静下来,他不能再给强伟火上浇油,毕竟,他是个客,强伟才是真正的主,要想解决河阳的问题,还得依靠强伟。
这时候他才哗地明白,那天强伟为什么会那么冲动,那么过激,甚至不惜伤害他,也要把内心的怀疑讲出来。那不是怀疑,那是怕!强伟说不定早就听到了风声,甚至
老奎这一炸弹,炸的真不是时候啊!秦西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公交车开得很野,这座城市的公交车总是很野,一上路便像发疯一样,在跟“招手停”和出租抢乘客。秦西岳记得,去年的两会上,他还在一封提案上签了名,就是关于给银州公交限速的提案,好像是陈石代表发起的倡议。但时间过去了一年,有关方面虽说也对公交公司进行了整顿,但公交车的疯狂劲儿一点儿也没减下来,相反,因抢道发生的事故却隔三差五就见诸报端。车子一个急刹车,秦西岳被颠了起来,头差点儿撞到车顶上,他正要跟司机理论,猛然发现一个人影钻入了他的视线。
“停车,快停车!”秦西岳冲司机大叫。
公交司机刚刚躲过了一场车祸,头皮还在发麻呢,哪能顾得上秦西岳的叫。秦西岳在车窗里眼睁睁望着那个人影儿离他远去,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自个儿却无能为力。遂暴跳如雷地吼:“我让你停车,你为啥不停?狗东西,啥时候你才能把车开得像个车?”
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