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球的风景再次出现,就是旧货一条街。
怕在全国,你也找不出这样一条街来。这儿卖的,都是从城里收回来的旧货,淘汰的沙发、家具、床。就连城里人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旧袜子、破裤头,这儿竟也花花绿绿地挂了半条街。几年前,秦西岳就是因看到了城里女人的旧胸罩,开了洞的长筒袜,才紧急呼吁有关部门,取缔这一旧货市场。但他的呼声却遭到岭西方面的强烈反对:“我们也想卖新货,可老百姓手里得有钱啊,钱都供娃们念书了,穿的用的,就只能省了又省。”
想想大都市的繁华,想想城里人的奢侈与浪费,再看看这儿的凄凉景致,秦西岳的心,就像灌满了黄沙般沉重。也就在这一天,他看到了更为刺眼的一幕。
那道遮羞墙就建在离县城十公里处,一个叫高岭墩的村子。这是秦西岳他们在岭西要看的第一站,市县乡三级领导陪同,介绍新农村建设经验的是县上一位副县长,他指着三百米的长墙说,这是我们用文化占领农村的一种新尝试,由于岭西经济条件差,电视还不是太普及,农民的信息量很少,建这堵文化墙,一是改变村子的落后面貌,让村民们以此为镜,改掉生活陋习,特别是随处堆粪土、随处倒垃圾等不文明现象。重要的,还在于利用这堵墙,开办宣传栏、黑板报,向广大农民及时宣传中央文件和精神,宣传党的富民政策,宣传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中涌现出的好人好事。秦西岳发现,墙上确实辟有专栏,全文贴出了中央一号文件,还有省市的党报以及建设新农村的相关活动通知。在代表们的一片叫好声中,秦西岳沿着文化墙看了一圈,发现这堵墙建得特别有意思,它顺公路而建,巧妙地借助墙体,遮住了高岭墩村破烂不堪的面貌。三百米的文化长墙,用材是讲究的,中间二百米还贴了瓷砖,墙顶用金黄色的琉璃瓦铺成,看上去很有几分气派。而后面,则倒满了生活垃圾,猪粪狗屎成堆地堆着。离墙不远处,就是村民们低矮的房屋。墙跟村民们的房屋比起来,真是新旧两个世界。碍于是第一次看到这墙,秦西岳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在犯嘀咕,这就是新农村建设啊?
等一路看下去,秦西岳才发现,所谓的新农村建设,一半落到了实处,一半,让下面应了景儿。特别是文化墙,近乎泛滥,几乎隔一个县,就能看到这种墙。叫法虽不同,有叫文化墙的,有叫世纪墙的,也有叫宣传墙的,但目的,都是为了遮住村子的面貌,让路过的车辆一眼看到新墙。墙的建法也有所不同,有专门建一堵墙的,也有将农民的旧院墙扒了,用砖砌成新墙,但共同的特点是,这些墙都是建在公路沿线,建在明显的地段。秦西岳愤愤地称它为“遮羞墙”。他在会上说:“如果我们的新农村建设照这个方向搞下去,就会变成一场游戏,一场恶作剧。”人大李副主任批评他,说他讲话不严肃。秦西岳愤怒地站起身,冲李副主任火道:“花国家的钱,建几堵遮羞墙,这叫严肃?”李副主任无奈地叹气道:“老秦你这人思想太右,怎么到哪儿也看不到成绩,照你这说法,下面的同志都没干工作,都在玩游戏?”
秦西岳道:“如果说这也叫工作,宁可不干!”
吵归吵,代表们还得一路看下去,评议下去。等到了革命老区秦岭市平西县老沟乡,秦西岳的火就不可遏制了。
秦岭是本省最东面的一个市,位于著名的秦岭山下,翻过秦岭,就是革命圣地延安。这儿曾是星星之火点燃的地方,更是播撒过革命种子的地方,但因为山大沟深,这儿的经济条件一直很差,老区的群众至今还过着非常艰苦的日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秦岭是重点,也是省上的示范区。但秦岭的虚假之风,搞得比任何地方都严重。
秦西岳他们刚进入老沟村,就看见一堵无比壮观的墙,足有五公里长。白色瓷砖贴面,金黄琉璃瓦铺顶,建得十分漂亮。墙上也没学其他地方搞什么专栏,而是用金黄的瓷砖贴出“社会主义新农村老沟温棚蔬菜示范区”和“解放思想,转变观念,积极响应中央、省市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伟大号召”等几行大字,这字十分的耀眼,秦西岳他们还在离墙几公里处,就能清晰地看到墙上的字了。
有代表说:“这才叫壮观呀!”等到近处,就发现,这墙刚刚建成,墙面还散发着湿扑扑的气息。出乎秦西岳意料,这墙虽是建在公路边,却离村庄有段距离。也就是说,他不是秦西岳批判的那种“遮羞墙”。墙体后面,是一个挨一个的塑料大棚。据平西县县长讲,建设这堵墙的目的,就是激发老区人民科学种田的信心。以前老区只种小麦和洋芋,产量很低,农民收入也很低,县乡经过广泛调查,多方论证,于去年开春提出,要在老区引进大棚种植技术,彻底调整和改变老区农作物种植结构,充分利用光照时间长这一特点,将老沟村的作物种植比例进行了大幅调整。并从省农学院请来专家指导,县乡也设立了农技站,抽调土专家进村服务,给农民讲授科学种田技术。经过一年的实验,老沟这个终年吃不到新鲜蔬菜的地方,居然产出了自己的蔬菜。这是历史性的一个跨越,也是新农村建设取得的一顶标志性成果。县乡打算,以老沟村为示范点,将大棚种植在全乡全县推广,要把革命老区建成秦岭的蔬菜基地。
一番豪言壮语后,代表们走进大棚,实地查看。大棚里确实种出了西红柿、茄子、黄瓜等新鲜蔬菜,种植户脸上也确实洋溢着甜蜜的笑。但秦西岳就是感到哪儿不对劲,他的脑子里死磕着一个问题:这么豪华的墙,要花多少钞票,这些钞票要是用到实处,也能给农村办不少事儿。
这天他开了小差,没跟着代表团回乡上,而是偷偷摸摸钻进了离墙几里处的村子。结果,秦西岳发现了一个惊天大谎:老沟村不但欺骗了县上,也欺骗了这一车的代表,更欺骗了老实巴交的老区群众!
温棚是拆掉房子后搭起来的!
村民说,一开始,老沟村的遮羞墙跟其他地方的一样,也是为了遮挡住破房子,只是比别的地方稍长,有一半,是在村子之外,沿着庄稼地而建。后来乡上让村里搭温棚,搭了一半,看上去不怎么雅观,村民的房子破坏了景致。于是乡上跟村上一合计,决计让村民搬迁,腾出地方来搭温棚,说只有这样,才能让墙发挥出作用来,也能让温棚更显壮观。村民们当然不乐意,搬房子哪有那么容易?乡上开了几次会,同意给每户补偿一千元搬迁费,村民还是不搬,乡上便来了个硬性拆除,强行将十二户人家的房子扒了。
如今,时间过去了一年多,这十二户人家,还居住在离村子五里外的山下。房子扒了,一下两下,盖不起来,搬迁户只好在山下挖窑洞。秦西岳跟着村民来到山下,只见十二孔窑,一孔挨一孔,依次在眼前展开,窑前用泥巴和石块围个小院子,就成了临时的家。问到为什么不盖房子,有村民说,乡上补了一千元,随后又向每户收五千元的温棚搭建费,村民交不上,乡上便让村民跟信用社贷款。村民不贷,乡上便来个土政策,不管村民同意与否,凡是有温棚的,乡上负责贷款,前三年温棚收入用来还贷。
“一个温棚,就把我们打到债窝里了,这辈子怕都还不清。”有村民哽着嗓子说。
秦西岳细问下去,才知道,所谓的温棚,并不像县乡汇报的那样,是村民自发要搭的。乡上为了争全县第一,硬性搞摊派,只要责任田在路边的,一律建温棚,每个温棚投资一万多元,乡上负责补贴三千,其余部分由村民承担。交不了现钱的,一律由信用社发放贷款,谁家敢违抗,轻者不让孩子上学,重者,由派出所按治安处罚条例处罚。老区的村民胆小,一见开来了警车,乖乖地在合同上签了字。
“荒唐,荒唐至极!”秦西岳再也忍不住了,天下哪有如此荒唐的事,为搞形象工程、面子工程,竟把老百姓赶出村子,撵到窑洞里。寒冬已至,西北风吼儿吼儿的,卷着尘土,裹着寒意,从远处吹来。村民们瑟缩着身子,往太阳底下躲。望着破衣烂衫委靡不振的村民,秦西岳心想,他们怎么过冬啊?
在窑洞里住了一夜,秦西岳赶到乡上,一头闯进会场。乡长正在向代表们汇报经验,秦西岳厉声打断他,指着他鼻子说:“你还有脸作报告,你还好意思总结经验?我问你,那十二户人家的房子呢?”乡长被秦西岳的举动吓坏了,一时结舌,秦西岳抢过话筒道:“不敢回答是不?那好,我替你回答。”他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近乎悲壮的声音说:“我们口口声声讲,要一切为民,要坚持群众利益这个根本,可我们的做法呢?同志们,我请大家再去老沟村看看,看看那十二户人家,他们的房子被乡政府扒了,因为盖不起新房,只能住在山下的破窑洞里。去年冬天,十二户人家没一户生过炉子,为啥?买不起煤。为了完成乡上下达的温棚搭建任务,他们举债,有两户人家,甚至提前将十六岁的女儿许给了人家,就为了收几个财礼。老区的群众是观念陈旧,他们害怕贷款,认为贷了款,就低人一等,就成倒欠户了。为此他们节衣缩食,一家人一年只花几百元钱。自己经营温棚,却舍不得吃一棵新鲜蔬菜。我们的乡干部呢?从温棚搭建到现在,每次下去,都要村民杀鸡宰羊,买酒招待。我真是不敢想,那羊你能吃得下,那酒你能喝得下?你们哪是在喝酒,是在喝老百姓的血啊”
他的泪出来了,其实从昨晚到现在,他的泪就没干过。村民们每讲一件事,他就要流一次。这阵儿,他实在控制不了,也不想控制。一任泪水流着,继续道:“这一路,我憋着,忍着,我想我秦西岳可能真是一个过激的人,是一个心里没有阳光的人。但我现在还是要说,新农村建设,如果这样搞下去,不但会坑害广大的农民群众,更会损害我们党的形象,损伤我们的党群关系。这做法是错误的呀,同志们,我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们在座的各位,是专家,是人民代表。代表是什么?是广大的老百姓举着拳头选出来的放心人,他们把那神圣的一票投给我们,就意味着他们交付了我们责任,交付了我们希望。代表如果不为广大群众说话,一味地说官话、说假话、说昧着良心的话,还配当这个代表吗?”
李副主任坐不住了,这哪像是开总结会,简直让秦西岳弄成了控诉会。他怒冲冲站起来,冲秦西岳喝了一声:“老秦!”
秦西岳刷地掉转目光,直逼住李副主任:“你今天别阻止我,我是人民选出来的代表,不是哪个官老爷封给我的。我秦西岳哪怕掉脑袋,也要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李副主任,请你如实回答我,人大组织这次评议和调研,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单是为了说好话,为了给某些人脸上贴金,我秦西岳现在就离队!”
李副主任被他问住了,想不到秦西岳会用这样的言辞质问他。
“你也不敢回答是不?那好,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次下来,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一个字:假!我们不是灶王爷,不能干那种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事,我们更不是说话的机器,我们是人!是人就得说人话,干人事!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我秦西岳不会闷在肚子里,这次回去,我要上书中央,上书全国人大,我就不信,这欺上瞒下的官僚作风会禁不住,我更不相信,中央提出的新农村建设,会是这样一种搞法!这可是在革命老区啊,同志们,难道我们有脸面对那些死去的革命先烈,有脸面对这一片曾被鲜血染红的土地?现在,我正式向会议提出,我要离队!”
说完,他扔下话筒,大步走出了会场,身后传来“老秦老秦”的叫声,秦西岳像是耳朵背了,再也听不到。
第十章 激烈交锋(2)
平西县城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十点,秦西岳来到长途汽车站,想坐车回银州。平西是座小县城,四面环山,中间只有洗脚盆大点地儿,挤挤巴巴的建了县城。这儿交通极为不便,火车没通,汽车先要穿过奇山峻岭,到达秦岭市,然后再从秦岭通往各地。车站上的人不是太多,进入冬季后,这儿的人便再也不想出门了,他们习惯了冬天守着南墙,抱着太阳喧谎的休闲日子,谁要是破坏他们这种日子,他们是很不高兴的。
买票的一瞬,秦西岳眼里突然闪过一个影子。“晓苏!”他喊了一声,忙将伸进购票窗的手抽了回来,掉头就往外撵。窗口里面的售票员不满地说:“你这人咋回事,到底买还是不买?”秦西岳哪还能顾得上跟她解释,脚步仓皇地就往车站里面追。他刚才看见了晓苏,真是晓苏!秦西岳确信,这次没看错,那个一闪而过手里提着黑色提包肩上还挎着背包的女子,定是晓苏!她怎么会在这地方?她跑这地方干什么?秦西岳脑子里跳出一连串的疑问,他真是没想到,会在这偏僻之地看见自己家的晓苏。
他被检票员挡住了,因为没买车票,检票员不让他穿过铁栏。这时候站台里面已有一辆车发动,凭直觉,秦西岳断定晓苏上了那辆车,他有些急,跟检票员吵了起来:“我家晓苏,我家晓苏在里面!”检票员恶狠狠地说:“啥你家我家的,买票去!”
就在他返身走向售票处的当儿,车里有个影子晃了晃,秦西岳清清楚楚看见了晓苏的脸。是晓苏,晓苏上了那辆车!
买站台票的空,秦西岳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想法,几步蹿出候车室,伸手拦了一辆面的。司机问他去哪儿,秦西岳说:“跟着前面那辆长途车,它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那是长途车啊,是去乡下的。”司机怀疑地盯着他。
“我就是要跟长途车。”秦西岳嫌司机多嘴,不满地应了一句。
“跑长途很贵的,要不我拉你过去,上那辆车?”司机一片好心地说。
“谁让你替我省钱了,让你跟你就跟,啰唆什么?”
司机挨了戗,一踩油门,跟了上去。心里嘀咕道,这人不像是公安,也不像个有钱人,干吗做这事?想了一会儿,不放心地说:“说好了,到时可得按计价器付钱。”
“我说你这人有完没完,我说了不给你钱吗?”
司机见他真火了,没再多强调,一门心思开起车来。
面的很快驶出县城,跟着长途车,上了山道。秦西岳心想,这一次,他一定要搞清楚晓苏跟如也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一直回避着,不肯见他们。
山路越来越崎岖,视线也渐渐变得空荡,除了满目的荒凉与贫瘠,你几乎在冬日的阳光下看不到别的。这便是著名的黄土塬,山岭交错,山脉纵横,公路像是山体的血管,蜿蜒曲折,在夹缝中一步步向前延伸。路上除了零星的车辆,连一只鸟也望不见。人更是稀少,走了将近一小时,秦西岳眼里,才冒进一个人来,是个羊倌,手里扬着鞭子,正啪啪地甩着。那声响,像是山体发出的嘶鸣,格外的脆,也格外的野。寻着声音望上去,半山腰处,秦西岳望见了棉花朵似扑儿扑儿动弹的羊只。
这光秃秃的山上,羊啃着地皮居然也能活,秦西岳心里涌上一层叹服。要叫他说,这天不爱地不疼的苦焦地儿,能活人,真是奇迹。
大约是走这样的路,司机也有些寂寞,有些困乏,没话找话地跟秦西岳呱嗒起来。秦西岳这阵儿才不那么急躁了,晓苏一直在他的视线里,她跑不掉,便也放心地跟司机喧谈起来。
又走了两小时,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