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孩子们一队队由校车阿姨带下车,提着书包踏上学校正门的大理石台阶。休息室里的高谈阔论渐渐散去,窗边几个聊兴正酣的匆匆啜上两口咖啡各就各位,老师助教都走了,只剩下一大排来不及冲净的马克杯横七竖八地摆在水池中间。
卿卿还窝在沙发角落,手里抱着《小黑鱼》,望了眼窗外,拍拍脸颊低头继续。
有人从卿卿身边走过,年纪十八九岁的外国大男孩,手里拿着足球,伸手拽了拽她垂在肩上的长辫子,成功让她从书里抬起头,微微笑了笑。
那个笑容不深,两个小梨涡没露出来就消失了。
“快点名了,还不去班里?!”男孩指指墙上的钟,手上转着足球。
“今天糯米当班!” 卿卿整理过被揪散的发梢,把波西米亚裙褶拍拍平整,正了正胸前的玻璃珠,又抱起《小黑鱼》。
她的一天,总是这样从一本故事书开始。
又过了十分钟,休息室彻底安静下去,外面的楼道多了喧闹,此起彼伏都是家长和小朋友的声音。卿卿双手交叠在封页上,满足的呼出口气,夹好书签,不觉笑了。
跪在沙发上垫着下巴晒太阳,休息室的玻璃上隐约印着卿卿的侧影。她不是那种特别出色的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孩,除了一身长裙和两条粗黑的长麻花辫,暖融融的笑容和一对梨涡最让人印象深刻。圆圆的鹅蛋脸,亮晶晶的大眼睛,可爱中带着勃勃朝气。因为专业扎实,面容讨喜,师范毕业后没太费力气就申请到了国际学校的老师职位,工作到第三年,她还不到二十四岁,已经开始带幼儿园中班,手下还有个助教“糯米球”。
国际学校不同于中国学校,她这样的小老师也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不照搬死板教条,卿卿游刃有余的游弋在“洋人”组成的海洋里,俨然成了一条名符其实的“小黑鱼”。并不起眼,又不会被遗忘。
“qiqi,中午有蛋糕义卖!”门口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她回头时,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又趴会窗台,拨弄下花盆里的一株小苗。
最初,大家是叫她“穆老师”或“穆卿卿”的,熟悉了,叫qingqing,奈何外国人的中文发音不标准,以讹传讹就成了qiqi,如今班里的孩子都习惯了叫她Miss77。久了,她自己也忘了要叫qingqing,反正在家里,上到爷爷奶奶下到张妈小哥,也都一律叫她七七。她是独生女,又是同辈排行最小,上面还有六个哥哥。
哒哒两声,又一壶新咖啡煮好了。卿卿回头看了眼时间,发现休息室里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就跳下沙发走过去打招呼。
“第一节没课啊?”
“没课,来这判作业。”嘉兰放下笔,把腿上的作业本摆在一旁。卿卿随便拿起一本看,密密麻麻写满了中国字和水笔批改过的痕迹,一片鲁迅小说研究,赶紧又把本子放了回去。
“怎么还不去班里?”嘉兰问。
“锻炼裘诺啊,让她自己应付一下,一周一次。”卿卿喝了口咖啡,坐在嘉兰身边,抓起她胸前的项链颠了颠。
“你听见他们刚刚说的了吗?” 嘉兰压低声,贴过去问,“萧恩和音乐老师真的假的?他不是一直对你”
一听这个,卿卿无奈叹口气,放开项链抱起绘本书站起来:“不说这个,他的事我不知道,跟我没关系,都过去多半年了,而且那时候”
说不下去,就停在“那时候”上面。
嘉兰是过来人,没再往下问。
“算了,随便大家说吧,反正我们什么也没有,就是普通同事。”背上扎染的挎包,卿卿从嘉兰面前拿了块饼干咬在嘴里,恢复了笑意,“不想了不想了,我去点名,糯米要忙不过来,拜!”
“拜拜!”
离开绯闻中心,穿过休息室前的走廊,卿卿才收起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脑子里回想起从休息室里听来的话,再一次庆幸自己当初当机立断拒绝了萧恩。萧恩并不是不好,但卿卿坚信,如同糯米所说,不是每个中国女人都适合找个外国男人,她自己就不适合。有文化冲突,对感情理解不同,语言交流有障碍,深层的就更谈不上。在学校工作三年,看多了一对对分分合合的异国恋,卿卿对恋爱的态度特别务实谨慎,至于未来的规划,她不敢想得太远,可能是个本本分分的中国男人,恋爱结婚,然后就踏实过小日子。也可能走廊迎面过来同事,卿卿加快脚步,甩开萧恩的绯闻,挂上招牌笑容,上前打了个招呼。
萧恩留给她的,除了热情如火的追求和三番五次弃而不舍的爱情攻势,就是上个圣诞夜想到圣诞节,卿卿又想起那些噩梦了,醒来时嘴角还会发疼,心口悸动。捂着嘴巴,把讨厌的记忆关闭上,她感情生活中小小的“污点”,想抹去,想忘记,想释怀,却总还是存在,其实不过一个吻而已。一个吻啊!
跑进幼儿园所在楼道,卿卿再一次警告自己,快快忘记萧恩这个人的存在,哪怕每天都要在学校里碰到也要当成碰不到。
她知道外国人也是人,外国男人也是男人,外国男人也有好男人。但经历过萧恩的事后,她宁可要一片空白的感情,也再不愿卷进混乱纠结的漩涡里。她知道,自己可受不起这个。
卿卿回到班里,孩子们正等在门口,走廊里还有几位没有离开的家长。卿卿的随班助教裘诺正一个人手忙脚乱的给孩子点名登记。放下东西,卿卿跑过去帮忙,随手从办公桌上拿了一叠贴画,到队伍最面前贴在一排伸出的小手背上。
越小的孩子,越是容易为一些星星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开心,有时卿卿也是这样。一个个点名字,孩子们稚嫩的应着,睁大眼睛等到贴画,进教室前会大声向卿卿和裘诺问好:“Morning,Miss77,Morning,MissQiuQiu。”
点过名,糯米带着孩子们围坐在地毯上唱幼儿园园歌。卿卿给刚刚打完架的双胞胎兄妹Anish和Anisha讲道理,送走了最后几个家长,她又拿着点名册回到教室门口,手指滑过表格上最后一个名字——费小虎,不觉往走廊的尽头张望。
已经过了入园时间,费小虎还没有来。
费小虎是卿卿班里很出名的一个小男孩,华裔,有轻微自闭症,半年前从国外回到父母身边被送到幼儿园来。最初的那段日子,不管对卿卿还是小虎来说都很辛苦,她和糯米费了大把时间让小虎接纳新环境,三个月才换得小虎脸上一点点笑容。然后再上升到教育和辅导他。小虎的进步,从停滞不前到缓慢前进,自闭的阴影渐渐散开,卿卿绝对跟着一路辛苦过来的。因为小虎的特殊原因,卿卿总会格外留心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一个细微的变化,在卿卿眼里都被无数倍放大记在心上。
看了几次手表,卿卿有些耐不住担忧起来,用铅笔轻敲着点名夹的边缘,准备去前台打电话到家里询问。还没走到教室前的小衣柜,就见到走廊尽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费小虎垂着头,似乎还嘟着嘴,无精打采,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书包外衣都拖在地上,被个高个子男人领着,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
卿卿没着急过去,而是蹩到拐角的地方细细观察。她熟记小虎的各种表情,却很少见他会如此刻忧心重重,四岁的孩子,应该天真活泼根本不懂得忧虑。再看领着小虎的那个男人,卿卿也不记得见过。
走到离中班二三十米的地方,男人停在走廊的室内盆景旁蹲下身和小虎讲话。离得远卿卿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直觉小虎和那男人很熟悉,他放开手里的书包带拉起男人的领带左右荡着玩了几次,还在领带末梢打了个丑陋的结。
那男人倒也不生气,任他拉扯着,说完还拍拍他的头,指了指教室的方向。
挺特别的一幕,触动了卿卿极细的一丝感动和记忆,让她想起小虎刚到班里时的样子。半年前,小虎要矮一些也瘦一些,入园的前三天没跟她和糯米说过一个字,哪怕是吃午饭去洗手间这样的简单要求也不会提,完全是一个封闭起来的闷葫芦。整整两个星期之后,小虎第一次叫她Miss,再然后才学会叫她Miss77。因为听了她的睡前故事,他逐步敞开心扉愿意和她交流,结束了第一个学期,小虎已经习惯去洗手间拉着卿卿的衣角,一起游戏时趴在她背上撒娇。小虎的一点点快乐或伤心都表现在最细微处,快乐时,也不过安静的拿着玩具送到卿卿手上,与她一起玩,对她笑笑。
远处的一大一小不知又说了什么,小虎抱着男人的腿蹭着身子,男人面色平和,无动于衷的站在那里只是摸着他的头,最后好像是放弃希望了,小虎不情愿地蹲下捡起地上的书包和衣服,自己穿戴整齐。
那是谁?卿卿心里有个大问号。
考究的商务西装,灰衬衫,扎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像是学校大多数家长那样的成功型人士,年纪不算很分明,可能三十上下,反正比费先生要年轻一些男人终于和小虎彻底谈完了,揉着他的短发蹲下帮他系好蓝色的小领带,任他撒撒娇,把他的领带扣打开,才替小虎把书包带背好,拍拍肩膀,很信任的样子,像是给出征的战士授勋一样。小虎独自出发了,第一步不怎么情愿,走出两三步,还在依依不舍回头。
男人静静的靠在走廊边,交叉着手臂,目光始终追随在小虎身上,让卿卿错以为是个放开儿子独自去冒险的父亲,可那明明又不是费先生,跟小虎告别挥手,手上也没有结婚戒指。
得了鼓励,小虎的步子终于轻快很多,迎着卿卿的方向跑起来,一发现她,马上就扑到她怀里,如同习惯的那样抓着她的裙摆,问道:“Miss77早!”
蹲下身,卿卿帮小虎摘下书包,留在口袋里的贴画撕下一张粘在他手背上,问道:“小虎怎么来晚了?”
“嗯”小虎嘟着嘴,扭着身子喃喃很久卿卿才听清他在用英文讲,“小虎明天早早起,不迟到了。”那两只小手一直藏在背后,似乎怕她拿走他的贴画,一脸的内疚以外,总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卿卿会心一笑,也随他望去。
走廊里,男人已经不在了。原先他靠过的地方只剩下孤零零的盆景,旁边还躺着一只不知哪个孩子落下的鞋子。
卿卿送小虎进班里坐好,加入到背儿歌的小朋友中间,又折回楼道里捡那只小鞋。经过玻璃窗时下意识望向操场的方向。那个挺拔的背影早走到球场边缘,没有了小虎,便多了陌生而疏远的感觉,斜长的影子停留了并不久,很快消失在卿卿视野里。
上完第一堂课时,前台阿姨过来送早报,顺带放下了一份《中小学一周咨询》。卿卿正忙顾不得看,照顾完了大多数孩子,又去玩具区陪小虎拼动物插片。几页简单的咨询,到了十点钟孩子们吃零点水果卿卿才得空草草扫了一眼。
一千多人的学校,琐事活动一件都不少。游泳比赛,慈善募捐,house音乐比赛,家长委员会新学期会议日程安排她刚想仔细读读小学各年级的旅行计划,隔壁班老师凯瑟琳过来商量楼道板报新一期的内容,卿卿只好放下早报,嘱咐了糯米照顾全班跟了出去。
幼儿园生活就是这样,每一分每一秒都忙碌而杂乱。从校车停在门口到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卿卿的时钟没有一刻属于她自己。偶尔她也会羡慕嘉兰那些中学老师,可以悠然自得的在休息室喝咖啡判作业,享受一个没课的下午。但顾念着从孩子们身上得到的快乐,又会马上对工作中的辛劳没了怨言。
午饭时,卿卿和糯米带着全班孩子排队洗手,糯米捶着肩膀受不住在一旁抱怨:“太不公平,这学期只有咱们班多了三个孩子,还有Anish的问题,下午要告诉他妈妈,我听说别的国际学校双胞胎或是兄妹都不可以同班的。”
卿卿帮糯米捏了捏肩膀,正色道:“这些我也知道,但是学校同意了,我不能去找大使讲我不教你的孩子对不对?既然已经这么安排了,我们尽量做到最好就是了。”
比起毕业一年半的糯米,卿卿多了一些经验和耐心,但她自知资历尚浅,哄哄糯米,也不忘给自己鼓气。
糯米苦笑,看看身边的孩子,靠在洗手台旁叹口气,“卿卿,整天这么干你不累吗?”
“还好吧,习惯了!” 卿卿扶着Anisha下了最后的台阶,又去领下一个小朋友。每次糯米问到类似问题,她都是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好像天生她就应该当老师,在幼儿园这样的环境里成长磨砺下去。往孩子手上涂消毒液,卿卿戳戳糯米示意她去队尾,“行了,少说话快干活,中午你休息我看着午睡,周末请你吃东西。”
“好啦好啦!”听到有吃食,糯米挤挤眼睛,脸上总算有了点开心模样。
卿卿和糯米共事的一年多,已经是很好的伙伴,不仅是工作上,私下的交情也不错。都是年轻女孩,可聊的事情很多。但因为工作原因,即使天天一起带班,能说上体己话的机会也是有限。糯米跑去队伍后面再想说什么卿卿根本无暇细听,只知道她在八卦,“嘘”了两声,便不再往心里去。
学校的是非看似少,实则不然。老师与老师,老师与助教,甚至老师与家长,不同层级,不同国籍国际学校是个尤其复杂的小社会,某方面和大公司很像,因为孩子们的存在又相对简单一些。工作时间久了,卿卿只愿意把自己分内的那些事情做好,至于工作以外的,不管是好事坏事,她都不过分关心,把什么都看淡些,也许是太淡了,到现在身边连一个固定的男朋友都没有。
洗过手,安排好孩子的座位,卿卿去水果区取了些草莓,留到最后与小虎同坐。小虎是寡言的,想什么都是眼睛说话,放下托盘就直直望着卿卿盘里的草莓,举起叉子还嘬嘬手指。
“快吃西兰花和肉丸,吃完给你草莓!”
卿卿拨拨他盘里的蔬菜,小虎嘟下嘴,点点头,慢慢开动了。
卿卿并不急着吃饭,把奖励小虎的草莓一排摆开,又巡视了一圈孩子才回到座位上。对她来说,即使话最少的午餐时间,有三四个阿姨在餐厅帮忙照料着,也难得有一刻真正的清闲。二十双小手挥舞刀叉,常常会出千奇百怪的问题。小虎不肯吃胡萝卜,Anisha举着菠菜叶跑来问她大力水手什么样子,Anish用勺子敲对面小朋友的头,菜汤弄了两个孩子一身,Harry则把整盘饭菜都扣在了地上丁丁咣咣的一顿饭,到孩子们午睡时,卿卿已经累得腰酸腿软,做完义卖蛋糕回来,要靠在睡房的大垫子上才能缓解周身疲劳。她又惯常似的自我安慰了一番,回想前一晚家里的丰盛晚餐,从手边拿了本绘图书打开,试图忽略胃里半饥半饱的空落感。
不知是倦怠所至,还是心有旁骛,这天的故事卿卿总也看不下去,翻了几页,就又放到身边的地毯上不再动了。
那份难以专心,孩子们午睡进行到一半得到了应验。卿卿正在地毯上穿珠子,靠窗一排传来孩子的哭声,循声望去,正是小虎睡的小床,床头还挂着他新画的一幅画。
孩子做噩梦闹了情绪是常事,哭哭啼啼也不少见,但一抱起小虎卿卿就知道有点反常,他的裤子竟然湿透了,屁股上潮乎乎的一大片,这放在过去的一个学期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
卿卿送小虎到盥洗室换洗,他还在半梦半醒中不肯配合着脱衣脱裤,哭哭啼啼在她怀里闹了好一会儿,几乎扯断了卿卿脖子上的项链。从洗屁股擦爽身粉到换好干净衣服,每个小细节卿卿都不敢马虎,糯米轮休回来帮忙,两个大人手忙脚乱了一阵,才终于把小虎送回去继续午睡。
可能是打点小虎时把胸前的衣服弄湿了,在睡房又受了些凉气,下午卿卿便总感觉身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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