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的反应卫姜已不愿去看去听去想了,她闭上眼睛,她还在对这个人抱着什么样的期待呢?
卫姜的眼泪落下来。
事毕,众人退散,宣武殿内霎时变得空旷。北风里,琉璃的宫灯幽暗,好似在诉说中难言的惆怅。
又下雪了呢。
卫姜走出宣武殿,转入幽暗回廊处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倚靠去了墙上。
宫墙冰冷,却冷不过她的心。
☆、211。和亲(10)
她肢体僵硬,左边的肩膀好似脱了臼一般,方才那太监是用了大力气的。
宫灯明亮处,在宫人的簇拥下,赵太妃上了软轿子。
卫姜的视线一转,便看见了回廊的前方,沈约同卫清相依偎的身影。
卫清低垂着脸,沈约直直看着卫姜。
卫姜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他们一眼。
被冷风一吹,僵直的身体倒是恢复了一些灵活与清明。卫姜头也不回便走进了回廊外的风雪中。
沈约好似不能控制自己,提步就去追卫姜。
“沈大哥!”卫清紧紧抓住沈约的手臂,好似她一松手,这个男人就会自她面前消失一般。
沈约拂去卫清的手,亦是头也不回追了上去。
雪下得愈发大了。
风雪里,沈约追上卫姜。
沈约死死拉住卫姜,“当时的情况,容不得我说一个不字。卫姜”
“放开我!”卫姜狠狠甩开沈约的手,隔着风与雪,她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沈约,我所有的苦难都自你而始!我错了!我当初就不应该救你!”
沈约一怔,“救我?”
漫天雪花纷扬,卫姜的脸上是凄苦,“我只愿此生再也不要见到你!”
卫姜走了。
沈约的声音低低地,响在北风呼呼的宣武殿外:“我会带你出去的,卫姜。”
若非苏行死死捂住长歌的嘴巴,控住她的双手双脚,按了长歌的脾气,这房梁怕是也要被她掀翻了。
是的,入宫后,苏行便带着长歌悄悄潜伏进了宣武殿。二人藏身的地点便是陈三的老窝——房梁。
长歌目睹了那一场指鹿为马,她觉得自己好似看了一场荒诞的戏剧。
苏行在她耳边安抚,“我知道你想帮她,我会帮你救她,但是,卫宫之中戒备森严。我们要等,等一个好时机。”
何时才是好时机?
卫国和亲的队伍踏上前往祁国的道途时,已是来年的早春。
卫国在北边同陈国的战事正值白热化,是以,卫国对此次同南边祁国的亲和相当重视。
卫国三公主卫清远嫁祁国为妃,沿途由卫国大理寺卿亲自护送。送嫁的队伍沿着卫都的朱雀大街出城门,十里长街,万人空巷。
有卫国精兵及祁国使臣带来的强兵相护,和亲的队伍一路上走得十分顺畅,两月间便已到了平城外三十里的百里平原上。
过了平原,经了平城,再往后便是祁国的土地了。
这一夜,和亲的队伍在平原上驻扎。
有营帐支起,有篝火燃得旺盛,送嫁的队伍里,满满都是大红的喜气。
一身大红喜服的卫姜在马车内,闭目养着神。
到了后半夜,平原上的风起,有石子打在马车的壁上,噼噼啪啪响。
卫姜睁开眼睛,只因外头有人在马车侧壁上轻敲。
“叩叩叩——”的声音极富规律,且又不绝。
卫姜被扰得休不了眠,便缓缓掀开了一点点马车的窗。
马车的窗外,立着一个卫国的守卫。
那守卫静静立在暗夜中,垂首恭敬对卫姜:“公主殿下,沈大人有请。”
卫姜放下马车的窗,清冷的声音传去窗外:“告诉他我没空。”
守卫闷声不响,又开始敲窗。
这样下去,她整夜都别想睡了。
卫姜无奈之下,只得掀帘子下马车。
卫兵们都睡了,只零星有几个守卫在放哨。营火稀落,倒也勉强能照亮脚下的土地。
眼看前路越来越幽暗,卫姜停步:“这不是去沈大人营帐的路。”
那守卫依旧垂首恭敬道:“沈大人邀公主去前方小林子一聚,沈大人说了,他的营帐人多嘴杂。”
卫姜却是不愿走了,“要见我可以。你让他自己过来。”此处离扎营处不远,却能避过守卫的耳目。卫姜觉得,有事在此处说便可。
那守卫略一犹豫,答应了。
月光如洗,平原山川一望无际。
背后传来脚步声,听声音该是沈约。
卫姜未回头,“沈大人找卫姜来所为何事?”
背后那人半响无言语。
卫姜本就不愿见他,他无言,她反倒落得个清净。想到这里,卫姜提步就朝来时路走去。
却突地,背后有呼呼风声过,伴随着冷风呼啸而来的,是森冷的剑光。
卫姜一侧头,便在月下看见了投在地上的身后的暗影。
男人持利剑,剑尖直取她的咽喉。
卫姜悚然心惊。
沈约要杀她!
地上的影子救了她一命。
卫姜堪堪避过那一剑,踉跄藏身去了一棵大树后。树后背光,四周一片漆黑朦胧。暗夜里,好似有猛兽在蛰伏,随时就要扑上来取她的性命。
卫姜料到了关乎自己的无数种结局,却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沈约手中。
☆、212。和亲(11)
沈约为何要取她性命?
思忖间,森林剑光又直逼过来!
卫姜方才躲过那一剑已是侥幸,如今对方使了全力而来,不会武的卫姜又如何躲得过?
卫姜干脆闭上眼睛。
北风吹散了天际的乌云,卫姜静谧的脸孔又暴露在了如水的月光当中。
寒铁的气息扑面而来
“呛——”的一声响,是铁剑被利器弹开的声音。
大惊的卫姜睁开眼睛,便见着了长歌心急如焚的脸。
长歌,她的妹妹。没想到她卫姜死前还能见着自己的妹妹,老天这是在给她临终前的安慰吗?
“哎呀快跑!”
耳边传来熟悉的清悦女音,下一瞬,卫姜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只素手一把抓过。
“快跑啊!”
卫姜被拉着踉跄奔逃。在某一个瞬间,她回过头去,看见如水月光下,白袍的男人迎风而立。他未持剑,可仅仅是负手而立,便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弥漫开来。
卫姜想,今夜,她大抵是死不成了。
“啊姐你吓死我了!幸好我们赶得急!”叽叽喳喳的声音是长歌。
长歌拉着卫姜没命地跑。她不敢朝有人有火的地方去,只得在平原上四处乱窜。
二人在奔至一小片灌木丛边时,终于脱力,停下来喘气。
卫姜的体力比长歌要好一些,她看着长歌因为剧烈奔跑而红彤彤的脸,道:“你不该来。”
喘够了气的长歌拉过卫姜的手,“来都来了,说这些做什么?姐,一路上有没有受欺负?”
卫姜摇头,“你和谁一起来的?”
长歌:“和四叔。”
卫姜直觉就蹙了眉。
长歌赶紧转移话题,“刚才好险!姐,刚才那个是谁?太可怕了!如果我和四叔晚到一步”长歌顿住了声音,不敢说下去。
卫姜垂眸,“不知道。”
见卫姜无事,长歌垫脚看四周,“四叔怎么还没回来?四叔——”
“嗯。我在这里。”月下那淡笑着的身影,不是苏行是谁?
长歌一张红彤彤的脸立时笑开了花。
月夜下,苏行在前方带路,长歌拉着卫姜的手在后头紧跟。
长歌问卫姜:“姐,这么晚了,徐斯城他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卫姜停步,蹙眉,“徐斯城?”
“对啊,四叔找人把他从牢里劫出来了,还给了他侍卫的腰牌。然后他是混进和亲的队伍里和你一道出城的。因为觉得有他在队伍里可以保护你,我和四叔一路上才没快马加鞭的”长歌本还要说话,却见卫姜面色陡然苍白起来。
这个时候,前头的苏行回身道:“可能路上出了什么纰漏,总之他应还在和亲队伍中。我已命陈三前去带他来。”
卫姜只是蹙眉不语。
一行三人去到苏行等人的歇马处,是在一个相对隐蔽的灌木丛里。
苏行在取火。
长歌便拉了卫姜去看马。
一匹骏马,马上驮着足够的干粮。
长歌对卫姜道:“地图都在包袱里了,徐斯城他打惯仗的人应该会看。四叔说徐斯城是个老实可靠会疼人的男人,嗯,我也觉着他不错的。姐,明*们二人走了,就别再回来了。”
卫姜捏捏长歌的脸蛋,眼里多日来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到底没有白疼你。”
余下来的时间里,补眠是紧要事。
长歌本要同卫姜一起抱着睡觉,却被苏行强行拖走了。
长歌反抗。
苏行特别淡然看长歌一眼:“不抱着你我睡不着,相信你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同样感觉你妹啊!
启明星照亮平原。
长歌窝在苏行怀中,呆呆看着他,他看起来好深沉好深沉的样子,长歌便斟酌问:“四叔你在想什么?”
苏行特别淡然看长歌:“在想明日早饭吃什么。”
长歌:“”
次日,长歌是被苏行看醒的,他的目光哟,那就一个*裸。
长歌害羞睁开眼,却见苏行仍旧是昨夜那一副深沉的表情。长歌张口就道:“四叔你想早上吃什么想了一夜吗?”
苏行扫了她一眼,“在想你姐姐去了哪里?”
啊?
长歌这才意识到卫姜不见了!
长歌有点急。有他们在,卫姜应该不会被人抓走才对。然后躲出去嘘嘘也不应该这么久才对
“可是她为么不等徐斯城?”
苏行收起深思的表情,牵了长歌去看马。
马儿少了一匹,看来,卫姜是骑马走的。
苏行遥远远方,却道:“她回去了。”
长歌:“?”
苏行一指马背,“她骑走的是未带干粮的那一匹。包袱地图也都还在,她就不可能出平原。”说到这里,苏行利落上马,“她许是放心不下徐斯城,回去了和亲队伍。她离开时间不长,我们快马或许还能追上。”
长歌很放心地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213。和亲(12)
苏行猜得不错,卫姜确实折返回去和亲的队伍。她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若徐斯城真在队伍中,这一路行来,他不可能不让她知晓他的行踪。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出了意外。
只愿不是无法挽回的意外。
卫姜握紧了缰绳。
太阳自地平线上升起,晨曦照亮大地。
卫姜控马,马儿一声长嘶,停了下来。
平原辽阔,前方有一个路口,路口便有等着她归来的人。
卫姜下马,那些人在朝她靠近。
当先的是一身蓝袍的沈约,沈约持剑,身姿肃穆。沈约的身后立着一个黑袍男人,男人铁剑在手,利刃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卫姜眯起眼来,她记得那把剑,那把剑在昨夜,差点便要了她的性命。
卫姜猛地就是一惊。
更有十几个黑衣精壮的武士跟在沈约同那黑袍男人身后。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送亲一仗。
那一瞬间,卫姜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她只觉荒凉可笑。
“卫衍派你们来的?”卫姜在马上,这话问的是沈约。这些人中,怕是只有他会同她说上一两句话了。卫姜突然觉得讽刺,玄武殿外的雪夜里,她对沈约说了难听的绝情话,却没想,转眼他就成了主宰她卫姜生死的人。
沈约面色复杂,但是,他还是点头了。
卫姜突然就笑了,煦煦的暖阳的光照在她脸上,给她的脸蒙上了一层光,“卫衍还真是不遗余力啊。他这么一番大费周章,只为了除掉我?帝王的胸襟只是这样吗?我卫国危矣。”
沈约上前一步,他深深看卫姜,“陛下也有陛下的难处。公主”
“杀了我,你们如何向祁国人交代?”卫姜打断沈约的话。
沈约道:“陛下已做了周密安排。届时,祁国人自然不会怀疑到我卫国身上。”
卫姜讽刺地笑:“你们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沈约面露痛色,“公主,你听我说”
“徐斯城在哪里?”卫姜却是抢话道。
沈约蹙眉,脸上倏忽间就现出一点怒来:“徐斯城罪大恶极,按律当斩。此刻,正在刑部大牢,秋后问斩。”
如此看来,他还不知徐斯城混进了和亲的队伍。卫姜心中便长舒了一口气。徐斯城,他真的不该死在这样的地方。
那么,她呢?昔年锦衣玉食时,她可曾想过自己的结局?
沈约看住卫姜的脸,“公主还有何话要说?只要沈约办得到,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卫姜勾了勾嘴角,“将我和徐斯城合葬。”
卫姜其实是了解沈约的,起码,她知晓如何一下便激怒他。果然,她话一出口,沈约当即就变了面色。她从未在这个偏偏状元郎脸上看见过如此灰败的颜色。
他们之间怎会变作这样?
卫姜也曾无数次问自己。
昔年的桃花树下,柳絮飞扬。尊贵的公主同年轻的状元郎不期然一个邂逅,公主情愫暗生,状元郎清高孤傲。
爱了恨了痛了累了谁也不会料到,最后迎接他们的,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卫姜无端端觉得伤感,红了眼眶。谁都难免一死,纵然她不死,去到祁国为妃,她也是生不如死。只不过,觉得自己的死有些荒诞的可笑罢了。
卫姜的视线落向远处金黄色的地平线,“卫衍有话带给我吧。”
沈约沉吟道:“陛下想知道,那天晚上,公主看见了什么。”
卫姜平静道:“该看见的都看见了。”她转过脸来,“所以,我才会说,卫国危矣。”
沈约身后的黑袍男人及武士们都因卫姜的话一阵骚动。他们皆忠心于卫衍,凡是对卫衍不利的人,他们会格杀。
沈约朝身后人做了个动作,是安抚。
卫姜于马上,居高临下看沈约,“动手吧。”
看见沈约提剑,卫姜闭上了眼睛。
有些事虽已在脑中演练,可当它真的发生在你面前的时候,心中难免还会生出一丝惶然,到底还是不能坦然面对自己的生死啊!
但卫姜并不怪自己,她不能直面生生死死,是因为她还年轻,她在这凡尘俗世里,走了甚至不到二十载。
突然起了风,风吹来平原上的沙,打在脸上,有微微的疼痛。
佛家道人身难得,她死在了这里,不知下一世会化成什么呢?
若能做平原里的一粒沙,大抵也是不错的。
卫姜能辨得风里夹带着的森冷的剑光。
这一剑是沈约刺来,不可否认,比起昨夜砍向她的那一剑,少了数倍的戾气和杀戮。可这毕竟也是剑呐,可他毕竟是要来取她性命的呵
沈约到底还是动手了。
她一个卫姜哪里及得上他心中的君君臣臣?
她一个卫姜怕是也比不得他身边的如斯红颜吧?
☆、214。和亲(13)
沈约的剑刺入了卫姜的左胸,不深,确实极痛的。
好奇怪,他明明没有刺中她的心脏,她的心为何会有被烈焰灼烧的感觉?是因为心痛吗?
卫姜感觉自己的心在被烈焰灼烧,那烈焰在她身体里肆虐,继而蔓延。顷刻间,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葬身火海。
这一回,是真的要死了啊
卫姜感觉到沈约的利剑自她身体里抽离,奇怪的是,此刻,她已然没了被利刃刺穿的痛感了。不是她不怕痛,也不是她已痛得麻木,而是,那五脏六腑的被灼烧的强烈痛感占据了她全部的感觉神经。
卫姜感觉自己的身子绵软,不能支撑,她自马上掉了下来。
卫姜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似棉花,体内的烈焰仍在继续,是要将她从内到外烧个干净吗?
身子倒入一个呼吸急促的怀内,她记得这个味道,是沈约。
卫姜不想让他抱,可是,她已然没了挣脱的力气。
卫姜感觉到她的大手在她伤口的周围动作,是在替她处理伤口吗?呵,不必了,她的伤口深深的,在内啊
卫姜好似听见沈约在她耳边说着话:
“公主,此剑不深,性命无忧。待我去打发了那些暗卫”
卫姜想对他说,别白费劲了,此剑不深,可她内里伤得已深。她定然是要死了。
可她又突然不想对他说话了。也算她的临终遗言了,对他,要说什么呢?
长歌同苏行赶到的时候,武士们已退了开去,马上随意在吃着草。日已高深,温暖的阳光照在半蹲于地的沈约身上,沈约的怀里,躺着一个卫姜。
卫姜,人世不醒。
长歌冲过去,“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
沈约抬眼看长歌,他一贯清贵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迷茫来,“我想,带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