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回忆录- 第1部分

　　　　江湖是什么？

　　　　在我爹孙天成的眼里，江湖便是镖局和走镖。而在我的兄弟木瓜看来，江湖就是兄弟，兄弟就是那个对的你要为他拼命，错了更要为他拼命的人。我已死去的妻子则说，江湖是一群傻男人，整日价干着傻事。

　　　　所以，江湖是什么？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那么我的江湖呢？

　　　　我有理由相信，我这一生的经历，能让你更透彻更深刻的理解江湖是什么。因为能在江湖的血腥中活到我这个年纪的人并不多，能建立如武圣教这样赫赫威势的人更是寥若晨星，而有幸被江湖公推“武圣人”的，亘古以来仅我一人。所以，如果说孔夫子最有资格说“儒学”是什么，那么我就最有资格说“江湖”是什么。

　　　　别以为我在吹牛。确实，我曾因各种原因吹过牛，甚至撒谎，但到了我这个年纪——事实上是在宋徽宗崇宁三年，我经历的江湖最血腥的一年之后，我就没有必要吹牛了。

　　　　现在我最惬意的事就是坐在我自己的王国最隐密的深处，品茗、读书。千万别信那些越老武功越出神入化的鬼话，再强的功夫也抗拒不了自然规律，现在无论哪个壮汉，徒手就可以不用太费劲地弄死我。

　　　　江湖不属于老人，现在的我在江湖中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没有任何人敢忽视的符号。至少在我死之前，我的子孙和武圣教依然能够雄霸江湖。至于我死后……咳，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没有心思去操那个闲心了，趁我还活着，我给你讲讲我的江湖故事吧。

　　　　我叫孙复同，在十八岁之前，我并没有习武。我的镖师父亲孙天成仅教了我一套属于普及版的**拳，目的是强身健体。我的父亲孙天成是天龙镖局的一名镖师。若论武功，以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只能用三个字来形容：不入流。好在父亲身长七尺，膀大腰阔，形容恶猛，佩上一柄三十余斤重的鬼头钢刀，倒也颇能唬唬人。

　　　　我就不行了。我遗传了江南母亲的纤秀，打架的时候若以身板而论，只能令对手信心倍增。父亲因此绝望，把我送进了私塾，指望我走读书取仕之路。

　　　　说实话，我挺喜欢读书，是私塾里最刻苦的学生。而且我颇有读书的天赋，先生对我的评价是：性聪慧而敏达。先生的好评并不是我努力的动力，我学习的动力来自私塾唯一的女学生史秋寒。

　　　　在我十八岁之前，我的梦想与一般读书人无异。就是秋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连中三元，然后骑着高头大马回来接我的新娘。

　　　　我那时理想中的新娘便是史秋寒。

　　　　史大小姐是私塾的中枢神经。她的一嗔一笑一怒，牵动着全班男生的喜怒哀乐。这不仅是因为她的美貌多情，更重要的是她爹史员外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富户。尤其致命的是，尽管史老爷不停地娶姨太太，无奈大约是缺德事做得太多，史家在秋寒之后，再也没有人丁入账。这样，我们每个人都明白，谁赢得了史大小姐的芳心，谁将同时获得百万家财。

　　　　跟百万家财想比，史秋寒任性、爱颐指气使的大小姐脾气就显得非常可爱了。何况，凭良心说，史小姐眉目极好，身材婀娜，称得上是美女。

　　　　不可否认，史大小姐和她的百万家财，都是我十八岁时的终极梦想。

　　　　和我有同样梦想的，当然不止我一个。而我清楚，对我构成威胁的只有庞彪。庞家有几十顷田地，三四十户佃农，在清河县也算排得上名的富户。这点我比不了，但庞公子只爱舞枪弄棒，极恶读书，如果不是因为史小姐，是断不肯进学堂的。

　　　　在读书上，庞公子跟我不是一个量级。

　　　　庞彪因此恨我。如果不是因为我有个镖师父亲，我很可能活不到十八岁。

　　　　我相信史员外在我和庞彪之间做过艰难的选择，但是私塾史先生的一句话让史员外的天平倾向了我。先生说我，此子前途未可限量！

　　　　史员外对我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关怀，经常邀我上门做客不说，逢年过节还打点些礼物送到我家来。这对从来不给下人吃肉的史老爷来说，无异于一件壮举。史员外虽然是土财主，但不笨。史家不缺钱，缺的是权势。但在当时，这份深谋远虑的感情投资还是令我感动。

　　　　在一次酒酣耳热之际，我的镖师父亲曾提出要给我们订亲。史老爷毫不犹豫地回答：儿女尚小，学业为重，此事容后再议。这老狐狸，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就这样，我十八岁那年的八月，朝廷定下的乡试之期，我被逼到了人生的第一个拐点。

　　　　我们由私塾史先生带队，在一个黄昏到达江州，住进了如归客栈。获得乡试资格的，除了我和庞彪之外，还有另外五个童生。我们八人之外，庞彪还带了两个小厮，我则带了我的兄弟木瓜。

　　　　木瓜小我半岁，个子却高我半个头。严格来说，木瓜应该算是我的仆从。他爹木大叔是我们家的长工。因为我爹长年在外走镖，家里那几亩田地是需要个男人的。木大叔是外乡人，老实巴交，沉默寡言。但我爹很敬重他，从没当他是下人，一口一个兄弟，于是我和木瓜也就成了兄弟。

　　　　木瓜的话比他爹更少，除了干农活，就是扎桩、练拳，或者拿着一把竹剑东砍西劈。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那么爱练武，就如同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不要命地读书。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感情。我这一生被很多人背叛过，我因此从不完全信任任何人，只有木瓜是个例外。木瓜有虎一样的勇猛、狼一样的坚韧和狗一样的忠诚。

　　　　在我以后的叙述中，你将会看到木瓜对我一生将有多大的影响。

　　　　回到正题吧，我们在客栈安顿下来之后，就开始等待三日后对我至关重要的乡试。第二天一早，我正在温习《三经新义》的时候，庞彪闯了进来。

　　　　庞彪说：“正德兄，扰你读书了。”正德是我的字，我姓孙名复同。

　　　　我赶忙说：“哪里，哪里，不过随便翻翻。”

　　　　庞彪说：“正德兄五部大经两部兼经早已烂熟于胸，此次秋试定可高中解元。”

　　　　我说：“正豪兄过奖了。天下读书人何其多也，其聪慧勤敏且天资禀赋胜我等者亦不可胜数，何敢高窥解元。便是正豪兄的才情，孙某已是难忘其项背。”

　　　　因为我们是敌人，所以我们讲话时都特别客气，而且习惯吹捧对方。

　　　　庞彪大笑道：“你可别笑话我了，若论打拳舞枪还可使得，那些个经史子集，我原不认得它，它也认不得我。正德兄，咱们好不容易来江州城一趟，且逛逛它去。他日你省试及第，为官为宰高升去了，我可再没机会的。”

　　　　我本不想浪费时间去逛什么江州城的，但不好拂了庞彪的好意。便道：“如此正合我意。只是初至江州，还烦正豪兄引领引领。”

　　　　这时木瓜忽然说：“我也去。”

　　　　我说：“木瓜，你别去了，把衣服洗一下。”

　　　　木瓜说：“我也去！”

　　　　木瓜一定是像头狼一样预感到了我的危险处境。

　　　　江州城果然繁华，店铺鳞次栉比，街面上人来车往，个个衣着鲜亮。我和庞彪一路闲逛，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小厮和木瓜。将近中午，庞彪做东，我们在会宾楼美美地吃了一顿。在那之前我从没吃过那么精致的食物，有钱多好啊，我在心里想，这一切有一天我也会有的。

　　　　吃过午饭，我提出回客栈。庞彪说：“到了江州，不去柳堤可也枉然。”于是我们一行步出街市，北上柳堤。那堤坝却是为防洪而建，俱是丈八见方的巨石垒成，两岸边遍栽垂柳，又缀以梅兰竹菊，再以长廊贯通，确是极好一个所在。我不禁吟出了柳三变那句词：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时候，从廊间的亭子里走出来三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赤膊短髭大汉。那大汉走到我们面前，扫了我们一眼，然后忽然一拳就打在我脸上。

　　　　这一拳实在太意外，连一直保持警惕的木瓜也措手不及，我的脸上就挂彩了。

　　　　我瞄了一眼庞彪，看到他脸上挂着笑，马上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我说：“正豪兄，给我个理由吧。”

　　　　庞彪指着大汉说：“这位英雄我倒认识，乃江州一等一的豪杰，人称暴雷霆的林玉柱林大侠。林大侠有个怪癖，就是听不得人家吟诗作赋。正德兄可是不巧，这一拳算是白挨了。”

　　　　林玉柱道：“庞老弟错了，我如今倒喜欢诗赋了，一听人吟诗就管不住手脚。这位小兄弟可是清河县来的孙复同。听说你才高八斗，又作得好诗好词，我且不信，你倒随我去庄上作三四日诗，若果然好，我便赠你金银，好生送你归家。小兄弟意下如何！”

　　　　我笑道：“这倒是极好，若说诗词，小可倒作得几首。就只怕林大侠管不住手脚，小可身子羼弱，经挨不住。不若林大侠先砍去手脚，我这便随你去罢。”

　　　　林玉柱怒道：“小子嘴倒伶俐。你林大爷轿也抬来了，今儿去与不去可由你不得了。”

　　　　庞彪笑道：“正德兄好大的福分，江州城怕再没第二人坐得林大侠的轿子。况这一去，又有金银赚，又得三四日清闲。何乐不为啊！”

　　　　庞彪这一招实在阴损，居然找人来绑架我。我一边苦思脱身之计，一边应付道：“既如此，我便扰林大侠几日。请林大侠先随我去客栈向私塾先生道个别，不然先生见我至夜不归，一时惊动官府，也不是顽的。”

　　　　林玉柱大笑道：“不瞒小老弟，那江州通判之子钱英便是你林大爷把兄弟。小老弟别耍花枪，乖乖跟你林大爷走，也省得皮肉受苦。”

　　　　这时，木瓜出手了。

　　　　连我也没料到。毕竟敌我太过悬殊，对方六人，而且是有备而来。

　　　　木瓜一拳朝林玉柱的太阳穴打去，出招极狠，竟是拼命的架势。林玉柱毕竟也不是等闲之辈，仓促之间一偏头，拳头扫过鼻梁，虽然打出难看的满脸血花，却躲过了致命的太阳穴。

　　　　林玉柱对两个手下说：“把他给我丢江里去。”

　　　　然后扯下块裤襟收拾脸面去了。林玉柱太低估了木瓜，他的两个手下虽然比木瓜高出一个头，但是木瓜像一条泥鳅，而且一对拳头神出鬼没，不过一刻钟，那两个手下的脸面就比林玉柱更难看了。

　　　　我也没想到，木瓜的拳竟这样厉害。

　　　　林玉柱恼极，喝退两个无能的手下，亮了个门户，对木瓜说，兄弟好拳法，如今可莫怪我以大欺小了。木瓜根本不理，翻身一个长拳直攻上来。林玉柱赞声好，再不敢大意，凝神过起招来。

　　　　其实连我这样不懂武功的人都看得出来，木瓜的拳法比林玉柱精妙何止数倍，只是木瓜毕竟才只十六七岁少年，体格尚弱力量单薄。那林玉柱只守住要害，没要紧处便不顾及，如此便大占上风，不过十几招，一拳正中木瓜下颏，顿时将木瓜打飞出去。林玉柱道：“你自去罢，我不为难你。”

　　　　未料木瓜翻身而起，更不答言，两拳一错，直取林玉柱腹部。林玉柱气极，便不闪避，运一口气护住腹部，照木瓜面门便是一拳。木瓜顿时瘫倒在地，脸颊如馒头般肿起。

　　　　林玉柱说：“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庞彪答道：“他叫木瓜，是孙复同家长工的儿子。”

　　　　林玉柱说：“木兄弟，你不如跟我吧，保管你酒肉不缺。”

　　　　木瓜喘了口气，缓过劲来，慢慢爬起来，说了三个字：“你不配。”然后一脚扫向林玉柱的下盘。林玉柱轻轻避过，一脚踢翻木瓜，然后又一脚踏在他在胸口上，恶狠狠地道：“你真想到江里喂鱼。我就不信……”话未说完，忽然惨叫一声，因为木瓜从他腿肚上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然后木瓜对我大吼一声：“逃！”

　　　　我也想逃，可是庞彪的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把我钉在地上。我说：“林大侠，你放过他吧，我跟你走。”

　　　　林玉柱捂着伤口，脸都黄了，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他说：“太晚了。”然后朝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

　　　　两个手下解下裤带，把木瓜手脚绑了个结实。

　　　　这时，已经有不少围观的人。就在木瓜被抬起来，将往江里扔的时候，人群里一个妙龄少女搀着一个老太婆走了过来。

　　　　我的心顿时凉了。那么多闲汉在看热闹，却叫这一老一弱来打抱不平，江州无人啊！

　　　　那老太婆走到我们面前，对林玉柱说：“你不能杀他！”

　　　　林玉柱翻了她一眼，说：“我没杀他，是他活腻歪了，自己跳河的。”

　　　　老太婆说：“你不能杀他，不是因为官府追究，而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谁？”

　　　　“木连城。”

　　　　林玉柱瞪着眼睛看了老太婆足足有三分钟，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然后干笑起来：“就因为这小子也姓木，你就拿木连城来吓唬我。”

　　　　老太婆说：“这世上姓木的确实很多，可是会打五煞拳的却只有木连城一个。而且……”老太婆若有所思地说：“他长得太像木连城了，就连性格也像。”

　　　　林玉柱狐疑地问：“你见过木连城。”

　　　　只见老太婆从袖褡里摸出一串项链，然后慢悠悠地说：“你要是不希望这东西明天出现在你身边，就赶紧消失。”

　　　　没人会相信，一个腿肚子刚刚被咬下一块肉来的人，竟然能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但是林玉柱做到了。

　　　　令他创造这个奇迹的，仅仅是一串桃木做的项链。



………【第二回　木连城烈死小史庄　木青瓷月容倾凶顽】………

　　　　没想到事情竟然这样收场。庞彪见势不妙，一溜烟也跑了。没了热闹可瞧，围观的人也便散去。

　　　　这样江边就剩下了我们四个人。

　　　　我这时的注意力不在满身是伤的木瓜身上，也不在那个奇怪的老太婆，而在那个少女。她跟我一般年纪，肌肤极细腻，白皙里泛着隐隐的瓷青，仿佛透明一般。世上竟然有这样美丽的女子，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颊若桃红，眼如点漆，神情似冰不失温婉，态度娴静而自娇娆。多年来，史秋寒在我心目中的女神形像，就在这一瞬间瓦解了。

　　　　这种美丽让人窒息。

　　　　老太婆一边给木瓜检查伤势，一边问：“你爹在哪里？”

　　　　木瓜咬着牙，半天才嘣出三个字：“不知道。”

　　　　老太婆说：“你不说，我也把你丢江里去。”

　　　　我急忙说：“他既然不说，你把他丢江里也没用，这点你刚才也应该看到了。”况且，我自作聪明地说：“他爹也不叫木连城。”

　　　　“你懂个屁！”老太婆朝我喝道，然后仔细扫了我一眼，问：“你是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兄弟！”

　　　　“你也姓木。”

　　　　“我不姓木，我姓孙，木瓜是我把兄弟。”

　　　　“那么你也知道木连城在哪里了？你带我去，不然到江里喂鱼的就是你了。”

　　　　我想了想说：“你要见木大叔也不难，不过得耐心等上三天，等我考完了乡试，就带你去。”我想三天之内我一定能想出办法甩掉这个凶恶的老太婆，可惜那样就见不着这个美丽姑娘了。

　　　　老太婆定定地看着我，缓缓道：“你这小子鬼主意挺多，我对你不放心，你现在就带我去，考劳什子乡试。”

　　　　我说：“那你还是把我扔江里喂鱼吧。”

　　　　这时候，那个姑娘开口了，她说：“他爹也是我爹，我也姓木。我阿婆脾气不大好，可是我们没有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