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已是狼狈不堪,像样的剑招也使不出来,也不知身上有几道刀伤。这性命不消一刻钟就得报销,也没得赌了!狐猴也知情势危急,不待我答言,翻出两只木桶来,拿刀砍破,登时灯油味扑鼻,流了一地。又取出火折,点着丢那油上。刹时烈火熊熊,浓烟四起。穆义庭大惊,也顾不得我,取水去扑,却哪里救得下去。
我不禁苦笑道:“你是赌我俩比这叫化子命大?”
狐猴道:“我赌丐帮的堂主会不会让自己的副堂主知道所有秘密!”
显然,狐猴赌中了。
穆义庭眼见火势已盛,再救不下,急奔至墙角,抱住马桶用力一扭,墙面上顿时现出一个半人来高的洞来。狐猴早有准备,将手中半桶灯油尽数一泼,趁穆义庭闪避之间,我们已经窜入那洞里去了。
虽然我身上到处是火辣辣的刀伤,但脚下却从未有过的轻捷。何大爷也是,一瘸一拐脚下生风。
这秘道不过半人高,半圆顶,四周皆是土泥,却是极长。起初尚能凭借火光下脚,渐后便胶墨般的黑,两人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也顾不得前面是什么,有无凶险,只盼离那催命叫化愈远愈好。幸而穆义庭身材高大,走这秘道却不如我俩讨巧,背后那脚步声倒渐行渐远。
足足走了一个时辰,道路忽然向上斜升,地下也渐无积水。如此走了一刻钟,触到一方大石,再无路可进。我与狐猴合力一推,倒没费多少力气,巨石轰然滚落,立时便见满天星斗。
爬出秘道,却已在城外一座小山坡的半腰,又发足奔了四五里路,料定穆义庭再寻我们不着,这才放开四肢,在那草地上歇下来。
“日他大爷的。”狐猴骂道:“累坏你何大爷了。”
“何大爷做何打算?”我问道:“我要去开封府寻我爹去。”
“你倒有爹可寻,何大爷如今官府要拿,丐帮要杀,苦心经营多年的江州城是回不去了。放的几百两银子也收不回来了,坑苦我也!如今我便帮你寻爹去,若寻着了,可也分我一半?”
我笑道:“使得!如今你我一无所有,一路未免要乞讨过活,这活儿你倒比我拿手。有你,我也不愁饿死了。
狐猴忽探手入怀,摸出一物来,笑道:“倒也非是一无所有!你瞧这是甚么!”
原来这何大爷百忙之中,没忘了从那乞丐身上摸出一份棒法掌谱来。
我道:“如此现宝,不怕我夺了来,杀你灭口。”
只见狐猴将那一沓纸张照我身上一丢,道:“你小子虽不是甚么善男信女,好歹也将我从江州大牢一路背出来,何大爷也须赏你几个苦力钱。你我又非丐帮中人,便是练成了上面的功夫,也当不成什么帮主。更未做甚么忤逆门派的勾当,倒不必杀我灭口。况且,这上头的东西,它不认得我,我亦不认得它。秀才你若读懂了,说个几招与我练练,也学些武功,若再遭穆义庭这样的人,也不至被追得似丧家之犬。你若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我亦怪不得你。只别拿谎话诳我便好。何大爷这一二十年来受的委屈气恼,算起来也几千几万件了,再添一件也算不得甚么。却从未曾有人白送过我一百两银子,我虽是个泼皮破落户,又常狂言疯语,却也是个知好歹的,只是有恩的我无力报答,有仇的我也奈何不得人家。如今我那老娘总算放我一马,撒手归天了,从此飘泊江湖,四海为家,秀才你若不嫌我,我便与你结个伴,相互也有个照应;你若嫌我为人龌龊,咱便一拍两散,各奔江湖!”
这一番话竟出自狐猴之口,令我倒好生讶异。原来此人竟是受尽人世冷暖,方变得奸邪伶俐无比。如今竟肯与我掏这一番肺腑之言,也着实难得至极。我于是忙道:“何兄如此袒胸剖腹,我哪里再有话说,不过从此扶携,一同闯荡江湖。以你我才智,又何愁干不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来。”
我翻身起来,朝江州城跪下,道:“你我俱是娘亲新丧,又不得披麻戴孝送殡,也好歹遥叩几个响头!”狐猴亦起来与我并肩跪下,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我在心里默道:“娘亲,同儿不孝,累及母亲大人身首异处,连尸身也收拾不得。今又将亡命江湖。此仇此恨,泌骨入髓,万年不易。此生若不手刃仇人,雪此大仇,来世为猪为狗,绝不为人!”
叩毕,我俩站起身来,辩清方向,大踏步向北走。
从此,我便踏上了漫漫江湖路。
………【第一回涉江湖遭逢第一难动情愫再遇生死劫】………
江湖前史说到孙复同与狐猴何其俊二逃出樊笼,拜别亡母、故土,北向取路东京开封府,欲寻孙天成。
二人走至晌午,又困又倦、又饥又渴,且身上刀伤棒疮疼痛不已,可巧路旁便有孤零零几间崭新茅房。便敲开柴扉,只说路遇强人,侥幸脱逃,求些饮食。
所喜房内止一个五旬老妪,甚是好客,便让进来,烙了几张饼与二人充饥。二人千恩万谢,吃得饱了,寻个草铺,也是困倦已极,不一时便睡死过去。
孙复同睡梦之间,忽觉手足拘束得紧,挣脱几下便挣醒过来。睁眼一看,不觉大吃一惊。见自己与狐猴俱被捆了手脚,面前一个大汉握着一柄雪亮亮的柴斧,正对二人怒目而视。
大汉正是当日丐帮帮主钟鼎天救下的樵夫。
“大哥,你这是作甚么?我们刚遭了强人,身上实无一分银钱!”狐猴道,脸上哀苦之情令人不忍卒看。樵夫怒道:“呸,我又不是强盗!”一面说一面拿斧在孙复同面前比划,几欲下手,却是下不去。
“爹,你来吧,我下不了手,”樵夫叹道,“原来杀人也颇不易的。”
旁边那老汉会意,颤巍巍地只是跺足摆手,死活不肯接那斧子。
“大哥,你也告诉我,作甚杀我们,倒叫我死个明白。”
樵夫瞪一眼狐猴,指着孙复同道:“你倒问他,前些日子与一伙恶少几乎不曾将我和爹害死!又害我舍家弃友,搬到这偏僻地方来。老天开眼,倒叫他送上门了!”又提起斧来,却是仍砍不下去。
“原来如此!”狐猴释然道:“大哥快松了我。你不晓得,这便是江州有名的恶少,人称活霸王的吕家大少爷便是,专一欺男霸女,别看年纪不大,良家妇女也不知遭踏了多少,对我们这些下人又极刻薄,动辄打骂。我服侍他也算尽心,每日还须吃上三五棍。你瞧我这衣裳,竟不如那街上叫化子。我每欲报仇,只无机会下手,天见可怜,今日叫我除了这江州大害。”
樵夫疑道:“你莫诳我!”
孙复同何等机敏,立马契合道:“作死的奴才。世代受我家恩惠,今日反倒要害我。兀那汉子,你倒砍了这个白眼狼,我把那百万家私都送与你!”
樵夫道:“谁贪你钱财,我今天只要你这恶霸的狗命!”一面解了狐猴,递过斧去,道:“我正下不得手,你只管砍了他,若事情泄漏,人命官司我来背着!”
狐猴掂掂斧头,作势欲砍,沉吟一下,又道:“只这么砍下去,难免血溅一地,又难收拾,又不免留下痕迹。你倒去取把刀来,再备只木桶,多少干净省事!”樵夫道声:“如此周全!”遂返身出去找刀和桶了。狐猴忙将孙复同手足上绳索砍断。那老汉虽在侧旁,只是惊恐,哪敢近前拦阻,又发不得声。
“这蠢汉倒是难得,愿替我背人命官司!”狐猴笑道,一面操起一把锄头,掉转过来,待樵夫进来,一棍敲晕过去。那老汉拉扯不及,只得扑在儿子身上,咿咿呀呀干啕起来。狐猴不知老汉聋哑,只道:“又不曾打杀他,不过让他昏睡几个时辰。”
正要收拾起程,却听院门外有人喊道:“可有人在家?”
狐猴伏在窗上向外一瞧,顿时魂飞魄散,叫苦道:“嗳哟,苦也,那对头来了!”原来竟是丐帮穆义庭。
狐猴手起棍落,将老汉亦打晕过去,与孙复同各拖一个,搬入床底下,二人亦藏了进去。
外头穆义庭见无人答应,便推门进来,四处略瞧一瞧,不见人影,倒见有现成米饭和两个素菜,也不客气,找出碗筷吃将起来。想是樵夫怕惊恐了母亲,将那老妪打发了出去。
才吃了两碗饭,忽然浓云蔽日,雷声大作,不一时下起豆大的雨来。茅屋内便忽喇喇涌入七八个人,皆是装束干练,手持兵刃的江湖客。为首一人年纪略大,五旬开外,却是身高体壮,好一身腱子肌肉,腰中插一根四尺来长的软骨精钢鞭。见了穆义庭,施一礼道:“老弟莫惊惶,我等皆非歹人,不过突降雷雨,求避一避。”
穆义庭大笑道:“我亦非正主,屋主人也不知干甚勾当去了,我亦等他来算还了饭钱。我乃丐帮江州堂副堂主穆义庭,不知老兄高姓大名?”
那人抱拳道:“久仰、久仰,原来是丐帮的兄弟,我便是两浙东路衢州府褚家庄庄主萧远河!”
穆义庭闻言忙起身抱拳道:“原来是萧庄主,失敬、失敬!晚辈冒犯了!”着实寒暄了一番,又让了上座。
坐定,萧远河方道:“穆副堂主意欲何往?”
“因江州堂口近日有些事故,叶堂主又不在,我只好亲赴总舵,向帮主禀报!”
“可巧了,如此倒是同路。贵帮钟帮主近日密发英雄贴,邀我等去那南京应天府商议大事。不瞒穆老弟说,老夫当年亦曾入过丐帮,与钟帮主同在一个堂口,后因机缘结识了褚老家庄,承蒙眷顾,招赘为婿,方有了今日。然老夫一日未忘丐帮兄弟,褚家庄又受过钟帮主多少恩惠。丐帮有事,便是我萧远河有事。如今便携了庄上几个得力子侄,但钟帮主差遣,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
“萧庄主乃当代豪杰,晚辈钦慕已久,今闻其言,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果然磊落豪迈。晚辈近日也风闻得些消息,都说江湖大乱,定有一场浩劫,却未知详情。”
“正是。老夫远处僻野,所知亦不多。似是开封府四海镖局诬赖丐帮劫了他一趟三十万两白银的镖,因此围攻丐帮开封堂,打死数十个兄弟,捕了百余人去,扬言若不还镖,将尽皆杀之!”
穆义庭霍然而起,拍案怒道:“真真岂有此理!我丐帮虽身份卑微,却个个是侠肝义胆的好男儿,岂是贪图钱财之徒。四海镖局欺我太甚,何故狗眼看人低,自己守不住镖,却赖在我丐帮身上!”
萧远河道:“穆老弟且息怒。老夫也只是听闻,得到南京见了钟帮主,便有分晓。若真是四海镖局赖我丐帮,自教他血债血偿。俗语道:公道自在人心。丐帮行得正,不怕影子歪。是非曲直,天下人自有公论!”
又说了几句,雨开云散,天边现出一道七色彩虹。褚家庄众人便收拾起身。穆义庭亦丢些散碎银两在桌上,一同上路。
孙复同方与狐猴爬出床底。
“我们不如悄悄尾随了去,寻机报那密室之仇!”孙复同道。
狐猴顿时惊跳起来:“这个魔头,避之犹不及,倒去招惹他!”
孙复同笑道:“怕甚么!便是被他知觉,他亦拿咱俩无可奈何!”狐猴一寻思,果然如此,便去找了些吃食,盛了壶水,顺手将桌上银子扫入怀中,方与孙复同遥遥尾随那起人而行。
如此行了二三日,便入了登州地界,一路倒无甚故事,不过翻山涉水,晓行夜宿。幸喜二人乖觉,未被发觉。这一日,进了登州城,已是红日偏西。萧穆一伙入了四通客栈,料来必在此过夜,孙复同便道:“不如趁此机会,弄些银两,置些衣裳!”两人此时已是银钱贻尽,身上伤处倒是愈合结痂,衣衫却污秽不堪。
二人在街面上逛荡,一时哪寻得无本买卖,腹中却是饥饿难奈。狐猴言道:“少不得要吃顿霸王餐了!”便拐入一间酒肆,招来小二鱼肉鸡鸭只顾点菜。那小二亦机灵,待狐猴点完,乃道:“烦请二位客官会了钞,我好叫大厨去做!”狐猴翻他一眼道:“嗟,莫狗眼看人低,只管上菜,又不少你一分银子!”小二道:“小店本小利薄,周转也不灵光,还待客官的银子去买那鸡鸭鱼肉下锅哩!”竟死活不肯先上菜。此地毕竟不是江州,狐猴也无法,一面忿忿道:“何大爷明日定来买了这破店,一把火烧成白地,叫你开开眼!”一面只得出来。又见路边一间馒头铺,当街蒸了几笼碗大的雪白馒头,便上前去,也顾不得烫,叉开五指捏一只在手里问道:“这馒头几文钱一只?”胖掌柜回道:“七文钱两只!”
“嗐!你是卖馒头还是卖人参!”一面将带了五个指印的馒头丢了回去。胖掌柜却是见多不怪,拣起那只馒头,顺手扔入泔桶里,一面提着钵大的拳头从铺里绕出来。唬得二人撒腿便跑。
狐猴倒不在意,一面跑一面只骂登州人坏。孙复同毕竟是个秀才,虽历过几次生死,却哪里受过这般人情冷漠、世态炎凉。不免心生郁忿,一腔少年狂傲之气顿消殆大半。
奔过街角,正欲松一口气,狐猴却猛与一人撞个满怀。只听一声娇叱:“哪来的臭叫化,竟敢冲撞本小姐!”却是一个小姐带着个丫环在面前。那小姐生得什么模样?唇似翻肠,鼻悬倒蒜,双眼一线难睁圆,腮帮两坨蹄膀肉,浑似肉塔有力气,臀与身齐不见腰。只是面皮倒还白净细嫩。
狐猴顿时忍俊不禁,作个揖笑道:“猪小姐,你往哪里走?”
那小姐疑道:“你怎知我姓朱?我又不认得你。”竟不知如此凑巧,狐猴更是乐不可支。“登州城谁不知朱小姐芳名。这街坊邻居都说朱小姐最是面慈心善,又好记认。还编了个顺口溜,说是:出门撞见朱小姐,三年吃穿皆不缺。”
“我倒不晓得大家都认得我。你这臭叫化,慌慌张张乱跑什么?”
“朱小姐,我不是叫化子,因刚才遇见一件极新奇有趣的事,才弄成这副模样。如今正要赶着找街东吴大也去瞧。不想冒犯了小姐,多有对不住!”言罢与孙复同使个眼色,两人作势要跑。
朱小姐忙喝住道:“站住!甚么新奇有趣的事,说给本小姐听听!”
“我去告诉吴大,他必赏我一顿好酒肉。小姐倒快放我们过去罢!”
“你带我去瞧,我亦请你!”
狐猴略一迟疑,道:“好罢,你先请我,我便带你去!”
朱小姐甚是憨直,点头答应。于是四人折回方才那间酒肆。
“小二,”狐猴呼道,“可认得这位小姐?”
小二道:“自然认得,朱府三小姐嘛!”
“照我方才点的菜,来个双份。可要先会钞!”
小二忙道:“不必、不必,请稍候!”一面惊疑地去了。
一时酒菜上来,二人放开肚皮,几乎不曾将那鸡骨鱼刺也咽下肚中去。朱小姐见二人吃相,不觉动了食欲。片刻之间,三人将一桌子菜肴扒拉干净。
“小二,”狐猴喊道,“你家茅房在哪里?”
“楼下后院左手一间便是!”
孙复同亦道:“可巧,我也要出恭!”二人下得楼,往街上一溜烟跑出三二里,钻入一条巷子方住了脚。可巧又见褚家庄两个人牵了八匹马往四通客栈走。孙复同道:“他们若买了马匹,我们哪里再跑得上!”
狐猴却恼道:“刚才也是饿昏了头,只顾肚皮受惠。瞧那朱小姐模样,再弄出十来两银子也非难事。失策失策!”
如此一番折腾,天色渐暗,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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