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那功名之心早灰了。”
又闲聊几句,我爹跌跌撞撞大醉而回。待我将爹收拾上床,见木姑娘屋里熄了,便也睡倒。
次日早起,正洗漱间,忽听大门咚咚作响,打开看时,不是那狐猴却是谁!
“孙秀才,你何大爷最藏不得噱头,心里痒了一夜,倒想知道你有何妙计,可了我身上官司。”
我欲擒故纵:“何大爷岂能因好奇而甘冒奇险,趁那两捕快尚未归城,作速远遁要紧。”狐猴嘿嘿干笑数声,道:“你休得意,何大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也必有三四个陪葬!”
我道:“何大爷果然好手段。一夜之间便察得清清楚楚,安排得妥妥贴贴。你放心,秀才岂敢拿家父母性命儿戏!你且去巷子口等我,待我吃过早饭,自来寻你!”
狐猴果依言去了,我转身回屋吃早饭,收拾妥当,便往外走。走至巷口,狐猴便凑上前来,我问道:“你可知江州通判府在哪里?”
“莫说偌大一个钱府,便是一头母猪,只要有个名姓,你何大爷也能给你寻了来。”
“那便请带路!”
狐猴倒也不再多言,扭身便走,穿街过巷,一时来到一所大宅前。那宅竟占去了大半条街,隐约可见亭台楼阁远达里许,门前开阔,大门紧闭,只开得一扇侧门与人通行。门旁两尊大石狮子旁条凳上,三五个门房在那里打坐闲聊。
我上前施礼道:“诸位大哥有礼了。”
便有一大汉乜我一眼道:“甚么人?有甚事?”
“不知你家钱二爷可在家否?”
“倒不曾出去,有何故事,快说。”
“烦大哥通报一声,便说有钱二爷想见之人来见!”我边说边摸出几钱碎银塞那汉子手里,“与诸位大哥吃杯茶。”
“倒是个识趣的。你且去街对面候着,小心阻了车马出进,便有一顿棒子吃!”
那汉子转入门内,过了大半柱香工夫方出来,向我们招手道:“快随我来,呆会儿老爷回来,又不得空了!”我们便随那门房进了侧门,顺那抄手游廊行至内间仪门外,便有个齐整小厮接着,那门房便退了出去。小厮引我们转入后花园,只见偌大一片草地,十来丈外靠墙竖着一排箭靶,这壁厢一个锦衣公子正搭了弓在瞄那靶子。那公子中等身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蚕眉凤目,面若傅粉,端的是好一表人才。
“二爷,那二人带来了。”我便知那公子正是钱英。忙上前施礼:“小人见过钱二爷。”钱英疑道:“我却不认得你。”我笑道:“二爷自是不认得小人。我今儿带了个人来,却是二爷知晓的。”钱英愈加疑惑,瞅那狐猴形容不堪,乃皱眉道:“亦不认得。”我道:“此人便是在那街面上贩卖乡试卷子,人称狐猴者是也!”
钱英脸色陡变,弃了弓箭,低声道:“你随我来。”引我至一小小抱厦内。
“小兄弟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小人姓孙名复同,字正德,清河县小史庄人。”
“听你谈吐衣貌应是读书人,我且不论你如何拿得那泼皮,你便开个价,我自赏你。只一件,你收了银子,可远走他乡,或置田宅或行高贾,只再莫踏入江州一步即可。”
我笑道:“钱二爷误会在下了。小人今日来,不为领赏,却是求二爷放过这无赖的。”
钱英沉脸道:“你究竟是何人?”
“夫一国之兴衰,始于诚乱于弊而终于战。是以商替夏、周伐夏,秦灭六国,辕彀尚温而楚汉兵兴。兴衰更迭之罪何在?在妲己乎?在荆轲乎?在楚霸王乎?非也!在国之弊也……”
钱英不快道:“孙复同,有话请直说,莫与我打这哑谜。甚么之乎则也,不知所云!”
“小人刚才所背乃今年江州乡试第一名所作策论《国弊论》,二爷既为解元,如何不知!”
钱英脸色一下变得古怪之极,几次刚欲张嘴,又不出声,忽地蚕眉一挑,朝我凝视良久,才道:“孙秀才,此事实乃江州侯知州一手安排,事已至此便再无回转。算是钱英对不住孙兄,只要孙兄不追究此事,但有所请绝无不允!”
我没料到这钱公子不但外貌俊美,竟也如此聪慧,便在心里暗暗警告自己,绝不可稍有大意,露出马脚。一定要做一条夹紧尾巴的狗,把自己伪装起来,隐藏起来。
“钱二爷何出此言。小人虽是一介书生,家父却是走江湖闯码头的镖师。自幼耳濡目染,因此极慕江湖好汉,久闻钱二爷使得一手好剑,更精于骑射,虽然年轻,实乃江州第一等的豪杰,那家势倒在其次了。小人每有心结交,怎奈门第悬殊,不得门而入。今因偶遇那无赖狐猴,方晓得卷子一事。若小人早知钱二爷有意功名,又何必费甚周折,小人自当捉刀代笔,以全二爷。故今日冒昧来扰,实乃结交之意,未存他心!”
钱英愈听愈喜,当下开怀道:“孙兄何不早说,好教孙兄知道,家父常言:一个好汉三个帮。因此我家这通判府内,随家父日夜相伴进出的清客相公,少说也有三二十人,更有那一干因事流浪江湖的草莽英雄也难计其数了。便是我这一二年结交的少年才俊,亦不下百人。可见门第害人,令英雄扼腕!”言下竟是大喜。
“二爷,如今看来,那无赖倒成全了你我,求二爷了断他那混沌官司。”
“这有何难。我这便差人知晓知州大人,令他不再为难便是!”
钱英正欲唤人,只见一群丫头婆子拥着个年轻小姐闯入抱厦内。那小姐不过十五六岁,穿一件月白对襟练功衫,束手扎脚,柳眉斜挑,双目含英,英姿飒爽,大有男子之气。小姐进屋便与钱英嚷道:“哥,又被哪个绊住。小心爹回来考你骑射,又有板子打了!”钱英笑道:“慌什么。爹知我结交才俊之士,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打我。小妹,快见过孙秀才!”那小姐嘀咕道:“百无一用是书生。”瞥我一眼,问道:“你可会武功?”
“回小姐,不曾学过。”
“原来是个书呆子,无趣得紧。哥,咱练剑去。”
钱英笑道:“我这妹子却是个武痴。孙兄见笑了,休与她一般见识。”
“岂敢!岂敢!小姐乃巾帼中的英雄,钗粉里的豪杰。小人自惭形愧得紧,哪里还敢取笑。”我卑微的表情和恭谨的语气配合得恰到好处,马屁指数直逼皇帝身前的宦官。
忽见一小厮慌脚鸡似的奔进来,一边打千儿一边道:“老爷和宇文师傅回府了,请二爷过去相见。”
钱英忙起身道:“家父进京述职,今日方回,我便不虚留孙兄了。明日我与那一帮江州至交约定东山狩猎。孙兄若得闲,明日卯时准备妥贴,自有小子来接。”
“如此甚好,明日一定前往。”
“那个甚么狐猴,你让他放心回去。”钱英一面说一面自去了。我寻着狐猴,便有小厮领我们出去。
到了街上,狐猴笑道:“秀才果然好手段!这通判家破人亡之日怕是不远了。”我道:“你便信你那官司清白了?”狐猴道:“不但清白,恐怕还有赏钱得了。”言犹未了,只听背后有人叫道:“孙秀才留步!”正是通判府仆从,手中托了一大一小两只银袋,喘吁吁道:“二爷差小人送孙秀才回家,明日好来接。”又将小包银袋递与狐猴道:“这是二爷赏你的。”狐猴朝我挤挤眼,然后道:“多谢二爷赏赐。何其俊每日必烧一柱高香,求那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菩萨保佑钱二爷大福大寿出入平安邪魔不侵鬼祟远遁!”一面说一面折身去了。那仆从与我一同回家,交割了银袋,亦自回去不提。
………【第六回 孙天成演说大江湖 钱少坤扬威百花剑】………
我回到家中,却发现父亲竟在家中。见了我,问道:“一个上午,也不在家念书,跑哪里去了?”我答道:“初至繁华之地,自要好好领略领略。”爹面有忧色道:“近日江湖恐不太平,无事少出去晃荡,好生在家里呆着。”
“如何不太平法?”
爹仔细瞅了我一眼,道:“你小子近来神神道道,不在诗书文章上用功,倒与我打听不相干的江湖事故,是何道理?”
我笑道:“只不愿做个枉死鬼罢了,你且说说近日江湖有何不太平。”
爹道:“如今你也大了,叫你知晓些世事艰辛也好。如今虽是太平盛世,百姓谋个立身之道却也不易。像你爹这般,刀尘上滚出个小康之家,靠的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非是凭着蛮力钢刀。便是咱们天龙镖局,十几年来未从失过一趟镖,你道是为何?非是雷总镖头江湖名望甚高,亦非众镖师有何过人之处,实因当今天下南天龙、北四海、东虎威、西雄霸四大镖局同气连枝,结为同盟之故。
四大镖局每年押的镖,价值何止千万,江湖中岂有不垂涎的。只是都知道便有命劫得,却也无福消受。四大镖局合起来也有镖师近千,内中一等一的好手不下二三十个,旗下走夫壮汉更以万计,此其一。各镖局与那州府官员交情极好,每年此一项花费,少说也有数十万两银钱。情势所需,便可由官府出面调动军兵,此其二。其三,四大镖局划界而行,各有地盘,于天下各州府或经营分局或设当口,因此消息极灵通,江湖中稍有风吹草动,莫不知晓!谁能得罪四大镖局而能逍遥江湖呢!
虽然如此,昨日雷总镖头却收到快马传书,乃知四海镖局被劫了一单镖。这趟镖价值非常,押的是开封府大商贾天下银庄的一批金银,足有三十万两之巨。四海镖局虽为四大镖局之首,如此巨额金银竟不照旧例邀各局大镖师助拳,也忒托大了。此事现怕已轰动江湖,若不作速追回,此恶端一开,恐四大镖局今后在江湖上是寸步难行了。”
我插言道:“四大镖局如此声势,那劫镖之人恐怕来头亦不小。依我看,劫镖者定已有万全之策,方敢下手。”
“来头确是颇大!书信中亦有提及,查定乃丐帮所为。放眼今日江湖,虽帮派林立,游侠横行,那一帮一派虽有强者,也不过称雄一地,或方圆数十里,大不过方圆百里。至于奇士游侠,多是特立独行之人,你便送与他那么些金银,他也搬动不得,且此等人哪里短银子使。因此细究起来,江湖之中能抗衡四大镖局,有劫镖之能的,多不过四家。”
“哪四家?”
“首推自是玉阙门。只是三十万两白银在别个眼里是个天数,在那玉阙门看来,不过是大半年的开销。且四大镖局与玉阙门多有交情,一向和睦,没来由毁我招牌作甚?第二家乃嵩山少林寺。少林寺虽不过数千僧众,然累年收下的俗家弟子流布江湖,数以万计。且少林寺号称名门正派之首,江湖名望极高,不说一呼百应,随时召来一二十个帮派却不在话下。只不过少林自视名门正派,又以佛道清修习苦为是,断不肯贪图钱财,行此大恶。
再一家便是梨花教。因近年玉阙门大肆打击异己,着实结下不少冤家对头,便有那一干宁死不肯归顺者,结抱成团,创下梨花教,誓与玉阙门为敌。立教虽未久,根基尚浅,却也做下几件名动江湖的大事。四海镖局虽查定丐帮劫镖,依我看,这梨花教定也脱不了干系。江湖传言那桃花教主何太保与丐帮帮主钟鼎天交情甚深。丐帮势力虽非最强,乌合之众也广有数万,号称天下第一大帮,且徒子徒孙赶之不尽,杀之不绝。玉阙门虽每欲降伏,也无从下手。如今四大镖局若向丐帮发难,玉阙门必不肯袖手,正好趁此机会铲除此患。如此一来,江湖中五家势力最盛的门派,倒有四家卷入其中,这一场纷争若起,怕要将血流成河了!”
我敏感地觉得事情不像父亲说的那样简单。
“雷总镖头吩咐过了,此事关系天龙镖局日后兴衰,必当全力而赴。我明日便随众人赶往东京,一时怕不得回来。你在家好生侍奉你娘,专心读书,莫在外闲逛,惹出是非来。”
我说:“爹也自小心,该进则进,该退则退,切莫逞强。”
“倒教训起老子来。你爹闯了半辈子江湖,甚么大风大浪没历练过!”爹说得豪爽,但眼睛里的忧虑是藏不住的。我爹虽混了半辈子江湖,却只是跑腿壮声势的角色,风雨一来,倒的便是这样的人。爹这一去,实是凶险万分。但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他。爹虽无能,却是个讲义气的人,至少是对天龙镖局。天龙镖局养活了我们一家,爹真心实意地爱镖局和他的雷总镖头。
“此去东京,要路过襄阳地界,与木家堡甚近,正可送木姑娘回去,了这一桩心事。”
我心中一动,脱口道:“不如待爹回来,择期再送稳妥!”
爹笑道:“我怎不知这姑娘极好。只恐你小子福浅,消受不得。你甭枉费心思了,天龙镖局走过多少险镖,如今倾巢而出,还送不得一个姑娘么!”
当日无语,次日一早,爹便带着木青瓷出门而去。我和娘早已习惯了爹出远门,只是我们没想到,爹再也没能回来。一个江湖的惊天阴谋,一场为权势而起的血腥纷争,如滚滚雷霆,将无数像我爹这样的江湖客碾为齑粉。
爹和木青瓷离开不久,昨日那个家丁便牵了匹大马来接我了。那家丁引我至东城门卢记熟肉铺,便见钱英正坐内喝茶,手下一干人催那掌柜切卤牛肉、炸香鸡,装了满满当当七八大食盒。
钱英见了我,笑道:“孙兄倒来得早,我且与你介绍两个才俊。这一个乃咱江州首富李大财主的儿子李大用,最是仗义疏财,好打不平的。这一位百花剑钱少坤更是在江湖闯出名号的,惯使一口好剑,交游又广,江湖阅历亦丰。这便是我方才与你们提及的秀才孙复同。孙秀才虽未习武,然诗书韬略强我等何止十倍,乃运筹帷幄之才。”
正寒喧间,只见一簇人马涌来,钱英接住,笑道:“侯公子这身装扮着实威风!”原来是江州知州之子侯进贤,少不得又一番相互吹捧。不过片时,又两匹马驮着两个挺胸凸肚的公子到来,后边捧鹰牵狗十来个侍从,却是汇通钱庄姚家两个双包胎儿子。然后江州总捕头之子燕剑英、会宾楼贾掌柜之子贾晋儒,天丰米铺吕掌柜的儿子吕钦等也接踵而至。
钱英见人已到齐,时候也不早了,便朗声道:“金秋气爽,又得逢如此才俊相伴,人生快事莫过于此。便不出发更待何时。”
于是人嚷马嘶,乱哄哄便向城外涌去。正出城门,忽听两匹快马从那街上冲撞出来,那挑柴担菜的一时闪避不及,翻了一地。及至近前,却是钱敏扮了男装,带了个干练丫头追出来。
钱英苦笑道:“终是追出来了。一个女孩子家,却成何体统了。”
钱敏嗔道:“昨天答应得好,却是哄我的。再欺负我,告诉爹去!”
那一干少年见钱敏俊俏,哪有不爱的,乱嚷道:“既来了,自当去逛逛。”于是又添得二人二马,迤逦往城外东山而行。
离城约摸十里路,山势陡竣,但见林木葳蕤遮天蔽日,溪流淙淙如闻鸣佩,秋风送爽,翠鸟招朋。真是好个惬意所在。一行人马将那林中獐兔狐獾惊得夺路乱窜。于是拈弓放箭,鹰击狗撵,拿得十余只来。
众皆踊跃,收队整形便欲往那深山中去。不意那路上有一负柴老汉,弓腰曲背在那蹒跚而行,一时阻了道路。
众小厮一迭声喊:老汉让路!谁知那老汉竟是不理,只顾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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