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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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台风-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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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只能这样。”又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 
  “你不能在中央搭棚。” 
  吴全仍然装着没有听到。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将一根毛竹往泥土里打进去。“喂,你听到没有?”吴全从椅子上下来,从地上捡起另一根毛竹。 
  “这人真不要脸。”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也该为别人留点地方。”“吴全。”仍然是女人声音:“你也该为别人留点地方。” 
  全是一些女人的声音。钟其民心想,他眼前出现一些碎玻璃。全是女人的声音。他将箫放到唇边。音乐有时候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经置身于一条不断弯曲的小巷里,在某个深夜的时刻。那宁静不同于空旷的草原和奇丽的群山之峰。那里的宁静处于珍藏之中的,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享受。他在往前走去时,小巷不断弯曲,仿佛行走在不断出现的重复里,和永无止境的简单之中。已经不再是一些女人的声音了。王洪生和林刚他们的嗓音在空气里飞舞。他们那么快就回来了。 
  “你讲理,我们也讲;你不讲理,我们也不会和你讲理。”王洪生嗓音宏亮。林刚准备去拆吴全已经搭成一半的简易棚。王洪生拉住他:“现在别拆,待他搭完后再拆。” 
  李英在那里呼唤她的儿子:“星星。” 
  “这孩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再次呼唤:“星星。” 
  音乐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经看到过有关月球的摄影描述。在那一片茫茫的、粗糙的土地上,没有树木和河流,没有动物在上面行走。那里被一片寒冷的光普照,那种光芒虽然灰暗却十分犀利,在外表粗糙的乱石里宁静地游动,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嗓音的世界,音乐应该去那里居住。 
  他看到一个异常清秀的孩子正坐在他脚旁,孩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正靠在墙上望着他。这个孩子和此刻仍在窗外继续的呼唤声“星星”有关。孩子十分安静地坐在地上,他右手的食指含在嘴里。他时常偷偷来到钟其民的脚旁。他用十分简单的目光望着钟其民。他的眼睛异常宁静。 
  监测仪在昨天下午重新转动起来。故障的原因十分简单,一根插入泥土的线路断了。白树是在操场西边的一棵树下发现这一点的。现在,那个昨天还是纸片飞舞的操场出现了另外一种景色。学校的老师几乎都在操场上,一些简易棚已经隐约出现。 
  在一本已经泛黄并且失去封面的书中,可以寻找到有关营地的描写。在阿尔卑斯山下的草坡上,盟军的营地以雪山作为背景,一些美丽的女护士正在帐篷之间走来走去。 
  物理老师已经完成了简易棚的支架,现在他正将塑料雨布盖上去。语文老师在一旁说: 
  “低了一些。”物理老师回答:“这样更安全。” 
  物理老师的简易棚接近道路,与一棵粗壮的树木依靠在一起。树枝在简易棚上面扩张开去。物理老师说: 
  “它们可以抵挡一下飞来的砖瓦。” 
  白树就站在近旁。他十分迷茫地望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景象——阿尔卑斯山峰上的积雪在蓝天下十分耀眼——书上好像就是这样写的。他无法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事实。他一直这么站着,语文老师走开后他依然站着。物理老师正忙着盖塑料雨布,所以他没有走过去。他一直等到物理老师盖完塑料雨布,在简易棚四周走动着察看时,他才走过去。 
  他告诉物理老师监测仪没有坏,故障的原因是: 
  “线路断了。” 
  他用手指着操场西边: 
  “就在那棵树下面断的。” 
  物理老师对他的出现有些吃惊,他说: 
  “你怎么还不回家。”他站着没有动,然后说: 
  “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你快回家吧。”物理老师说。他继续察看简易棚,接着又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将右手伸入裤子口袋,那里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最北端那座小屋的门。物理老师让他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想:他要把钥匙收回去。可是物理老师并没有提钥匙的事,他只是说: 
  “你怎么还没走。”白树离开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向校门走去。后来,他看到了物理老师的妻子走来时的身影。那时候她正沿着围墙走来。她两手提满了东西,她的身体斜向右侧,风则将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侧。那时候他听到了街上的广播正在播送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但是监测仪并没有出现任何地震的迹象。他看到物理老师的妻子正艰难地向他走来。他感到广播肯定是弄错了。物理老师的妻子已经越来越近。广播里播送的是县革委会主任的紧急讲话。可是监测仪始终很正常。物理老师的妻子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她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入了学校。 
  在街上,他遇到了顾林、陈刚他们。他们眉飞色舞地告诉他:地震将在晚上十二点发生。 
  “我们不准备睡觉了。” 
  他摇摇头,说:“不会发生。” 
  他告诉他们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顾林他们哗哗大笑了。 
  “你向北京报告了吗?” 
  然后他们抛下他往前走去,走去时高声大叫: 
  “今晚十二点地震。”他再次摇摇头,再次对他们说: 
  “不会发生的。”但他们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黑。屋内空无一人,他知道母亲也已经搬入了屋外某个简易棚。他在黑暗中独自站了一会。物理老师的妻子艰难地向他走来,她的身体斜向右侧,风则将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侧。然后他走下楼去。 
  他在屋后那块空地上找到了母亲。那里只有三个简易棚,母亲的在最右侧。那时候母亲正在铺床,而王立强则在收拾餐具。里面只有一张床。他知道自己将和母亲同睡这张床。他想起了学校最北端那座小屋,那里也有一张床。物理老师在安放床的时候对他说:“情况紧急的时候还需要有人值班。” 
  母亲看到他进来时有些尴尬,王立强也停止了对餐具的收拾。母亲说:“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王立强说:“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时又说了一句:“需要什么时叫我一声就行了。”母亲答应了一声,还说了句:“麻烦你了。” 
  他心想:事实上,你们之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父亲的葬礼十分凄凉。火化场的常德拉着一辆板车走在前面。父亲躺在板车之中,他的身体被一块白布覆盖。他和母亲跟在后面。母亲没有哭,她异常苍白的脸向那个阴沉的清晨仰起。他走在母亲身边,上学的同学站在路旁看着他们,所 
  趋向虚无的深蓝色应该是青藏高原的天空,它笼罩着没有植物生长的山丘。近处的山丘展示了褐色的条纹,如巨蛇爬满一般。汽车已经驰过了昆仑山口,开始进入唐古拉山地。那时候一片云彩飘向高原的烈日,云彩正将阳光一片片削去,最后来到烈日下,开始抵挡烈日。高原蓦然暗淡了下来,仿佛黄昏来临的景色迅速出现。他看到遥远处有野牛宁静地走动,它们行走在高原宁静的颜色之中。 
  箫声在霉雨的空中结束了最后的旋律。钟其民坐在窗口,他似乎看到刚才吹奏的曲子正在雨的间隙里穿梭远去,已经进入他视野之外的天空,只有清晨才具有的鲜红的阳光,正在那个天空里飘扬。田野在晴朗地铺展开来,树木首先接受了阳光的照耀。那里清晨所拥有的各种声响开始升起,与阳光汇成一片。声响在纯净的空中四处散发,没有丝毫噪音。 
  屋外的雨声已经持续很久了,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钟其民望着空地上的简易棚,风中急泻而去的雨水在那些塑料雨布上飞飞扬扬。他们就躲藏在这飞扬之下。此刻空地的水泥地上雨水横流。 
  出现的那个人是林刚,他来到空地还未被简易棚占据的一隅,他呼喊了一声:“这里真舒服。”然后林刚的身体转了过去。 
  “王洪生。喂,我们到这里来。” 
  “你在哪儿?”是王洪生的声音,从雨里飘过来时仿佛被一层布包裹着。他可能正将头探出简易棚,雨水将在他脑袋上四溅飞舞。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可是那天晚上来到的不是地震,而是霉雨。 
  王洪生他们此刻已和林刚站在了一起,他们的雨伞连成一片。他看到他们的脑袋往一处凑过去。他们点燃了香烟。 
  “这里确实舒服。”“简易棚里太难受了。” 
  “那地方要把人憋死。” 
  王洪生说:“最难受的是那股塑料气味。” 
  “这是什么烟,抽起来那么费劲。” 
  “你不问问这是什么天气。” 
  现在是霉雨飞扬的天气。钟其民望到远处的树木在雨中烟雾弥漫。现在望不到天空,天空被雨遮盖了。雨遮盖了那种应有的蓝色,遮盖了阳光四射的景色。雨就是这样,遮盖了天空。“地震还会不会发生?”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谁也没有见到过地震,所以谁也不知道什么是废墟。他曾经去过新疆吐鲁番附近的高昌故城。一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城镇,经千年的烈日照射,风沙席卷,如今已是废墟一座。他知道什么是废墟。昔日的城墙、房屋依稀可见,但已被黄沙覆盖,闪烁着阳光那种黄色。落日西沉以后,故城在月光里凄凉耸立,回想着昔日的荣耀和灾难。然后音乐诞生了。因此他知道什么是废墟。“钟其民。”是林刚或者就是王洪生在叫他。 
  “你真是宁死不屈。”是王洪生在说。 
  他听到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笑声飘到窗口时被雨击得七零八落。“砍头不过风吹帽。”是林刚。 
  他注意起他们的屋门,他们的屋门都敞开着。他们为何不走入屋内?李英又在叫唤了:“星星。”她撑着一把雨伞出现在林刚他们近旁。 
  他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时候来到脚旁的。 
  “这孩子到处乱走。”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喊,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钟其民别出声。“星星。”星星的头发全湿了。他俯下身去,抹去孩子脸上的雨水。他的手接触到了他的衣服,衣服也湿了,孩子的皮肤因为潮湿,已经开始泛白。“大伟。”李英开始呼喊丈夫了。 
  大伟的答应声从简单棚里传出来。 
  “你出来。”李英哭丧着喊叫。随即又叫: 
  “星星。”一片雨水飞扬的声音。 
  雨水在地上急流不止,塑料雨布在风中不停摇晃,雨打在上面,发出一片沉闷的声响。王洪生他们的说话声阵阵传来。“你也出去站一会吧。”她说。 
  吴全坐在床上,他弯曲着身体,汗水在他脸上胡乱流淌。他摇摇头。她伸过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衣服。 
  “你的衣服都湿了。”他看到自己的手如同在水中浸泡多时后出现无数苍白的皱纹。“你把衬衣脱下来。”她说。 
  他看着地上哗哗直流的雨水。她伸过手去替他解衬衣纽扣。他疲惫不堪地说:“别脱了,我现在动一下都累。” 
  潮湿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的双手撑住床沿,事实上撑住的是她的身体。隆起的腹部使她微微后仰。脚挂在床下,脚上苍白的皮肤看上去似乎与里面的脂肪脱离。如同一张胡乱贴在墙上的纸,即将被风吹落。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的声音和雨声一起来到。钟其民的箫声已经持续很久了。风在外面的声音很清晰。风偶尔能够试探着吹进来一些,使简易棚内闷热难忍的塑料气味开始活动起来,出现几丝舒畅的间隙。 
  “你出去站一会吧。”她又说。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疲惫模样使他不忍心抛下她。他摇摇头。“我不想和他们站在一起。”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声音明亮。钟其民的箫声已经离去。现在是自由自在的风声。“我也想去站一会。”她说。 
  他们一起从简易棚里钻出来,撑开雨伞以后站在了雨中,棚外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 
  “像是清晨起床打开窗户一样。”她说。 
  “星星。”李英的叫声此刻听起来也格外清新。 
  星星出现在不远的雨中,孩子缩着脖子走来。他在经过钟其民窗口时向那里看了几眼,钟其民朝他挥了挥长箫。 
  “星星,你去哪儿了?” 
  李英的声音怒气冲冲。 
  他发现她的两条腿开始打颤了。他问: 
  “是不是太累了。”她摇摇头。“我们回去吧。”她说:“我不累。”“走吧。”他说。她转过身去,朝简易棚走了两步,然后发现他没有动。他愁眉不展地说:“我实在不想回到简易棚里去。” 
  她笑了笑:“那就再站一会吧。” 
  “我的意思是”他说:“我们回屋去吧。” 
  “我想。”他继续说:“我们回屋去坐一会,就坐在门口,然后再去那里。”他朝简易棚疲倦地看了一眼。 
  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这天上午,雨开始趋向稀疏,天空不再是沉沉一色,虽然乌云依然翻滚,可那种令人欣慰的苍白颜色开始隐隐显露,霉雨已经持续了三天。他望着此刻稀疏飘扬的雨点,心里坚持着过去的想法:地震不会发生。街道上的雨水在哗哗流动,他曾经这样告诉过顾林他们。工宣队长的简易棚在操场的中央。阿尔卑斯山峰的积雪在蓝天下闪闪烁烁。但他不能告诉工宣队长地震不会发生,他只能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工宣队长坐在简易棚内痛苦不堪,他的手抹去光着的膀子上的虚汗。“他娘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监测仪。” 
  他一直站在棚外的雨中。 
  工宣队长望着白树,满腹狐疑地问: 
  “那玩艺灵吗?”白树告诉他唐山地震前三天他就监测到了。 
  工宣队长看了白树一阵,然后摇摇头: 
  “那么大的地震能提前知道吗?什么监测仪,那是闹着玩。”物理老师的简易棚接近那条小道。他妻子的目光从雨水飘来,使他走过时,犹如越过一片阳光灿烂照射的树林。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他很想让物理老师知道这一点。但是插在裤袋里的手制止了他,那是一把钥匙制止了他。 
  现在飘扬在空气中的雨点越来越稀疏了,有几只麻雀在街道上空飞过,那喳喳的叫声暗示出某种灿烂的景象,阳光照射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将会令人感动。街上有行人说话的声音。“听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白树在他们的声音里走过去。 
  “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 
  监测仪始终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白树知道自己此刻要去的地方,他感到一切都严重起来了。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慕。他的眼睛里没有白树,但是他看到了陈刚: 
  “你爸爸好吗?”后来陈刚告诉白树:那人就是县革委会主任。 
  县委大院空地里的情景,仿佛是学校操场的重复。很多大小不一的简易棚在那里呈现。依然是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白树在大门口站了很久,他看到他们在雨停之后都站在了棚外,他们掀开了雨布。“那气味太难受了。”白树听到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晴天时才有的欢欣鼓舞。 
  “这日子总算到头了。” 
  “虚惊一场。”有几个年轻人正费劲地将最大的简易棚的雨布掀翻在地。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一旁与几个人说话,和他说完话的人都迅速离去。后来他身旁只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那雨布被掀翻的一刻,有一片雨水明亮的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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