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长生抱了一扎画卷走进来,尹贵妃眼前顿觉一亮,讶然凝目,心想这书童更是灵秀逼人。
紫颜向那侍女挥了挥手,她恭谨退下,一溜烟小碎步走到房外。穿过长廊,那里立着的门童急急地问:“如何?她认出你来了么?”
廊外的雨急急落下,侍女煞白的脸上渐有了血色,缓缓摇头。一边萤火不晓得从何处走出来,澹然地道:“经先生易容后,你以为她能认得出你么?就算是照浪城主亲来,也不会知道你就是红豆。”
那门童便是艾冰,他苦笑着摸着自己的脸道:“这是我和红豆的第四张脸,不晓得是不是最后一张。”他这一说,连萤火也觉得这两人命运多舛,扮过冰狐、雪狸,扮过熙王爷的亲信莫雍容和侧妃晴夫人,今趟则成了门童与侍女。如果紫颜能将他们护于羽翼之下,免于颠沛流离,就是两人最大的幸福了罢。
红豆伸手牵住艾冰,恬淡的微笑告诉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尹贵妃要来之前,长生已知红豆曾陪在照浪身边见过这位贵人。眼看红豆无惊无险地走出门,他吁了一口气,把画卷放在几案上,徐徐在尹贵妃面前打开。画中少女正在花阴下荡秋千,春日明媚的阳光和她娇憨的笑容令观者皆觉一亮。长生抬头看向尹贵妃,真是像啊!
尹贵妃颤声对紫颜道:“你……你怎会有这幅《秋千图》?它不是在宫里么?”
“这是十年前的画卷,当时娘娘刚入宫,有画师瞧见娘娘玩耍的美姿,便画了下来。那时皇上年仅十岁,娘娘虽有封号,却也无法得到宠幸。直至皇上登基那年,这幅画又被人呈给皇上,于是娘娘终于得见天日。是不是这样?”
尹贵妃盯着紫颜的眸子,那里深不可测地闪着魅惑的光芒,似乎在引诱她说出隐于心底的言语。她挣扎着离开他的注视,语气疏淡地道:“命中注定的劫数,想是逃不过去的。”
“好一个‘命中注定的劫数’。”紫颜抚掌而笑,“我听说熙王爷画得一手好画,改天不如请他来赏鉴一下。”
花夕(7)
尹贵妃娇躯大震,抖着手摸着杯子,遮掩着喝了一口茶。
“你尚未告诉我,这幅画从何而来。”
“在下和傅传红是总角之交呢。”紫颜绽出一抹狡猾的笑容,“听他说在宫里见过这幅画,在下便央他凭空画了一幅,不知似与不似?”
简直如出一辙,尹贵妃心中惊叹,强自镇定道:“然则先生摹这幅画又有何用?”
“娘娘从前是福相啊。”
“从前?”尹贵妃慨叹,“先生是否想说我的面相有所改变,今不如昔?”
紫颜微笑道:“娘娘一定读过《荀子·非相》。‘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正所谓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娘娘若心宽气和,何惧这形相之变?”
宿命。尹贵妃心中流过这个词。她荡着秋千至快乐的云霄,高高的宫阙不是囚禁她的牢笼,她要做个主宰自己命运的女子。
对面那走过御花园的英伟男子啊,你且看过来,这里有如花美眷,但爱那似水流年。哦,你留意到我的美貌,停住了奔忙的脚步。你是谁,为何能差遣宫里的太监取来纸墨?忍不住偷瞥你俊朗的外形,皇帝长大后若有你一半好,我便意足。
她在园中惬意地跟自己玩耍,扑蝶、逗猫,玩到一身香汗淋漓。她知道小皇帝方十岁,伴他身旁只是奢望。偌大后宫仅有她和那些年老的妃子,陪伴喜怒皆形于色的太后,如履薄冰。她唯有在太后去佛堂的时候,得到片刻的喘息。
很快,她在他的怀中喘息。那偶遇的男子竟是摄政王,皇帝壮年有为的小叔。她看到了他画的那幅画,妙态纤姿,看到了他心中她举世无双的美貌。他终成一汪水,盛载她这条渴死的鱼。
太后不喜欢她。宫宴时太后是至高无上的女王,不许有人盖过自己的艳光。她一出现,熙王爷的眼中再没有太后,皇帝也亲热地叫她“仙女姐姐”。她从一些眉梢眼角,发现了她不该知道的宫闱情思。
四年后皇帝登基了,她躺在那个少年的身边,默然无语。她成了他不爱笑的妃子,忧愁的眼神里有皇帝想解开的秘密。皇帝尽一切可能纵容她,想看她的笑。她知道她把笑留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带不走了。
直到那个人意气风发地指示她,要攥紧皇帝的心。他说那话时,眼里有两簇深深跳动的火焰,烧进她的心里。她看懂了他的野心,然而她知道,要想和他朝朝暮暮下去,须按他的话去做。
在皇帝十六岁诞辰那日,她笑了,若春风吹起了涟漪,皇帝喜极而泣。当那少年在她怀中嘤嘤啜泣时,她有一丝愧疚横亘在胸口生生地疼。那时她凝望皇帝天真的眼,忽地紧紧把他抱住,不忍放他离去。
如果她不曾遇到过那个人,该多好。
可是八年,她敌不过这匆匆谢去的岁月,敌不过太后眼中的杀意。
“娘娘,茶凉了。”
咦,这好看书童的眉眼竟酷似当初的少年。这些前尘往事烙在心上,是那样越不过去的一道坎。尹贵妃轻捋发丝,发觉恍惚了很久,定定神寻找紫颜的踪迹。
一支红色的香后,紫颜露出洞悉的笑容,“娘娘现今的容貌与十年前相比,改变并不大。不知娘娘是想永驻青春,还是想彻头彻尾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尹贵妃悚然一惊,她尚有重头来过的雄心吗?
转头再看窗外,骤雨不知几时停了,芭蕉叶上挂上清凉的水珠。先前一场心思了然无踪,她就似这残败的雨后秋景,不知叶落何处。
她瞥向紫颜,对方闲淡如置身事外的神情,令她抽紧的心松脱了,竟有了打趣的心思,浅笑道:“要是我改变妆容,宫里来找紫先生要人怎办?”
紫颜不经意地一指长生,“我把他扮作你的样子可好?”
长生大窘,羞红脸了气急道:“少爷!我是男人,如何与娘娘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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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夕(8)
紫颜偏偏眯了眼笑道:“呀,你扮女人也会很美,不信我这双手么?娘娘你说是不是?”
这笑话一说,尹贵妃掩口失笑,仔细端详长生,不觉讶然。长生被她看得越发不好意思,收拾了桌上的茶具,逃也似地告退了。
“那孩子怪像万岁爷小时候的。”尹贵妃若有所思。
“圣天子龙章凤姿,他一个捡来的孤儿岂能相比?”紫颜漫不经心地翻开手边的胭脂盒,挑了一抹脂膏在手。“此刻吉日吉时,最适宜为娘娘易容,若是娘娘想不好,就由在下来决定如何?”
尹贵妃的心一抖,他是懂得看骨相面之人,由他决定当可有锦绣前程,生死无虑。她的爱慕思求是否全在他的眉间心上?早如一览无余的画,将她看了透彻。
净手,焚香。她看见紫颜把先前那支红色的香掐断了,点燃另一种浓烈的香气。
她捏起烧了一半的香,香已残褪成淡粉的颜色,不由好奇问道:“朱红色的香本就少见,这香竟越烧越淡如同失血,好生怪诞。”
紫颜仰起头,“譬如花之盛开,就是这般颜色,花谢了,色相便凋尽。这香名叫‘花夕’,烧到最后一寸,便成白色。”
尹贵妃拈香怔忡,心头一阵哀伤,“白色花夕……先生可否把此香送我?”
“你拿去罢。”紫颜深深地看着她,“是花就会谢,是月有圆缺,这是自然之理,娘娘何必烦忧。”
尹贵妃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先生是不会为任何事动容的,是么?不会有痛苦,不会……”她忽觉言多必失,一下恢复矜持,拉开了距离道:“也好,就请先生为我易容。未来太辛苦,不想也罢!”
香烟缭绕满屋,紫颜从卧榻上扶住尹贵妃的脸,自言自语:“忧虑过度,故两眉间有横纹。试一下三联方罢。”
他散开尹贵妃的发髻,将一挽青丝泻在榻上,叫了长生端了一盆收集经年的百草露进房。拿出一块方目罗帕为她净面,先用楮实散洗去脸上胭脂水粉,再挑了桃仁膏加蜜少许,用温水化了涂上。稍等片刻后全数洗去,抹上轻粉、定粉和陀僧制成的玉屑膏。
尹贵妃闭目享受之际,紫颜轻轻搭上了双手。她倏地一麻,感受他的指尖由两眼内角顺了额头划向头顶,又伸向耳后。明明只在发间游走,她却觉那手指抚按了心上舌尖,揉捏了四肢百骸,浑身半分力气也无。
像是察觉到她的绮思,紫颜平稳的语声传来:“膀胱经气血旺则眉眼美而无皱,这道经脉须时常按摩,以免反复。”
他重重地说了“膀胱经”两字,意在调笑,尹贵妃不想见他占上风,睁开眼微嗔道:“先生的本事该不止于此。”
紫颜似顽童般鬼鬼一笑,道:“还有呢,娘娘莫怕。”手中针锋毕现,直往她眉上刺去。尹贵妃骇然闭紧双目,紫颜顺势在丝竹空、太阳、迎香、攒竹、颊车、巨髎等穴刺入长短不一的针具。长生眼看一个美人顷刻脸上满是长针,不禁摸脸嘀咕了一句:“少爷千万别给我插针。”
尹贵妃听得“插针”两字,分外恐惧,细微地呻吟道:“先生,我的脸是何模样?”
紫颜悠悠地道:“这仅是序篇,尚未见真章,娘娘可别太心急了。你面前就有镜子,自可张开眼瞧瞧。”把一面三乐镜往她枕边送去。
她却不敢贸然睁眼,两手摸索着镜面,忽然心中一动,道:“这是荣启奇答孔夫子之镜?”紫颜道:“是。”长生凑过脸来,见镜后有两人,一人手持曲杖,想来就是孔夫子了,道:“夫子问他什么?”
紫颜道:“夫子游泰山见荣启奇鼓琴而歌,问他有何可乐。荣答曰,天生万物,唯人最贵,既生而为人,故一乐也。男尊女卑,生而为男,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行年九十,三乐也。这便是三乐镜的来历。”
尹贵妃强笑道:“男尊女卑,不见日月。我人生仅得一乐,聊胜于无。”
“娘娘错了。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是女子也尊贵异常。至于不见日月,更是差矣。皇帝为日,娘娘为月,可谓相得益彰。三乐齐备,怎会无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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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夕(9)
“唉。”尹贵妃叹息一声,对牛弹琴,不说也罢。
针刺了一刻时分,被紫颜取下,把百草露沾在她脸上,凉意彻骨。收拾完毕,请尹贵妃睁开眼。她茫然看去,镜里素面朝天,有一个生气勃勃的女子,不识人间愁苦。
“啊——”这仍是她,是十年前未入宫的她,眉眼何曾有一丝忧虑?
百般滋味上心头,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心柔姑娘天生丽质,我不舍得抹去这容颜。”紫颜忽然换了名字称呼,“如我猜得不错,宫中近日会有大变故,姑娘悬崖勒马正当时,不必再回去了。”
她颤声道:“不回去?”
“那人自献画的一刻起,就已不再爱你。”
尹心柔两眼发直,被这一句劈得神智不清。是了,这就是了,一直有意疏忽的真相。她曾有万般贪恋,既想留住皇帝的爱宠,又怕将来老去无人问津,故从了熙王爷,以为他是她的归宿。不想他仍把她推了出去。
其实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只想把一切都攥在手心,不肯放。她千般的犹豫矛盾,为的不外是留住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如今,她真可以全部放下?
可是,终于要离开他的野心了,想到此处,她发觉自己竟松了一口气。十年一觉扬州梦。她有这十年经已足够。万岁爷,是我负你。她轻轻地于心底说了这一句。先放手,会比较不伤心,胜过来年冷宫独对,残红孤影。
她到底爱过谁?尹心柔扪心自问,再度看向镜中。是了,她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她不会爱他们,若他们有日会不爱自己。
原来镜花水月一场空。将来,她又能往何处去?不是没预留过金银田地,可一个人的繁华奢侈,竟是荒凉。
紫颜扯出一个微笑,解嘲地道:“原想从你手上打劫一笔,也好添几件衣裳首饰。宫中既是回不去了,你想去哪里养老,我送你去便是。”
尹心柔歪了头看他,怪哉,只要他说些玩笑的话,她便会忘了那些纷杂人事。这男人身上竟有种奇特魅力,令人仰望,情不自禁生出接近的心。
“我若……不想走了呢?”她居然笑出声来,像十年前调皮的女孩儿,捉弄一本正经的大人。
“哎呀,我这里真是住不下了。”紫颜求助地看向长生,“长生,你说是不是?”
长生原是最见不得紫颜留意他人的,被突然这么一问,没来得及说话,尹心柔的笑声已传过来,“我烧菜的手艺很好。”聪明的女人知道,要打动男人,先俘虏他的胃。
长生即刻低头,“多个人热闹也是好的。”
紫颜苦了脸道:“不听话的小子,偏拆我的台。她这样子呆在这里,照浪再来岂不是要穿帮?”忽地心生一念,笑道:“别处许是委屈了姑娘,倒有一个地方,你若真想留下也好。”他拈起一支香微笑,长生了然一笑。
又几日,宫里果然风起云变。
尹贵妃匍一失踪,太后即刻命人前往京中诸大臣家中搜索,最后在五品翰林莫雍容府中寻得龙嬉朱雀佩一块,被认为是贵妃之物。莫雍容被打入天牢,向来与之交好的熙王爷称病不朝。
熙王爷在家中愤恨不已,他认定当日就是莫雍容从他家里盗走那块玉佩,却暗自庆幸,未被发觉玉佩本在他手。只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尹贵妃芳踪渺然,令他极度不安。
晴夫人心生气恼,以为莫雍容真与尹贵妃有染,暗地里诅咒他早日伏法。她不会知道,那块玉曾留在熙王府,更不会知道,真的莫雍容那日与她在外偷欢,来熙王府盗玉的另有其人。
熙王爷与晴夫人恩爱缠绵,永无机缘核对当日之事,为莫雍容翻案。
此时凤箫巷蘼香铺内,姽婳的香绾居里,紫颜正饶有兴致地把玩尹心柔所制的“花夕”。点燃后颜色褪得极快,刷刷如天亮,一下白生红尽。
他一边玩耍,一边把宫闱秘事当奇闻说出,尹心柔不觉脸色煞白,怔怔地问:“那莫雍容怎会有我的玉佩?”
花夕(10)
紫颜凝视她洗尽铅华的容颜,叹息道:“他何尝会有你的玉佩?太后手里原本就有一对,只是连皇上都不知道罢了。再说即便是弄个假的来抓人,借口岂会难寻?”另一块玉佩熨贴在他胸口,暖玉生香,于他却是心头寒冰,烙得生疼。
一对玉佩。尹心柔惊心动魄,太后果然容不得她,她早该想到祝寿不过是预设的局,而她懵懂中犹以为寻回玉佩就可暂逃难关。直到此刻,她方真正断绝念头,香绾居绮丽芬芳,会是她安身立命之所。
姽婳送紫颜出门,在铺外停住脚步,她孩子气的脸忽现忧郁,对紫颜道:“你的心太软了。”
紫颜默不做声,姽婳又道:“不知太后今趟的警告,会让王爷安生几日?”
“红颜白发,名将白头。你以为他等得了多久?”紫颜说完,忽然哈哈大笑,一振衣袖洒脱地往紫府走去。“日升日落皆是自然之理,随它去罢!”
他一步一摇晃向远处,身后的天倏地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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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梦(1)
凉爽的中秋天气,紫府内外遍植桂花,恍如琼英缀树,满目金粟。馥馥香气钻窍入孔,悠然赏玩其间,常不知人间何世。
一连数日晚间,紫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