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楼要说话。
福康安抬手一拦:“别客气,普天之下能胜过我的还不多,你要是一客气,就显得我太不济。”
龙天楼笑了,没说话。
“所以,我就请皇上多看看你,正好皇上也有这意思。皇上把你拉到十五阿哥身边,有他的用意,十五阿哥跟我把你往身边拉,也有我们自己的用意,咱们三个在这儿坐坐,让我告诉你——”
他一把拉住龙天楼,要坐。
十五阿哥道:“上我那儿去多好,反正他也马上要进府了。”
福康安道:“也好,咱们上十五阿哥府去,边走边聊。”
说“走”不是走路,而是骑马,福康安是一个人,十五阿哥带的有护卫,护卫让出了一匹马,七人六骑出西安门,直奔了十五阿哥府。
策马缓行,福康安接着说了下去:“十五阿哥要你,一方面是自保,一方面是为对付和坤——”
龙天楼道:“和坤?”
“十五阿哥最痛恨和坤,和坤也知道,一旦十五阿哥接掌大宝,对他绝没好处,说不定头一个整的就是他,他曾经向十五阿哥示好,进言皇上立十五阿哥为储君,可是十五阿哥并没有稍减对他的痛恨,那是因为和坤依然故我,丝毫没有改变他自己,皇上把你拉到十五阿哥身边,是为防康熙年间的事重演,我们看得比皇上清楚,那还不至于,但却不能不防和坤——”
龙天楼没说话。
福康安接着说道:“和坤这个人,比当年的鳌拜高明多了,他作他的奸,弄他的权,另一方面,他仿效雍正年间的“血滴子”,广植私人势力,卧底各府邸,遍布各阶层,为的是掌握各大府邸和每一个王公大臣。他的人品流极杂,干什么的都有,这么一来,也就无所不能,防不胜防,他现在致力于培植对他示好的几位阿哥,因之十五阿哥就不能不防一跟头栽在他手里,所以,十五阿哥需要能人,你明白了么?”
龙天楼道:“我明白了。”
“和坤控制各府邸的手段,是无所不用其极,让人落在了他手掌心里,可能还一点都不知道——”
龙天楼道:“和坤的作为,我是仰名已久,官府也好,民间也好,提起和坤,恐怕没有不切齿痛恨的。”
“所以,你帮十五阿哥,也等于是为国除奸,为民除害,你是这么一位人物,就应该全力以赴。”
“这个贝子爷放心,既是为国除大奸,为民除大害,龙天楼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那就好,十五阿哥只有了你,足抵数万甲兵。”
“那是贝子爷夸奖,龙天楼自知能力有限,但却愿意全力以赴。”
就这么聊着,七人六骑就进了十五阿哥的别院。
别院是停放车马的地方,把坐骑交给了护卫们,三个人就并肩往后走。
刚进后院,迎面来了两个护卫,看样子都很年轻,挺英武的,一见三人,抢步过来见礼:“王爷、爷!”
十五阿哥点了点头。
福康安指着两个护卫向龙天楼道:“十五阿哥府,好样儿的是八护卫,都是从我身边拨过来的,他们就是其中两个,铁奎、凌风。”
一顿又向铁奎、凌风道:“这位龙爷,是十五阿哥刚为你们聘来的总教习,见见,”
铁奎、凌风微一怔,似乎有些不情愿地躬了身:“龙爷!”
龙天楼含笑抱拳答礼:“不敢!”
福康安道:“别不服气,皇上刚在漪澜堂召见,御前小试身手,连我都没能走完十招。”
铁奎、凌风又一怔。
福康安道:“去吧,没你们的事了。”
铁奎、凌风施礼而退。
福康安、十五阿哥、龙天楼并肩再走,福康安笑着说:“也许是让我惯的,这八个都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能让他们服气的人不多,有机会教训教训他们。”
龙天楼含笑道:“不敢!”
“你错了,这不是客气的事,从今后你是他们的总教习了,他们得听你的,不让他们服贴还行?”
龙天楼笑笑,没再说话。
走完了一条青石小径,三个人踏上画廊,进入一间敞轩,坐定,府里的包衣刚献上茶,十五阿哥立即召来总管,吩咐为龙天楼准备住处。
龙天楼感动之余忙道:“王爷,我还不能住进府里。”
十五阿哥道:“怎么?”
“我还要办承王府的案子。”
福康安道:“两码子事嘛,你以十五阿哥府护卫总教习的身分,办承王府的案子,该出去就出去,该回来就回来不就行了吗?”
向着那名总管摆手道:“去吧,去吧!去收拾去。”
恭应声中,总管施礼而退。
福康安凝目望龙天楼:“提起承王府的案子,你到底掌握了什么蛛丝马迹,到底怀疑谁?”
龙天楼迟疑了一下:“我可以告诉您两位——”
福康安道:“你放心,我们俩绝不会说出去。”
龙天楼道:“承王福晋跟大贝勒金铎都涉有重嫌。”
十五阿哥、福康安猛一怔,十五阿哥失声叫道:“怎么说,承王福晋、金铎一—”
福康安一拍座椅扶手,道:“我猜着承王福晋有问题,可没想到还有金铎,天楼,你没弄错?”
龙天楼遂把那位美福晋跟大贝勒的可疑之处说了—遍,但是他没有提美福晋的秽行,还有她跟大贝勒之间可能有的关系。
十五阿哥听直了眼;“这,这怎么会,这怎么会——”
福康安道:“怎么不会,天楼刚在漪澜堂提到承王的隐私的时候,我就琢磨出是怎么回事了。”
龙天楼听出话中有因,问道:“您一定有点什么依据吧?”
福康安道:“当然有,这位承王福晋原是侧福晋,出身不怎么好,老一辈见过她的,都说这个女人不好,事实上打从她进承王府,承王府就没一天安宁过。她跟老福晋水火不相容,做女儿的当然向着生身的娘,过没多久,老福晋身故了,侧福晋变成了正牌福晋,做女儿的一伤心,自己住在小楼上,除了两个贴身丫头,就不再理承王府的任何一个。就这么个女人,偏偏承王跟疼宝贝儿似的。”
龙天楼道:“您这么一说,格格的失踪,不但又给这位承王福晋增加了几分可疑,如今连老福晋的死,都很可能扯到她头上去。”
十五阿哥忙道:“怎么,天楼?”
龙天楼道:“她有本事毒杀护卫丫头,要不是经我发现,不也成了病死的?”
福康安一拍大腿:“对……”
十五阿哥忙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得有证据。”
福康安道:“你放心,天楼自会去找证据,只找着了证据,就有他们好瞧的。”
十五阿哥道:“天楼,这两件事是大麻烦,只一张扬,就是皇族间的轩然大波,宗人府可是谁的帐都不买,在没有证据之前,我希望你别动一点声色。”
福康安笑笑道:“天楼,懂吧?十五阿哥的意思是说,这不是别的事,宗人府连他都惹不起,你要是真在这两件事上揽出纰漏,他也护不了你。”
龙天楼道:“我懂,十五阿哥放心,我知道权衡轻重,要不然我早就采取行动了,初任您府中护卫的总教习,半点功劳没建,我不会给您惹麻烦的。”
十五阿哥赧然道:“天楼,你别听福贝子的,不错,我不能不为我的地位着想,可是有一半我也是为你。”
福康安道:“这倒也是实话,咱们这位十五阿哥最护短了,不管是谁,只一进他的府,成了他的人,他就护得跟什么似的。”
龙天楼道:“谢谢十五阿哥的好意——”
转望福康安接道:“贝子爷能不能借给我几个人用用?”
福康安道:“你要干什么?”
“原先我是替巡捕营办案,巡捕营从上到下,任我调用,如今我一个人办案——”
“不,如今你是替皇上办案。”
“可是我总不能调用乾清门侍卫,更不能调用大贝勒统率下的侍卫营人手。”
“那是当然!”
“所以我只有向您借人”
福康安一摇头道:“你借迟了,我身边的好样儿的,都给了十五阿哥,剩下的都是稀松平常的,你敢用他们,我还不敢借给你呢!其实你现在是十五阿哥府的护卫总教习,十五阿哥这些拿刀动杖的,还不是任你调用。”
“我是怕动用十五阿哥府的人,去办承王府的案子不方便。”
十五阿哥道:“不方便倒是没什么不方便,只要到时候你能让我张得开口,说得出话就行。”
龙天楼道:“这您放心,我做的事,能让您到哪儿都抬头挺胸,理直气壮。”
福康安一笑道:“那就行了!天楼,是把那八个召来,我跟他们说,还是找机会你自己跟他们说?”
龙天楼淡然一笑道:“我自己说吧!要不然他们只服您,永远不会服我。”
福康安点头而笑:“好话,到时候别忘了通知我旁边看看,我要看他们八个脸上那惊怒、窘迫的表情。”
“先别捧我,您一手调教出来的八好手,我未必应付得了!”
“你客气,别以为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我说的实话。”
“十五阿哥未必喜欢你这种话。”
“十五阿哥对我最好别期望过高。”
十五阿哥笑道:“都经过了皇上的龙目,福贝子的慧眼,那还能错得了?”
福康安笑道:“好嘛!连我也捧上了。”
龙天楼一整颜色道:“十五阿哥、福贝子,和坤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福康安道:“刚在路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我是想知道,和坤想怎么对付十五阿哥?”
“不外是在皇上那儿下功夫,派人想像康熙年间似地肆无忌单,那不大可能,可是以他的权势跟得宠,他却能培植别位阿哥,改变皇上的心意。”
“他真在各府邸潜伏有人?”
“真的,半点不假。”
“这十五阿哥府里呢?”
“没有,到现在为止,尚没看出一个。”
“让您看出来,和坤就不算高明了,他要是不够高明,又怎能手眼通天?”
“这倒是,福康安——”
福康安道;“十五阿哥府到现在没有看出一个来是实,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不敢肯定地说没有了——”
龙天楼道:“他饶不过别人,十五阿哥是他的眼中钉、背上刺,他又怎饶得了十五阿哥?!”
福康安悚然点头:“说得是,那就麻烦你给查一查吧!”
龙天楼站了起来:“那就这么办了,您两位坐坐,我去该打招呼的地方打个招呼,准今天晚上进府。”
福康安望十五阿哥:“要不要热闹一下?”
十五阿哥点头道:“该!”
福康安转望龙天楼:“你上灯以前回来。”
龙天楼道:“您两位——”
福康安道:“别问了,上灯以前回来就是了。”
龙天楼不得不答应,施了一礼,迈步走了出去。
十五阿哥府虽然大,虽然是房子星罗棋布,但既然走进来过,出去还不至迷路。
出院门的时候,远远望见八个人在一堆,铁奎跟凌风在里头,没过来打招呼,那八个只冲这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龙天楼胸中雪亮。
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说的是他。
没过来打招呼,那是还没到过来打招呼的份儿。
龙天楼没在意,也装没看见,径自走他的。
跟白五爷分手,去漪澜堂的时候,是一大早。
等到从十五阿哥府出来,在巡捕营跟白五爷再碰头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当着统带细述皇上召见,跟进十五阿哥府,当上护卫总教习的事,白五爷当然高兴,可是似乎不及统带来得高兴。
这位统带不但拿龙天楼当贵宾,几乎都也拿他当皇族亲贵了,甚至连白五爷都沾了光,等龙天楼跟白五爷走的时候,统带他亲自送到了巡捕营大门口。
拐过了弯,白五爷低声笑了:“这些当官儿的,别的未必行,这方面可是灵敏得很,他指望从你这儿飞黄腾达,加官晋爵呢。”
龙天楼淡然一笑:“恐怕有一天他会失望,因为他付出的这些热忱永远也得不到报偿。”
“礼王府的事儿提了没有?”
“提了——”
龙天楼把为礼王府争来的,告诉了白五爷。
听完了龙天楼一番话,白五爷道:“小七儿,我知道你是什么样个人,你无意仕途,也从不热中,可是十五阿哥既为对付和砷拉你,你就该好好干,不见得是为十五阿哥,你明白吗?”
“我明白,不为礼王府,不为对付和坤,我还不干呢!”
“这就对了,走,咱爷儿俩找个地方喝两盅,算是给你饯行了。”
“饯行?”
“从巡捕营到十五阿哥府,你总算是动了呀!”
“不忙饯行,五叔,我跟您打听个人。”
“打听个人?谁?”
“您是巡捕营的老公事,京里地面上的龙蛇您总熟。”
“熟,十之八九都熟。”
“那就行,您知道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一个身躯高大、满头白发的好手。”
“身躯高大、满头白发,你找这么个人干什么?”
“这位昨天晚上找到客栈去袭击我,声言不让我见着今早日出。”
白五爷双眉一耸:“没错,小七儿,我先给你饯行,咱爷儿俩喝两盅去。”
“五叔——”
“听我的,我知道有家清真馆儿,手艺还真不赖。”
白五爷坚持非先饯行不可。
龙天楼有点儿明白了,没再说话,任由白五爷带路往前走。
白五爷一直把龙天楼带到了“打磨厂”,拐进了一条小胡同,一进胡同就看见了,招牌挂得老高,黑底金宇,写的是“马记”清真馆。
进了门,座儿上八成,只有角落里还有几副座头,四五个伙计忙得满头是汗,清一色的精壮小伙子,一个个胳膊老粗,打起架来,准能一个抵几个。
白五爷带龙天楼角落里坐下,伙计们一时忙不过来,还没过来招呼,白五爷低声道:“小七儿,先瞄瞄柜台里。”
他说迟了,龙天楼的一双锐利目光,早就投向柜台了。
柜台里,坐的是个瘦老头儿,五旬上下年纪,黑瘦、鸡眼、鹰鼻,山羊胡,一副阴险像,一双手皮包骨,十个指甲几寸长。
“看出什么来了么?”
“北京城真是卧虎藏龙,练家子内外双修的好手,两只手上有独特的功夫。”
“好眼力,我早看出他练的是‘大鹰爪’,可就想不出他是哪一路的神圣。”
“我知道有个‘大鹰爪’阴桧——”
“对!”白五爷轻轻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早年塞外的大凶,据说经常往藏边去,还兼擅密宗。”
“这么个人物,待在这家清真馆管帐,不嫌太委屈了么?”
“未必,这家清真馆有来头,吃粮拿俸的绝不在这儿闹事儿,专吃地面儿的,规费也收不到这儿。”
“东家是干什么的?”
“跟个‘官’字扯不上边儿。”
“那也许交游广阔,人头儿熟。”
“也不见得,据我所知,这儿的主儿,很少跟地面上的人物来往。”
“他又是哪位神圣?”
“‘白头判官’马回回。”
龙天楼心头一跳;“白头判官?”
“白头者,满头银发也,判官者,身躯恍若半截铁塔也。”
龙天楼笑了:“五叔,是要好好喝两盅,该我做东。”
“该是该,可是哪有长辈吃晚辈的。”
龙天楼笑了。
伙计过来一个招呼了,白五爷点了几个莱,还带两笼牛肉蒸饺。
酒喝了三杯,白五爷道:“小七儿,要不要撒泡尿去?”
龙天楼一点就透,一笑而起,到柜台一问,老帐房陪着笑往里指,笑比不笑还难看。
往里,是一条窄走道儿,黑忽忽的,不知道通到哪儿?
顺着走道儿往里走,尽头原来是厨房,锅碗瓢杓正热闹,茅房就在厨房边儿,可是靠这边,另有一扇窄门虚掩着。
厨房里正忙着,跑茅房的也没第二个,龙天楼推开窄门儿就闪了进去,顺手又把门掩上。
进窄门儿眼前一亮,一个小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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