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白站在门前,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诧异,继而隐隐有些欢喜。这些隐秘的小心思她向来藏得很好。因此她跨进去的时候,面不改色,依旧保持平常安静的样子,“我来挑一些丝线,有新的货品吗?”
反而是祝缎,乍然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头,就看到一身素衣的湖白正俏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他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你”他蓦然意识到她方才的问题,连忙低下头翻找账簿上记录的进货清单,“有的,有的,要我带你去看看吗?”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店铺里罗列着色彩潋滟的各色丝绸,湖白站在这些丝绸前面,忍不住伸手抚摸上光滑的丝面上,“这是从江南运来的吧,还是今年春天刚吐的丝织成的,真难得。”她挑出几种颜色的丝线,转头对祝缎说道,“我要买的就是这些颜色,三少爷可以教人送到鲁宅里来吗?”
祝缎无奈地看着她,“你可以不叫我三少爷吗,不叫三哥哥,也可以叫三表哥的。”他满眼期待地看着她。湖白的脸微微一红,要她改口可真比登天还难,“我”良久,她握着丝线,就是叫不出口,“我先走了。”
她转身匆匆步出店铺,不知道祝缎也追了出来。
第32章 去荡秋千
城中的街道很繁华,尤其是在夜市来临之前,小摊贩开始在街边摆起铺子,人渐渐多起来了。
夕阳的光芒金灿灿的,湖白跟祝缎并肩走在街道上,暖洋洋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谁都没想到彼此可以这样走在一起,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仿佛相识相知就在这一瞬间。
湖白转头去看他,只见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们站得很近,近得她可以看到他脸上细细的绒毛,像蒲公英的花瓣,纤细柔弱。祝缎不动声色地让她肆无忌惮地偷看着。
过了一会儿,才问她,“好看吗?”
“什么?”湖白一愣。
“我长得好看吗?”
湖白连忙转头看向另一边,小声说道,“你适合去演花旦。”意思是他男生女相,
说到这里,湖白忽然想起关于他的一个传言,据说他曾经掷千金为一个戏子捧场,而那个戏子是城中戏苑的台柱子,长得风流妩媚俊俏无比。她当然不会问他,只是心里有些怪怪的。大抵公子哥们都有这样的大手笔吧。
她选择了另一个话题,“二少爷的病情好点了吗?”
祝缎微微一顿,然后收敛表情,“总算熬过了冬天,现在静妹妹正在照顾着他。”他的声音低下去,“年初,家里给静妹妹安排了婚事,希望可以给家里带点喜气。”
湖白抿唇不语,祝静素文静聪慧,对这桩婚事她大概是没有怨言的。祝缎忽然叹了一口气,“只是银绫妹妹好久没来了,以前她倒是常常来看二哥,大概是嫁人了,开始有顾忌了。”
“什么,银绫小姐嫁人了?”湖白一脸诧异,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
祝缎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她的婚事办得很低调又很仓促,对方似乎是个庶民。”
既然顾银绫出嫁了,那么顾金绫也应该出嫁了。湖白想到去年的赏花季节,大家还都是姑娘小姐的,现在嫁人的嫁人,出走的出走,死去的死去,世事变化无常,有太多无可奈何。她微微叹息。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到了街道尽头,一个拐弯便是通往城郊的小道。
“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湖白看着天边的晚霞,轻轻说道。
祝缎站在她的对面,遮住了她的视线,“你的婚事呢?姑母有跟你提起过吗?”
“我,没有打算嫁人。”湖白沉了沉气,回答道,“我答应浣纱,会守在家里等她回来。”
晚风吹过她的发丝,吹到祝缎身上,湖白鼓起勇气抬起头,“你呢,还差两年你就到弱冠之年了”
“我会等你。”他打断了她的话,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可以再等你两年,两年后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会下聘礼来娶你,我发誓。”湖白怔怔地看着一脸坚决的他,两年的变数太多了,或许他会爱上另一个女孩,或许那时候他的“娶妻”会变成“纳妾”,湖白退开一步,“不,我不要你的誓言,我也不能承诺你什么,一切都让它顺其自然吧。”
祝缎看着她朝落丘湖走去,小路边的田地种满了早春的小麦,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湖白的身影渐渐隐入麦田里,然后不见了。
他这才往回走,却没有回到店铺,而是来到了一个橘园。果不其然,门前站着一个羸弱的青年,他正默默伫立着,眼神恍惚而哀伤。祝缎连忙走上前,“二哥,你又来这里。”
这个青年正是祝锦,他熬过了寒冷的冬天,却得知自己最心爱的女孩嫁人了。他总是偷偷出门站在橘园外独自思念。连祝静素也拦不住他。祝静素看着他执着的样子,眼睛湿湿润润,“二哥既然喜欢,那就去吧。”
因此,祝锦就站在这里了。他听到祝缎的声音,转头朝他做了个轻声的动作,然后指着园内“你看。”
透过稀稀疏疏的橘树枝叶可以看见秋千上坐着一身红衣衫的女孩,是她的丈夫要求她这样穿的。
以前的顾银绫喜欢穿白色衣裙,现在她衣柜里的衣服却都是红彤彤的衣衫。她总是独自坐在秋千架上,望着橘园上面湛蓝色的天空,不明白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还记得那个人上门提亲的场景,他手里攥着她的茉莉绢花,就这样大喇喇地上门来宣布了她早已委身于他的事实。她现在的丈夫就是那个在小巷强要了她的青年,也就是这片橘园的主人。他一说出这个事实;满厅的人都震惊无比,继而鄙夷。那时候她就坐在屏风后面,听完了他求亲的全程,而她的大娘,也就是顾夫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左右不过是个庶女,也不需那么讲究,正好,不用跟她金绫姐姐抢丈夫了。”顾银绫记得夫人在那个人走后是这样跟自己的侍女说的,她低下头,她知道发生了小巷那件事之后,这个世上不会有人站出来维护她的。就好像,她活该被人欺负了,现在那个人还要来娶她,就是她的造化了。
顾银绫抬起头,看着穿梭在橘园里的身影,她应该恨他的,但隐隐地她内心有种深沉的无力感。她好像正在渐渐投降,小巷可怕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了,她只记得那种感觉,慌张惊恐却又隐秘酥麻。
她忽然看到他走过来,他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好像一株大树,却随时可以伏倒压迫过来。现在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你想荡秋千吗,这是姑娘家喜欢的。”说话间,他站在了她的身后,然后猛地一推,秋千高高地荡了起来。顾银绫紧紧抓着秋千的绳子,因为恐惧闭上了眼睛,却又不敢喊叫出来。
风迎面吹来,吹散了她的发髻,秋千还在上下摇晃着,她想停下来,转过头匆匆看了他一眼,眼神带着哀求,那个人却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开始变本加厉地要戏耍她。他拉住秋千绳子,然后一把抱起她让她站在秋千上了。顾银绫紧紧闭着眼睛,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笑,“你可要抓紧绳子。”
话音未落,秋千再次高高扬了起来。
秋千每次从高处落下,他都会在后面猛推一把,一次比一次荡得高,顾银绫偷偷睁开眼睛,她正临风而立,整片橘园尽在眼底,而天边的白云,仿佛触手可及。她感受到一种刺激,心里继而涌现出一种带着恐惧的狂喜,渐渐地,她不再借助他的力量,而是自己荡起了秋千。红色裙子被风吹得高高扬起,露出她修长双腿。她的裤子也是红色的。
远远望去,她就像一朵红色的云,飘来荡去,身姿优美。
她终于感到累了,秋千缓缓落下,摇摆的弧度也越来越小。就在这时她看到了橘园外的两个人。她心里咯噔一下,方才的喜悦烟消云散。他怎么会站在那里?但是容不得她去细想,身后伸过来一双手抱住了她。她抬眸凝视自己的丈夫,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怎么了?”举止亲密无间。
顾银绫心一横,抬起身搂住他的脖子,就这样主动地吻了上去。他的回应惊喜而热烈。
暮色四合,橘园被夕阳照得金灿灿一片。
“二哥,我们走吧。”祝缎扣住祝锦的手腕,不忍心再看到他难过的表情。
在走回去的路上,祝锦忽然笑了,“我感到很轻松,她终于有了个好归宿,我已经放心了。”
祝缎担忧地看着他,“你真的放心了吗?”但他更担心的是他的病情。
“以后,我不会再来看她了,她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祝锦的这番话在祝缎听来,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到最后,已经有些像喃喃自语了。祝缎察觉到不对劲,伸手要扶住他,但祝锦就像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愿望,毫无负担地倒在了地上。
“二哥”祝缎蹲下身,背起他开始朝着家中狂奔回去,“你再坚持一下,我们这就回家。”
祝锦浑身无力地趴在弟弟背上,眼睛半开半阖,“阿缎,以后你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孩,不要像哥哥这样什么都顾忌,不然,你会辜负了自己,也会辜负了女孩的一片心意。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
“二哥不要再说了。”祝缎越听越心慌,他不知道祝锦的病情复发地会这么突然,明明都已经好了很多。
他不知道这就是回光返照,祝锦的大限其实早已到了,只是心里还有一个惦记,苦苦支撑着。现在什么心事都了结了,他松下一口气,病情反而汹涌复发。祝锦抬起眼睛,看到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祝府,终于到家了。
祝缎把他安置在床上,一路走来早已有仆人将大夫叫来了。屋外站着他们的弟弟妹妹们,还有长辈们也赶过来了。
屋里萦绕着药香味,是熟悉的味道,祝锦感到很安心。
他三岁读千字文,六岁能背一部经文,八岁便能出口吟诗,十岁已经可以给勾栏瓦肆写曲子词。十六岁一篇龙吟赋名动京市,十八岁一考及第,二十岁便可以走马上任,正式步入仕途。他还是家中兄弟姐妹眼中的好哥哥,一生经商的祝家长辈眼中光宗耀祖的孝顺子弟。现在他躺在病榻之上,望着自己的亲人,忽然感觉自己成了最大的罪人。
他是大家心目中的优秀子弟,他却亲手将这份荣耀毁灭了。
“父亲大人,儿子不孝,辜负了长辈们的希望。”他忽然坐起来,然后朝着家中长辈们深深地鞠躬跪地。
满室的寂静与悲哀。
“二哥哥”一身素裙的女孩忽然不顾礼数地冲进来,半蹲在祝锦的床榻,正是祝静素。
第33章 唯一机会
祝静素仰着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祝锦,“二哥哥一定要坚持住啊,至少要看到妹妹出嫁”话未说完,她已经泣不成声。生老病死,又岂是他们能决定的。他们不过是凡尘俗世的蜉蝣,须臾之间生死已定。
他看向窗外,黄昏快要到尽头了,天空一片蓝紫色,浓郁压抑。他的生命也在这个时刻完全消逝了。
柳树梢头升起一轮峨眉月,淡淡的,弯弯的,很美。
湖白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月有余。因为一个多月后祝家丝绸店的伙计才送来了她之前挑中的丝线。湖白站在绣楼窗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祝锦是她在这个世上见过的最善良的人。而善良的人往往容易招致不幸。又或许,湖白摩挲着手中的针线,因为善良的人遇到不幸让人感伤,而罪恶的人遇到不幸只会让人感到大快人心,所以产生了这种错觉。上天不会偏袒任何人,不管是谁,上到皇家贵胄,下到庶民乞丐,毫无例外。
很快,湖白就深切地体会到了。
尚是早春,夜很冷,天上的孤月也很冷。冷冷的光芒照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上。
这是王居住的地方,此时朱红色大门打开,门前光滑的走廊之上跪着宫装丽人,容颜艳丽,梨花带雨。她是当今年轻的王最宠爱的妃子,苏苕。正是当初鲁浣纱联姻的苏家女儿。这个商贾之女,似乎一开始就不明白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她犯了大错,犹不自知,以为只要在王面前跪上一夜就可以抵消一切罪过了。
当年被先王从坟墓里带出来的罪后曾经就在这座宫殿前鞭笞了王的胞妹落丘公主,十六年之后历史重演,苏苕妃子在同一个地方执行鞭刑,将另一个妃子活活打死。她惹怒的不但是宫中女人,还有高高在上执管一切的王。
一张卷轴从屋内被扔出,落在苏苕妃子前面,女子匍匐在地,展开卷轴,上面的内容让她花容失色,冷汗直下。
年轻的王不再有昔日的温言柔语,声音冷酷无情,“用你的整个家族来息怒平扶郡王,唯有以死谢罪。”
也就是说,要用上她整个家族的性命来弥补她所犯下的大错。
苏苕妃子膝行上前,却不敢进入殿中,只能以头叩门槛,“王息怒,请王息怒。”除了哀求,她别无他法。那卷轴上写着平扶郡王的上诉书,郡王虽老了,他的子辈却非池中之物。去年继承郡位的长子刚刚娶了京市尹之女顾金绫,小女则是入宫成为妃子,而更重要的是,他曾经收养过一个孩子,后来这个孩子成为了今年前往边疆领军大战的将领,也就是说在这个关键时刻,谁也不能惹怒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偏偏苏苕妃子不懂朝政局势,犯了最不应该犯的错。
在王看来,一个女人和江山社稷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他走下座位,站在自己曾经最喜爱的女人面前,“苏苕,我只能给你一次机会。”
唯一一次机会,只有一夜的时间。在这短短六个时辰里,深宫大殿,侍卫重重,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能逃出去给自己家族通风报信呢?她坐在寝宫之中,又站起来试图往外面走,但侍卫手中明亮的刀刃让她又退回去了。她想到族中的长辈,虎视眈眈的同宗兄弟,以及自己痴傻的弟弟,他刚刚娶妻,家中已经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他的子嗣身上。一切都要被愚蠢的她毁了吗?
苏苕紧紧握手,不行,至少把弟弟和他的妻子救出来,这样才会有希望,属于他们苏家的希望!
夜越来越深,四周也越来越安静,她萧冷的影子映在透亮的玉阶上,仿佛刚从地狱深处爬上来,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她将一封亲笔信放入自己贴身宫女的怀中,“芍儿,在天亮之前你必须把这封信送到苏家,明白了吗?”芍儿是她从娘家带出来的小姑娘。“姑娘,你”芍儿没有称呼她的宫称,是为了表示忠心。苏苕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屋檐,“待会,你就有名义出门了。”
芍儿意识到她的做法后,连连摇头,“不行,姑娘再等等,或许天亮了,王的心意就变了。”
“没用的,这是死罪。他给了我一夜的时间,已经是最大的宽容。”苏苕递给她一把匕首,“你用这个防身出去,还有,如果府中的新夫人在的话,你最好将信直接交给她,知道了吗?”
芍儿含泪点头,“姑娘安心地去吧,等芍儿送完信,芍儿就来陪姑娘。”
“难为你了。”苏苕妃子一边说,一边将白色长绫悬挂上梁柱,“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鞭笞那个女人吗?”她稳稳地站在凳子上,两只手攥着绫缎,低下头问芍儿。芍儿呆呆地仰视着自己的姑娘。她扯起嘴角,冷冷一笑,“因为我不想再当傀儡了。”她说完这句话,就踢翻了脚下的凳子。这个傀儡,是家族的傀儡,还是王的傀儡?谁也不知道了。
宫殿的灯灭了。芍儿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宫外一群侍卫冲进来。
这是唯一的机会。芍儿捂紧怀中的书信,趁着一片混乱跑出苏苕妃子的寝宫,然后狂奔向宫门。她的额头上沁出汗水,她的手心也湿润了。在宫门,她用颤抖的手摸出袖中的令牌,“宫中有丧,我是负责报丧的宫女。”
门被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