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色案牍横放墙上,上刻“挽醉归”三字。青色中泛着灯光的红色,围绕屋舍的小溪水面飘满了燃烧着红烛的莲灯,灯上也刻着“挽醉归”这三个大字。清凌凌的笛音飘过歌台舞榭,红袖招云盈盈然有风情,玉人吹箫萧萧然无悲意。空气里有脂粉腻香,茶酒之气。
顾银绫端坐在小桌之前,她的正对面就是偌大的舞台。
良久,珠帘玉翠锒铛作响,两个丽人戏妆打扮,手里各自提着两盏青纸糊装的灯笼。顾银绫慢慢放下手中的羽扇,对面正站立着身姿修长的醉。
他刚刚下台,脸上还抹着浓郁油彩,浓妆之下的一双眼睛顾盼生情,潋滟闪光。
“我出的价钱,可以吗?”顾银绫直直地看着他。
醉摘掉头饰的动作一顿,侧头看向她,目光沉沉,“这样的价钱,只能买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不短不长。
顾银绫点点头,“这样也足够了。”
他在唱歌,唱的是曲子词。词写得凄婉悲凉,深情款款。
这条小巷深长而寂静,醉的声音显得空旷清绝。夜太深,太静,却还有人在走动。
是踢踏不平的脚步声,属于醉鬼。醉轻轻地挑高灯笼,晕黄的灯光照出一片光明。就在这片光里醉看到了来的人。他们是腰间绑着钥匙的狱卒,准备去换班。
醉的音色很美,足以与倾城美人的容颜相媲美。脚步声停止了,夜更加静了。
“谁,谁在唱歌?”
唱的却是荆轲刺秦王前出发之时的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下半句又陡然凄凉起来,“奴寄遥意与君情,生死不顾只等卿。”
清绝的声音里,狱卒们就看到了唱歌的人。
当红名角儿,媚眼顾盼,腰肢如柳,面容白皙,眼若点漆,挽醉归是也。
“江上之水汤汤而去,奴妾之情滔滔而来,七夕鬼夜郎魂不见,重阳菊午妾独来拜。”
唱得几个醉醺醺的狱卒魂飞魄散,胆战心惊。
醉一身白衣,水袖摇摇,墨发飞扬,一步步走近他们。
几个狱卒惊吓地往后连连退去,却撞上冰冰凉凉的铁器。
蓦然转头,万千红叶飘飞,闪闪银丝摇曳。夜风里有醉凄凉的声音飘过,堪称千古悲音。
太悲,太痛,太伤,太悚。好比两岸猿声啼不住,只能唱断心肠,欲断人魂。
就在几个狱卒肝肠寸断之时,醉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朝着他们盈盈一拜,朗声说道,“打扰各位爷了。”说罢扬长而去,徒留他们几个目瞪口呆。
其中一个就要追上去算账,其他人连忙拉住他,“你不要命啦,挽醉归在各位大人面前是红人,要是惹怒了他,到时他在狱长大人面前吹枕头风,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愤愤不平,“黑灯瞎火的,在这里唱这种曲子吓唬我们,这口气我怎么忍得下去!”
说话间,就要摸出腰间的钥匙开门找那些可怜的囚犯发泄怒气。
结果一摸,腰间的钥匙串却不翼而飞了。他顿时一阵冷汗冒出,“钥匙不见了!”
“各位爷,可是在找这串钥匙?”焦急之中,忽然一道温柔的女音从小巷口摇摇传来。
小巷深处,红叶形状的铁器还在飘舞着,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就像从十八地狱深处飘出的鬼火,闪着青幽幽的光芒。而一个素衣女子手里攥着一把银丝,她每走一步,那些铁器就跟着她往前飘去。
“你,你是什么人?!”狱卒再次吓得胆战心惊,深更半夜,孤身女人怎么敢来到牢狱这个阴森的地方?再加上那些不明铁器和碧光,他们心里打着鼓,连对方手中的钥匙都不敢伸手接过。
那女子戴着白惨惨的面纱,露出的一双眼睛明亮却又含着幽怨。
”我,我不是什么人。”
那么,就是鬼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编不下去了,神展开什么的,应该不介意的吧
第39章 渡口仆射
一弹指六十瞬,一瞬万千红叶。
黑夜里,狱卒只看到那些红叶般的铁器如萤火般闪着碧光纷纷飞来。水银般墨黑的瞳孔紧缩起来泛出一丝血色。然后红叶坠落鲜血四溅。谁也没想到这些暗器出自一双纤细苍白的女子之手。这双手原本是拿绣花针在上好绸缎上刺绣的。
现在却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鲜血。
而对方似乎谙熟穴道之术,红叶铁器落到的地方都避开了要害之处。
铁刃上却沾了毒,那些碧光就是毒粉闪耀的光芒。这种毒却不是剧毒之物,只是足以让人熟睡六个时辰。
钥匙被风吹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道黑影跃过倒下的狱卒,悄悄打开了铁门。
牢狱里燃着烛光,一阵夜风刮过,灯灭了。有酒杯跌碎的声音。
里面也有狱卒在看守着。
“是谁?”伴着厉声质问的是刀剑拔鞘的声音。
她站在阴暗的过道上静静地等待对方接近自己。指间的暗器早已被拈得温热。
夜的静,衬得人的呼吸声越发清晰。脚步声越来越迫近,而门口似乎又多了一个人。
她紧贴墙壁防备着两边的人。倏忽之间,一把暗沉色的铁剑忽然斜斜刺来。这一剑本是对方刺探虚实之用的,但是湖白不懂这些招术,当真以为是发现了她要拿她命而来,而后方已是墙壁,避无可避,沉吟间指尖夹着的红叶暗器就要掷出,一声闷响突然从门口传来,紧接着她竟感觉自己倚靠的墙壁变得松软柔绵里,她顺势往后靠去,整个人就这样陷了进去,仿佛倒在一堆棉花里。
暗沉色铁剑的剑尖堪堪停在湖白心口之前,只余一寸之远。
她垂下眉眼看着泛着冷光的剑尖,缓缓地舒了一口气。刚才是有人出手相助了。
“好像没有人,我们回去吧。”铁剑被抽回,其他人的刀剑也纷纷入鞘。
“看来是喝过头了。”一道身影忽然又往前移了几步,“咦,换班的人怎么还没来?”说话间就要转入通道去门口看个究竟。湖白背后的墙壁已经渐渐恢复正常,她站直身子,再度捏紧手中的暗器。
“嘿,肯定是还在温柔乡里不肯出来,我们也回去再喝,走,走。”
脚步开始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湖白却不敢再动,因为她眼底堪堪留着一道人影一动不动,有人还没有离开,“等等,这里好像有人。”话音一落,所以声音都静止了。静得她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风声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湖白眼睛一花,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拦腰抱去,携带着风声速度极快地被抱到牢狱之外。而身后狭长的通道上瞬间站满了狱卒。隐隐约约传来疑惑的声音。
好快的速度!
今夜没有月光与星光,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湖白被人紧紧抱着,眨眼间已经被移到了渡口边上。而有人打着一盏灯笼站在柳树之下,身姿窈窕,照在地上的影子也愈发修长。湖白被对方轻轻放下,她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抬起脸一看,果然是祝缎救了她。湖白低下头,她手心里的红叶暗器早已被汗水濡湿了。
现在被风一吹,渐渐冷透。她原本一腔热血,现在也渐渐静了下来。
这次行动是她太着急欠考虑了。
一盏灯笼忽然移来,灯光下是祝静素淡然的脸庞,“我早料到你会这般行事,便让三哥早早等候在那边等你们过来。银绫妹妹只买了挽醉归三个时辰,接下来便要靠三哥了。”
祝缎手里正把玩着一片红叶铁器,用自己的手帕轻轻擦拭着刀刃上的毒药。湖白转眼看到,脸色一白,“小心。”祝缎却将铁器抬起,放到嘴边轻轻一吹,碧色药粉簌簌而落,露出刀刃上刻的四个小字:红霜冷叶。
祝缎的脸色就冷了,“把你的手伸出来。”话是对湖白说的。
灯笼被抬高,祝静素好奇地看向湖白的手,借着灯光,她的脸也悚然一变。
只是几句话功夫,湖白脚下已经滴着几滴鲜血。而她那双原本纤细雪白的手指此时正淌着血丝。她瑟缩了一下,想把手缩进衣袖里,但已经晚了,祝缎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却不大,他一把翻开湖白的手掌,她的手心更是伤痕累累,都是丝线勒出的红印,勒破了手心的皮肉,血迹斑斑。这原本是一双只会刺绣画画的手。
“你”祝缎怜惜地看着她,原本想说的重话也不忍心说出口。
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乍然用这种杀伤力极大的暗器,往往都会伤人又伤己。祝缎是练武之人,自然懂得这些。而湖白在这方面却是什么也不懂,她只知道红叶暗器是鲁师发明出来的杀伤力最大也是最神秘的的一种。
“我说过我会帮你。”祝缎的声音有些惨淡,响在黑暗的夜色里,冷飕飕的。
湖白垂下自己的手,声音也有些冷,“刚才应该闯进去的,不然,现在也不会功亏于溃。”
说完她就朝着牢狱方向走去。她的手腕再次被一把抓住,祝缎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疯了!在这个时候跑回去救人,但凡有点头脑的人也不会这么做。你到底怎么想的?!”
祝静素也一脸不解地看着她。
湖白的声音微微颤抖,“你们还不知道吗,明天一早他们就要被送到渡口囚船流放到西边服役,如果今夜不救出来就没有机会了。我必须现在就去。”她咬着嘴唇看着祝缎,“更何况,我不想再连累你们,你,你难道也不懂吗?”
祝缎拉住湖白手腕的手微微用力,湖白更加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还不让我现在就去?”
“要去也不是现在,除了今夜,还有机会。”祝缎渐渐冷静下来,“你一向聪明,为何遇到事情就变得如此冲动不加考虑?事情越紧急,你越要冷静。”
“时机固然重要,但如果没有准备妥当就贸然行动,时机再好也没有用处。”祝静素提着灯笼,静静说道,“这样简单的道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明白。”
湖白颓然垂下手,“那么,你们有更好的计划吗?”
阴暗的牢狱里,少年抓着木门栏杆努力地往外面望去。起初的吵闹声慢慢静下来了。他见没有发生大事,失望地转过身来,却看到鲁师难得地从墙角站起来,站在那唯一的窗口前,但窗户很高他即使抬起头也没有看到外面的情景。少年吃吃笑起来,”老头,你也想看看外面的景色?”
鲁师转过头,“今夜是不是没有月光?”
那个狭窄的窗口看去一片黑漆漆。
少年俐落地爬上窗口,手指扒在窗户框架上朝外面看去,“是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老头,你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你想通了要从这里逃出去?”
鲁师一笑,“现在没有工具也没有时间,我再厉害也不可能从这里逃出去。更何况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上路了,我一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自己妻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少年一连几日来都在努力说服他一起逃出去,但现在看来是完全失败了。虽然流放途中很辛苦,也会有出现生病疲劳致死的可能,但相比较逃亡生涯,无疑还是流放过程比较轻松。
鲁师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湖白会千方百计地来救他们。如果可以,他很想告诉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荣辱盛衰,千年来就如国家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一个家族世代延传下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本在情理之中。而年轻的王心里虽满怀怨恨迁怒于鲁家,但终究没有下狠手满门抄斩。对于这样的下场,鲁师想到十几年前那位艳名传播天下的废后白发苍苍抱着女婴踏入鲁家的情形之时,心里不禁唏嘘不已。连王后也难逃命运的捉弄,更何况他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工匠呢。
少年看到鲁师一脸深沉思考的样子,摸摸自己的后脑勺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明天他就要踏上流放之路,他想念那个小歌姬,不知道在这样深沉的黑夜里她会在做什么。
祝静素挑着灯笼站在渡口码头之上,一圈晕黄的灯光围绕在她四周。
竹板之下是粼粼闪动的水光。她微微弯腰,看着水面里自己的影子,模糊隐约。
“你们的计划,就是不动手吗?”湖白听完祝缎的安排后,心里忽然有些怅然。
那她之前所做的努力不是都要付诸流水了
“不是的,我们可以一路跟随而去。那些狱官到了押解到路上就会疏于防范,而那边的官衙体制相较京市要更为落后无用。我们可以在路途上伺机救出他们。”祝缎看着湖白的手,“现在你需要先去包扎伤口。过了夜早晨起露,着凉感染伤口就不好了。”
湖白微微一愣,“一路追随?那么祝家长辈会同意吗?京市的丝绸衣铺刚刚得到王族的青睐,你便要离开这里跑到外地,这样做也不妥当。除非”她蓦然想到,继而抬眸看向祝静素,“静妹妹也要同意吗?还是”
祝静素微微点头,“我不得不去。”
湖白顿时哑然,“想不到,我没有想到”祝静素抬起手,嫣然一笑,“不用诧异,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在明早出发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所以我先回去了。三哥趁着这个机会,你不也是可以前往西边寻找更好的货商,将产自异域的绸缎压下价格。因此家里的长辈会同意的。”
所以,这是最好的计划了。
第40章 过渡章(1) 戏子无情橘子有情
舞榭楼台,脂粉水袖,挽醉归懒懒地倚在红色幔帐边上。
顾银绫买了他三个时辰,现在还剩下一个时辰。醉看到水红衣衫的少妇从水边长廊上款款走来之时,他嘴边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讥笑。靠在帘幔上的身躯也在不经意间微微僵硬。他不知道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顾银绫会要求他做什么。
首先出现在他眼底的是顾银绫娇小玲珑的绣鞋,他伸出手撩开一层纱帘,顾银绫含着愁绪的眉眼就出现在他眼前了。她朝着他盈盈一拜,脸上却是没有一丝伪装的笑容,“还请跟我来,现在还有一个时辰。”
醉站直身体,然后熟练无比地上前揽住了她的腰间,轻浮地笑,“任凭你处置。”
被扣在他怀中的顾银绫身躯微微一僵,醉身上的气息很好闻,有淡淡的烟花屑味道。然后她没有推开他。
醉嘴角的笑容越发讥讽了。
“唔”混杂而急迫的声音,床上红浪翻滚,两个人正肉搏正酣。
“真美啊我恨不得”声音戛然而止,另一个人好奇地问,“恨不得什么”却问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
室内吟哦声不断,萦绕着旖旎气息。门忽然被一把推开,被子掉落床间,男子愤怒,女子慌张。
来的人是一个高大的青年,孔武有力,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你竟敢”原本愤怒的情绪在看清眼前的两个人之后消失得一干二净,原来不是他的妻子,他尴尬地往后退去,“你们继续,继续,不用管我。”
“什么啊!”青年走到门口的时候,后脑勺毫不意外地遭到了一只枕头的袭击。
他站在门口,紧握拳头,顾银绫会在哪里?他一想到那个挽醉归的模样,心里就怒火万丈。难道他不好吗?还要让她去找别人?他心里一会儿哀己不争,一会儿怒其不贞。不假思索地举起手朝着长廊柱子一拍,啪嗒一响,牢固的柱子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顾银绫自然不知道橘园主人已经来戏园找自己了。她带着挽醉归朝着家中的方向走去。
今夜没有月光,挽醉归便提了一盏灯笼。四周都是黑色,光芒照在他们两个身上,温暖而孤寂。顾银绫轻轻地说道,“我只想有一个人送我回家。”她让他做的事情原来这样简单,醉脸上的表情渐渐退去,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我送你回家被你丈夫看到了,恐怕不好。”醉开玩笑般说道,“到时你可要跟他解释清楚。”
顾银绫却不回答,她现在不想提起自己的丈夫。她现在只想缅怀那个人。
“那天,你为何要穿着青衫出现在我面前?”顾银绫初初见到他,竟以为祝锦复生来找自己了。起初的狂喜很快被极度的绝望笼罩。这一生,她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挽醉归皱眉努力回想,这才想起这是自己跟祝缎打的一次赌。
他懒洋洋一笑,“难